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九世之炮灰反派抱团记 作者:llandu 文案 重生前后都一样双Q不及格,除了剧情先知(有时候这条都不合格)外没别的优势怎么办? 抱团啊!和其他挂掉的炮灰反派们抱成一团,人多力量大,大家共迎美好明天! 内容标签: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一世(1)   “春香姐,你,你怎么跑这来了?这里闹鬼的啊!还不快跟我回去,老太太正找你呢!”冬梅在窗外叩着窗棂,哆哆嗦嗦道。      柴房里,春香盯着那随意堆着的一捆捆柴垛和满是茅草和枝杈的地面,咬了咬嘴唇,匆匆出了屋,掩上门,强笑道:“我刚听到里面有猫叫,想着别是厨房老王养的那只独眼跑进来了,就进去找了找。没事了,走吧。”      冬梅挽着春香的胳膊,依然怕得满脸苍白:“哎呀猫这玩意最邪了,太吓人了!”      春香有些恍惚,没有回答。冬梅看了她一眼,心里没来由的一咯噔,春香姐不会被什么脏东西给魇住了吧。      她挽着春香的手忍不住就松开了,冬梅往旁边错了一步,同春香拉开了些距离。      一直到回到老太太住的颐年院,春香才后知后觉发现冬梅的不对劲。 上辈子最后那两年,她在府里的日子格外难挨,也因此多少养出了点警觉和眼力见。她的娘是老太太的陪嫁,老太太生大老爷时在乡下庄子里,是春香的娘冒着大雪骑马去了县里请了大夫来,老太太和大老爷才能母子平安。      但是春香的娘却落下了病根,生春香的时候难产没了。春香刚会走就被老太太抱到跟前养,本来老太太是想把她给自己的独生女做贴身丫鬟的,但是春香小时候有点呆呆笨笨的,老太太怕她不得力,就作罢了。      老太太宠春香,身边的人也都奉承春香,每每老太太生气了,也都是春香能哄得她乐起来,久而久之,春香的头扬得越来越高,脑子里进的水也越来越多。      她本来就不是个聪明的,有人管束着还能长点脑子,没人管束的话,她都能把府里正屋上的瓦给掀了。身边的人一边面嫉妒她有个好娘,一面等着她哪一天踩空了跌下来。      大太太死后,春香终于作了一次大死。      事后那好几年,包括现在,春香都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当初脑子到底是抽了哪门子的风,竟然有那个胆子去同老太太毛遂自荐,要做府里新的大太太。      当时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春香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春香就跟了大老爷,不过不是填房,是侍妾。      一开始府里还以为老太太要抬举春香,连大老爷都常叫了她去屋里服侍,直到春香几次去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都借故不见,府里的风向就慢慢转了。      新太太进门后,春香在大老爷跟前更说不上话了。春香也终于没那个资本继续犯蠢了,她一直上挑的眼也垂了下来,躬着身子低着头,作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      新太太见她老实,又毕竟是老太太给的,也不怎么作践她,还赏了她几身旧衣服穿。      这要是搁以前,谁敢给她自己用过穿过的二手货,春香能直接把那些东西扔对方脸上,然后捂着脸跑去屋里找老太太哭诉。      连老太太自己的旧衣服都不给春香穿,说放旧了眼色暗了款式过时了,春香年纪轻轻就该穿新的亮眼的绸缎衣服。      可那时的春香,哪里再有傲的资本呢。      她喜笑颜开地接了,立时就穿在身上去新太太跟前谢恩了。新太太对她好,她感激都来不及,怎还敢置气呢。      那阵子,有新太太罩着她,春香难得过了半年好日子。她想着,就这样也挺好,等新太太有了儿子,她说不定也能不用再喝那伤身子的避子汤了。      结果新太太难产死了,府里都说是春香害的。大老爷把春香关进了柴房,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打她骂她,逼问她是怎样害死了新太太。      春香被关了三天,被活活折磨死了,死前她都想不明白,她这样蠢得人尽皆知的一个人,蠢得从老太太身边第一红人一路作死到当了根基不稳的填房太太身边的一条狗,怎么还会有人认为她有那个胆子和手段,害死了新太太和她肚子里大老爷的第一个儿子呢?      春香瞧着冬梅,挤出一丝笑来:“你躲我这么远做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味吗?”      冬梅眼神闪烁了下,道:“没什么,我怕把姐姐衣服给弄皱了。”      春香又瞧了她几眼,才往院子里走去。早有机灵的小丫头掀开帘子,甜甜地同春香道:“姐姐可回来了,老太太□□叨您呢!”      春香进屋的脚顿了下,对那小丫头道:“瞧我头发乱不乱?”      “不乱不乱,头发也不乱衣服也不乱!”那小丫头忙道,春香在院子里向来都是用下巴看人的,何时同她这样连屋都不能进的小丫头说过话,那小丫头又惊又喜,险些都结巴了。      春香就笑了笑:“你瞧着,倒有些眼熟。”      “奴婢叫四喜,奴婢姐姐大喜在厨房里做活,姐姐您最喜欢吃的鹅肉卷就是她的拿手菜!”      春香哦了一声,抬脚进了屋子。四喜在门外,兴奋得脸都红了,被冬梅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才回过神来。      “哟,真会攀高枝呢!你姐姐不过就是个打下手的,连菜刀都摸不到,还会做什么鹅肉卷呢!”冬梅冷笑道。      四喜低下头,讷讷不敢说什么。大喜的确是会做鹅肉卷的,还有其他几样吃食,不过那些都是偷偷看着其他厨娘做的时候自己学的,回家了拿些树叶、碎布之类的自己回忆着步骤,边瞎琢磨边糊弄着做的。      冬梅见她低着头不动,骂道:“你是死人啊,是等着我自己撩帘子吗?”      四喜忙抬手撩开帘子,口中结结巴巴地道着歉。      “罢了,不敢劳您大驾了,我还是自己来吧,等哪天你被春香姐抬举到了我头上,还要我给您撩帘子呢。”冬梅讥讽道,推开四喜进了屋。      屋里,春香坐在老太太跟前,正在那帮着老太太挑绣抹额要用的花样子。      “你和春香怎么都在外面磨磨唧唧地,进个门还进半天?被什么事绊住了?”老太太头也不抬道。      冬梅还没来得及告状,春香就笑着道:“还不是看门口那个小丫头有点眼生,就多嘴问了下名字。人嘛倒挺老实的,就是笨笨的,比春儿小时候还笨些呢。”      老太太听了就笑:“比你小时候还笨,那可真是少见的笨了。”      春香便道:“难得她有幸到了老太太您的院子里来伺候,不如您把她调进屋来好好教导教导,让她也沾沾您的睿智和通达,变得机灵点。”      老太太指着春香,冲屋里其他人道:“教导小丫头本来是这妮子的事,推到我这个老婆子身上,她倒躲懒了。”      冬梅和夏荷、秋菊就附和起来,年纪最小的冬梅生怕四喜真进来伺候,走过去搂着春香的胳膊道:“你不会真惦记那丫头的姐姐做的什么鹅肉卷了吧!真是,人家拿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人贩子最喜欢你这样好拐的人了!”      春香不满道:“我哪有那么馋嘴,老太太您看,冬梅她排揎我呢!”      “哪有,我看她说的是大实话。”老太太一本正经道。      春香作势要哭:“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就看我又蠢又笨的好欺负是不?”      老太太逗了她半天,最后春香眼圈都红了,老太太才松了口,让四喜进屋伺候了。      春香这才破涕为笑,扶着老太太去院子里溜达晒太阳了。      扶着身边笑呵呵的老人,春香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犯蠢了。她是老太太的奴婢,老太太给她再多的宠爱和偏袒,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她不会再傻乎乎地去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嫁个管事,生一堆娃娃,才是她该过的人生。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些要做的事情。      新太太顾氏是那时候府里唯一敢对她好的人,她记顾氏的恩情。顾氏若是这辈子再嫁给大老爷,她不会坐视顾氏再被人害死。    ☆、第一世(2)   春香在颐年院是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的,她让四喜搬了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头。      老太太知道后,笑了笑,她就知道春香这丫头又犯懒了,卖四喜一个好,哄得人死心塌地地伺候自己。      之前老太太屋里有个春桃,宠春香比老太太更甚。春香小时候都是跟春桃睡,被惯得衣服不会穿,头不会梳,整个人跟个废人一样。春桃嫁人后,春香每天晚上都哭醒,闹着要去找她的桃姐姐,被老太太连哄带劝地给哄住了。这半年她老实多了,也晓得自己铺床叠衣服了。      结果也就半年春香懒病又上来了,老太太心里琢磨着这毛病就是嫁了人也好不了了,若是四喜这丫头真老实能干,以后就让她跟了春香嫁人,继续伺候春香。      “唉你瞧瞧这手,哪里是干活的手,跟新长出来的棉花一样。”老太太摩挲着春香的手,叹道。      “您是不是又嫌春儿不干活了,哼,院子里那么多人,您的眼睛怎么就老放在春儿身上?”春香撒娇道。      “因为我这院子里,就你最不爱干活,也就你最常在我眼前晃啊!”老太太笑道。      春香作势要起来:“那春儿这就出去扫地去,让您也瞧瞧,春儿也勤快得很!”      老太太拦着她道:“算了算了,外面怪冷的,你就在屋里别乱跑了。”      “就知道您疼春儿,春儿哪来这么好的福气,能跟在老太太身边。就是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玉女要来和春儿换,春儿都不换的!”      “行了,就知道给老婆子灌迷魂汤,观世音菩萨哪能瞧得上你。”      两人正说笑间,冬梅带着一身凉气进来了,站在厅里没敢凑近:“老太太,大太太没了。”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有些不耐烦道:“去王家送信了吗?”      “大老爷已经亲自去了。”      老太太嘴角下垂,眼皮也不掀道:“府里也预备上吧,真是,好好的年也过不好,晦气。”      屋里的人都不敢再说话,春香拿了装佛豆的篮子来,陪着老太太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大太太王氏是没了的老太爷选的儿媳妇,嫁进来五年了都没下过一个蛋,大老爷都二十二了,膝下只有妾室桐湘生的一个女儿曦姐。老太太对这个儿媳妇不满很久了,这不满在半年前王氏缠绵病榻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春香记得,就在王氏刚没那阵子,冬梅那几个老在自己耳边说些意有所指的话,让自己觉得可以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当了大老爷的填房。      “姐姐若不是吃亏在出身上,凭你的容貌和老太太的宠爱,这大太太你不做谁做呀!”      “王氏也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女人,因着是指腹为婚,老太爷守诺不好违约才娶了她进门,她的出身比咱们春香姐也没强到哪里去。”      自己是怎样猪油蒙了心,才真的信了这些话?      怪冬梅她们吗?不,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当真,都是些玩笑话,就算里面含了些嫉妒和恶意,最错的也是她这个信以为真的傻瓜。      怪别人不如怪自己,这样才不会重蹈覆辙。      有了顾氏的难产而亡,自己的被冤而死,春香不由得对这位原配的病逝产生了疑虑。奇怪,太奇怪了,大老爷难道是克妻吗?      还是说,有谁巴不得大老爷的妻室都死了?见不得大老爷有儿子?      那自己呢?自己已经在老太太跟前失宠了,为什么还有人要冤枉自己?是为了脱罪找个替罪羊?      春香眼前闪过桐湘那张木讷的脸,大老爷和王氏感情很好,鲜少进妾室的门。桐湘也是命好,几次就有了身孕,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但因着是唯一的孩子,大老爷和王氏都极疼这个孩子。      会是一向老实的桐湘在搞鬼吗?      她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胆子吗?      春香记得,王氏生病前,曾提出要把大小姐记到她的名下。后来王氏病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己刚到大老爷屋里时,桐湘说不上热络,但也不算冷淡,她们也就是面子情。后来顾氏进了门,桐湘领着大小姐同自己一起去请安时,顾氏说大小姐以后还养在桐湘屋里,桐湘那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上面的顾氏没看到,一旁的春香可看得清清楚楚。      春香当时心里还想,桐湘真是蠢透了,大小姐跟着太太,以后才能说个好人家。养在姨娘屋里,和太太不亲,太太肯定对大小姐不上心。      再后来,顾氏有了身孕,大老爷心都扑在了娇妻和她肚子里的儿子上,有好一阵子都没进过桐湘的门,连大小姐都顾不得见了。      可是,王氏、顾氏死了,对桐湘有什么好处?难道仅仅因为王氏要把大小姐记在名下,顾氏生的儿子会夺了大小姐的宠爱,桐湘就能下得了那个狠手?      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太得不偿失了,桐湘若真的这样做,那她绝对是疯了。      春香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想法太疯狂了。      四喜端了热水进来,道:“春香姐,洗脚吧!”      “我要的芙蓉糕怎么还没送过来?”春香习惯每天睡前吃点甜的东西,这还是小时候有一阵子她老做噩梦,春桃教她的法子。说也奇怪,自养成这习惯后,她就再没做过噩梦了。      “我刚去催了,马上就送过来。这不是最近几天吊唁的人多,厨房忙不过来么。”四喜忙道。      “你姐姐现在在灶上做得怎样,可还有人敢给她脸色瞧吗?”春香脱了鞋袜,将一双嫩生生的脚放到热气腾腾的水里。      “她背后站着春香姐您,还有谁敢欺负她?巴结她还来不及呢。”四喜笑嘻嘻道,见春香不知想什么出了神,后面奉承的话就咽了回去。      春香想到,她刚进大老爷屋时,大老爷不晓得她已经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宠,对她还是很和气的。那一晚,大老爷握着她的脚笑着挠她的脚心,自己又羞又怯,一直在往后躲。      后来,大老爷对她就变了脸色,他的那些好,就都使在了顾氏身上。      大老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若说他喜欢王氏,王氏死后并不见他悲戚,王氏的东西也都被收到了库房里,等新的女主人进门后,他的院子里就再没有王氏留下的半点痕迹了。      若说他不喜欢自己,那最开始他以为自己依然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时,对自己也很是柔情蜜意,当然之后翻脸也翻得极痛快,让抱了一丝侥幸心理的自己很是愕然了一阵子。      也许,大老爷宠爱的,只是他的正房太太,或者老太太中意的人。他爱的,是名分,是这些女人背后的东西。      多无情的男人啊,多会做戏、伪装的男人。      不过,自己看上的也不过是一个大老爷的名头,想要的也不过就是个大太太的身份,他们都是一样的虚伪和功利。 ☆、第一世(3)   春香开始留心观察桐湘,可惜桐湘在大老爷院子里深居简出的,她想盯也不好盯,还差点被人怀疑自己看上了大老爷,惊出春香一身冷汗。      四喜虽可靠,但相处时日浅,人也不算很机灵能干的,春香也不敢让她去盯梢,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慢慢打探就好。      王氏死后三个月,老太太就开始给大老爷相看新媳妇了。事情进展得不是很顺利,老太太看上的,家世好人也好的不可能嫁过来做填房;那些愿意当填房的人家,老太太又看不上。      老太太脾气越来越差,对着大老爷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就春香能把她给哄开心了。      也因此上辈子春香才会错误地认为她有资格当老太太的儿媳妇,毕竟老太太看起来疼她甚于大老爷。      “还是春香好,要是外面的女孩都和春香似的,我都不用选,闭着眼睛挑一个娶进来就行了。”一日,老太太如是道。      上辈子她也说过类似的话,自己是怎么说的?似乎什么也没说,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甜,只作娇羞状。      这次春香没那么蠢了,她一边捶着老太太的肩膀,一边道:“您不是老说春儿又笨又懒吗?难道您就喜欢这样的儿媳妇呀?”      “笨一点就笨一点,懒就懒,家里那么多奴婢仆妇呢,又用不着当太太的做什么?”      “唉,那可不行哦!太太还要给您生个大胖孙子呢,要也是又笨又懒的,怎么孝顺您啊?”      老太太抿嘴笑道:“孝顺什么,别跟他爹一样气我就行了。”      “大老爷就是笨嘴拙舌,不像春儿惯会给您灌迷魂汤。所以说,哪巧不如嘴巧,像春儿这样嘴巧的人最占便宜。”春香得意道。      “不但嘴巧,脸皮也厚,冬天不用穿袄,把脸皮扯下来一裹就成了。”秋菊在一旁道。      “裹也是裹我身上,你这妮子就冻着吧,冻成冰棍放到地窖里,等到夏天再取出来给老太太纳凉用。”春香俯下身凑到老太太耳边笑嘻嘻道,“老太太您说好不好,不比那些碎冰块强么?”      老太太乐不可支道:“行啊,这还省了冰块钱呢!”      秋菊一跺脚道:“老太太您也舍得,奴婢春秋冬都见不着您,就夏天能见着您,奴婢可不舍得老太太呢!”      几人笑成一团,刚进院子的大老爷见了,也笑着道:“母亲今儿心情好,儿子就多叨扰会,赏儿子顿午饭吧!”      老太太抹着笑出来的泪道:“便宜你了,春儿,去厨房说一声,加个乳鸽汤。”      “谢母亲体恤儿子。”大老爷忙道。      春香应了声,亲自去厨房盯着人把鸽子炖上了,又吃了一小碗甜羹,才慢悠悠地回了颐年院。      伺候完老太太和大老爷吃完午饭,春香带着四喜在院子里喂八哥,大老爷不知何时出来了,站在春香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道:“春香姑娘吃过饭了吗?刚一直看你在忙呢。”      “大老爷不必这么客气,奴婢一会和秋菊她们一起吃。”春香回过身,福了福道。      大老爷道:“母亲今儿心情好多了,都是春香姑娘的功劳,你倒比我这个当儿子的更能哄她开心呢。”      “老太太是替您操心,事情不顺利她比您还要焦急。奴婢又没什么好让她老人家操心的,她见了奴婢自然心情不会不好。”春香道,这样近距离的同大老爷说话,让她心里一阵犯堵。      大老爷这样和气,是因为自己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上辈子她竟然不懂这个道理,还以为大老爷是喜欢自己,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大老爷又说了几句才离开,春香将食料交到四喜手里,拍拍手进了偏屋吃饭去了。      她才落座,冬梅就咬着筷子,笑眯眯地凑过来:“大老爷同你说什么悄悄话啦?”      春香侧头看着冬梅,面无表情道:“就问了问老太太的心情,要不下次他再来,我让老太太专点你去伺候,让他也同你说些你想听的悄悄话。”      冬梅脸一僵,对面的夏荷把碗筷递给春香,拿话岔了过去:“你最爱的鹅肉卷,还不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春香冷笑一声,没去碰夏荷推过来的盘子,盯着夏荷道:“你们俩一块进来的,你自然是要帮她说话。桃姐儿走后,这院子里除了老太太,越发没个人真心对我好。我也不稀罕,以后你们也少和我姐姐妹妹地喊着,我可不敢有你们这样的姐妹。”      夏荷眼圈一红,委屈道:“你是怎么了,突然说这话,我和冬梅哪里对你不好了?秋菊,你说句公道话!”      “你们要吵要哭出去吵,别妨碍我吃饭。要真觉得委屈,就去找老太太评理,我可懒得管你们这些闲事。”秋菊没好气道。      秋菊是出了名的不爱沾事,脾气也呛,后来得罪了管家娘子,被配去了庄子里给庄头当填房了。春香对她可一点都不同情,自私自利到了极点,谁也不帮的结果就是出了事谁也不会帮,由人作践任人鱼肉。      夏荷张了张嘴,赌气跑出屋了。冬梅瞧了瞧晃动的门帘,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吃饭的那两人,端起碗夹了些菜,追出去安慰夏荷了。      等到吃完饭,春香回到老太太跟前伺候时,她老人家已经晓得了这几个丫鬟之间的争吵了。老太太什么也没说,躺在床上让春香给她念金刚经。      老太太喜欢看佛经,因为眼神不好需要人念给她听,春香为此还特地去学了认字。春香虽然爱犯懒,但该做的事却不含糊,不然老太太也不至于那么宠她。      颐年院里就属她识字最多,春桃还教过她管账,因此老太太一直说,春香就是嫁给小官做官太太都多的是人愿意求娶。      也因此自己的心才被养得那样大,春桃想着,看到老太太已经睡着了,便合上经书,坐到一边踏上,闭目养神起来。      四月中旬,老太太终于选定了新太太的人选,依然是上辈子的顾氏。顾氏虽然同王氏一样,也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姐,但是胜在有一个在王府做门客的哥哥,据说还颇得王爷的信任。      春香对大老爷的婚事一直采取不关心的态度,冬梅和夏荷又试探过她几次,都被她强硬地怼了回去,两人也就不敢再拿大老爷来开她的玩笑了。      顾氏进门那天,大老爷院里的桐湘发起了高烧。她从早晨一直烧到下午,到最后水米不进,不停地往外吐黄水。      上辈子桐湘也这么病过一次,春香拿了自己屋里的药丸给她吃,结果桐湘吐得更厉害了。大小姐哭着让春香出去,主子发令,春香不敢不从,又懊恼又委屈地回了屋。      回屋后,春香放心不下,透过窗户看到桐湘的丫鬟东儿出去请大夫,便也跟着去了。在二门处,东儿找了相熟的婆子,求她去和管家说一声,请个大夫给桐湘看病。      “怎么也是大老爷大喜的日子,现在挪出去是不行了,还要防着让客人看到了说嘴。最好悄悄请个大夫进来瞧瞧,开了药再悄悄地送出去。”      那婆子犹豫道:“宋大夫也在宾客名单上,他现在肯定在前面吃酒呢,不能请他过来。”      宋大夫是常给府里有脸面的管事娘子们看病的大夫,姨娘侍妾们病了也都是找他。      “那,许大夫呢?”东儿焦急道。      “哎哟那可不行,那是给主子看病的,怎么能让他去,不行不行!”婆子立刻道。      东儿气红了眼,道:“我们桐姨娘可是大小姐的亲娘,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婆子冷笑道:“要么你去和老太太说,这是老太太定的规矩。”      在后面听了半天的春香忍不住上前道:“要么就请于大夫来吧,他是宋大夫的大徒弟,经常给我看病的,医术也很好。”      东儿犹豫了下,看着春香道:“可我们平时都是宋大夫给瞧的,从来没让于大夫看过。”      春香急了,道:“那许大夫不也没给你姨娘瞧过吗?”      也是很后来,春香才反应过来,东儿死活不肯听她的话去请于大夫来,是担心春香勾结于大夫害了桐湘。      当时春香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从来没想过对桐湘做什么,她都落魄成那个样子了,桐湘到底在防她什么?      最后婆子不耐烦了,推脱有事走了。东儿不敢出二门,只在原地急得掉眼泪。后来大小姐的奶娘见东儿老不回去,寻了来,把东儿给带回去了。      再然后,就是大小姐急得也发起了烧,顾氏在新婚之夜守了空房,府里为着大小姐闹了个人仰马翻。      最后府里发落了好几个人,那个婆子被打了板子撵出去了,春香也倒霉地挨了训斥。顾氏刚入门就被传命太硬克了大小姐,当然这话很快就被好面子的老太太给压下去了。      现在想想,大小姐是为了救亲娘故意病的,她就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身边的人都不敢瞒了,桐湘才能捡回一条命。      这一次春香自然不愿顾氏再守一次空房,刚进门就无辜地背个黑锅。大老爷就是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对顾氏起了芥蒂。      春香依然是老太太屋里的红人,她的话府里的人都要听一听,她说大老爷院子里若有什么事,立刻报过来,那里的人自然不敢不报。      “桐姨娘病了,宋大夫在前面宴上,不能喊他去。这样吧,你去宋大夫的医馆请他徒弟于大夫来,悄悄的从后门进来,别让人看到了。大小姐也不能在桐姨娘屋里待着了,让她奶娘抱着她来老太太屋里。”春香吩咐完,以防万一又加了句,“大小姐若闹着不肯来,就说老太太想孙女了,她不来老太太就只能去了。”      幸好她加了这句话,不然去的人怕还真带不回来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小说看的不多,想吐槽都无从吐起了。已经在写第三世了,想不出来还要写什么了。吐槽是我写这个炮灰系列的动力啊,大家给我推荐下你们的雷点吧QAQ只要古代,不限题材的。 ☆、第一世(4)   大小姐小名曦姐,刚满四岁,长得珠圆玉润,比相貌平平的桐湘要俊俏多了。      她被奶娘抱进屋时,脸上还挂着泪珠,那模样可怜极了。老太太最见不得孙女这样,立刻抱在怀里哄起来:“我的姐儿,已经派人给你姨娘看病了,喝了药就好了,别怕啊。”      “呜呜呜,我娘病时,她们也是这样说的。”大小姐嘴里的娘自然就是没了的王氏了,这话一出,老太太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好了,你爹今儿大喜的日子,你别哭了。来,还没吃饭吧,喝碗甜粥,这是咱们曦姐最爱喝的了!”老太太企图用美食转移小孩子的注意力,可惜很不幸失败了,毕竟病得要死要活的是大小姐的亲娘。      “奶奶,曦姐求你,去前面请许大夫给我姨娘瞧瞧吧!那个什么于大夫从来也没见过,曦姐不要他给我姨娘看病!”大小姐哭道。      “许大夫不在前面,他有事回老家了,要下个月才能回来。要么,奶奶让宋大夫过去?”老太太妥协了一步,柔声道。      “不嘛不嘛,就要许大夫,曦姐每次病时,都是许大夫看的,开的药也不苦,吃了就病就好了!”大小姐不情愿道。      老太太这次脸色没变,但是眼神明显冷了,她瞥了一眼奶娘,奶娘见了,腿忍不住就哆嗦了下。      大小姐是个小孩,她懂什么,这些话怕是大人教的,看来桐湘一直以来的乖巧都是装的。老太太这样想着,对大小姐笑道:“好吧,那奶奶只好让人去把许大夫找来了。冬梅,去和管家说一声,请许大夫给桐姨娘看病。”      许大夫在老家,一来一回要七八天,老太太这话自然是哄大小姐的。冬梅便跟着做戏,立刻就往门外走去。      冬梅还没出屋,大小姐就又开口了:“让奶娘也跟着去,我这不用她伺候了。”      老太太就道:“行,让奶娘也跟着,来,曦姐陪奶奶吃点东西,吃完咱们就睡觉觉。”      冬梅愣了下,夏荷背过身给她使了个眼色,冬梅才反应过来,拉着奶娘一同出去,走到院门口道:“你回桐姨娘屋里吧,大小姐就在老太太这住几天,等桐姨娘病好了再回去。”      奶娘忙道:“那许大夫呢?大小姐让我同你一起去请许大夫的。”      冬梅冷笑道:“怎么?老太太说了许大夫回老家了,你不信?觉得老太太说谎哄你们?”      奶娘就讷讷不敢说话,却也不肯走。      冬梅不耐烦了,低声骂道:“打量别人不知道你们的主意?大小姐本来就该养在太太名下的,老太太体恤桐姨娘生大小姐的艰难才格外开恩让她自己抚养大小姐。现在新太太入门了,大小姐也该换个屋子了,就是不去太太的屋里,也可以来老太太的屋里,省的被一群奴才教坏了。”      奶娘只好道:“我哪里有什么主意,不过都是听大小姐吩咐。好,我走,不碍你的眼了。”      冬梅叫住她,威胁道:“别想着以后同大小姐告我的状,我都是听老太太的吩咐。你若敢撺掇大小姐不孝顺老太太,我立刻秉了老太太把你给撵出去!”      奶娘板着脸走了,冬梅不屑地啐了一口,暂时是不能回屋了,她便去针线房找自己的婶娘唠嗑去了。      屋里,大小姐虽然担心桐湘,怕老太太刚才的话是糊弄自己,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乖巧地吃了碗粥,陪着老太太歇下了。      “奶奶,刚去接我的人说,是您发话要接我过来的,还说我若闹着不肯来,您就亲自去,要把我姨娘给撵出府去?”      老太太笑眯眯道:“是我说的,你姨娘病了,在府里怕过了病气给你和你爹,送到庄子里养着,等病好了再回来嘛。”      大小姐怔了下,眼泪又要掉下来:“撵出去和送庄子里可不一样,撵出去就再回不来了,曦姐可舍不得姨娘。”      “那就祈祷你姨娘快快好起来吧,她好了就不用出府了。你也要乖乖的,该睡觉就睡觉,这样你姨娘才会放心养病。”      大小姐道:“嗯,曦姐乖乖的,这样姨娘就不用出府离开曦姐了。”      她看出老太太已经累了,便闭了眼躺在老太太边上。老太太也闭上眼,作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她对这个孙女,是不是太忽视了?竟然让那个桐湘和奶娘教得一肚子鬼主意了。      小孩子,就该天真烂漫,和春香小时候一样傻乎乎的才对,太聪明就容易走了旁门左道,心若养歪了,再正回来就难了。      大小姐刚才复述下人的话,前面的老太太一听就是春香的语气,后面那句,就是给春香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什么撵人出去的话。传话的下人自然更加不敢,那就只会是桐湘或那奶娘教大小姐的。      好啊,耍心眼耍到亲奶奶身上了。一开始不让王氏养曦姐,是不想给王氏那个脸面,现在这个顾氏可是自己挑的,大小姐教给顾氏养,自己也能省点心。      老太太想着,过了好半响,才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和大小姐起床,春香就禀报了桐湘那边的情况。      “吃了药又吐了一回,烧就退了。大太太本来想去瞧,被大老爷给拦住了,大太太就赏了些药材。现在大老爷和大太太正在洗漱,马上就来给您请安了。”      老太太就点点头,对大小姐道:“可算放心了?”      大小姐笑着搂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道:“放心,有奶奶在,曦姐一百个放心。”      不多时大老爷和大太太就来了,二老爷夫妻也来了,一府的主子就聚在一处,等着新媳妇敬茶。      二老爷是庶出的,他们一房人在府里过得跟隐形人似的,春香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能看到他们,平时基本都当这俩人不存在。      一见到大老爷,大小姐就扑过去道:“爹,奶奶说我姨娘已经好了,您早晨见过她了吗?奶奶让我在这住几天,您和姨娘说一声,让她好好养病,别记挂曦姐,我在这什么都不缺。”      老太太咳了一声,道:“没规矩,这么多长辈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大老爷抱着大小姐的手就缩了回去,他有些尴尬地看了顾氏一眼,对老太太道:“曦姐也是担心她姨娘,母亲别责怪她了。”      老太太就不说话了,大老爷和顾氏一同敬了茶,收了礼,一家子就坐到一起吃了顿早饭。      饭毕,老太太慢吞吞道:“曦姐也不小了,规矩也该学起来了。以后,她就跟着老大媳妇一起住了,身边的人也都挑新的、老实懂规矩的,不能再这样不懂事了。”      大小姐一惊,刚要说什么,顾氏就开口道:“是,媳妇知道了,媳妇一定好好教导曦姐,不让母亲再费心。”      “桐湘也挪到逸翠园里住吧,她屋里的人也都跟过去伺候,毕竟是有功的人,咱们姜府也不是不体恤奴才的人家。”老太太继续道。      大小姐听了,看向大老爷,见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便低下了头。      站在老太太身边的春香忍不住看了过去,见大小姐双拳攥得紧紧的,心里叹了一声。      老太太这是不许桐湘再见大小姐了,母子隔着一道墙,却仿佛天涯海角一般遥远。      上辈子,差不多的事情也发生过,那是在顾氏刚刚有孕时,大小姐病了,老太太把大小姐接到身边养了没两天,就把桐湘给送去庄子里养了。      当时顾氏就偷着和春香倒苦水,说大小姐是装病的,不知谁和大小姐说,太太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小姐就要失宠了。      “她一个女儿家,早晚要嫁出去,我针对她做什么?有老太太、老爷看着,我又敢做什么?生怕她哪不好了,被说是我没照顾好,我供着她还来不及呢。”      大小姐病好后就被送到了顾氏屋里养着,老太太也是希望她们能处出些母子情分来。大小姐一开始有些别扭,时不时念叨着桐湘,后来也不提了,同顾氏亲近了许多。      当时春香还替顾氏高兴,结果没多久,顾氏提前生产了,生了一天一夜,孩子被活活憋死在肚子里,她也因大失血没了。      春香哭了一晚上,然后就被人绑去了柴房,被安了个谋害主母和子嗣的罪名。      真的会是桐湘害的顾氏吗?那时候她已经被送到庄子里了,身边的人也都被老太太做主卖了啊。      不是顾氏,又会是谁?      春香瞥了眼一向闷不吭声的二老爷和二太太,心里忍不住突了下。都说会咬的狗不叫,那两位是府里出了名的闷葫芦,会不会是他们……      二老爷因为是庶出,老太爷死后就一直被老太太有意地往废里养,娶的媳妇也是呆笨懦弱。他们成亲两年也没有孩子,府里都说是因为大老爷还没儿子,所以老太太不许二房生孩子。      大老爷若一直没有儿子,老太太不敢让府里断了后,只能从二房过继了。      这么一想,二房比桐湘更有动机和能力害死大老爷的两任太太。      春香又瞥了二老爷一眼,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跟狠毒、心机有关的东西。      二太太注意到春香的视线,茫然地看了过来。春香一个激灵,忙冲四喜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给二老爷半空了的杯子里添茶水,好歹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第一世(5)   早饭后,大小姐有些蔫蔫的,老太太也没去哄她,让秋菊拿了三字经一句一句教大小姐背。      “曦姐若是都背下来了,奶奶您有什么奖励吗?”大小姐嘟着嘴道。      “没有,这是你该背的,奶奶在你这个年纪,三字经和百家姓都背下来了。”老太太笑眯眯道。      大小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曦姐不但能背下来,还能把里面的字都认全了呢?”      “女孩子认什么字,会写自己名字就成了。”老太太笑呵呵道。      大小姐无奈了,只能苦着脸跟着秋菊开始背宇宙洪荒了。      春香忍不住乐了,对大小姐这样自以为鬼精鬼精的孩子,就该像老太太这样治她。      “来,大小姐喝水,秋菊喝水,背了半天嗓子也干了吧。”      春香和四喜一人端了一杯水给那两人,大小姐没有接春香手里的杯子,盯着她道:“你刚才笑了吧?”      春香愣了下,看了老太太一眼,才道:“奴婢是笑了,奴婢见老太太开心,所以才笑了。”      “哦,是么,我还以为你是看我吃瘪了,在幸灾乐祸呢。”大小姐道,脸上笑眯眯的,但是眼神却带了丝冷意,那样子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四岁小孩。      春香不由又愣了,因为角度关系,只有正面面对着大小姐的她看到了这个眼神,也只有她的身子因此而冷了一瞬。      “哟,我们曦姐还挺聪明,知道‘幸灾乐祸‘这个词。”老太太道,“好了,你若不喝水,就继续背,别让春香一直端着了。”      大小姐哼了一声,这才接过杯子。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春香一直盯着大小姐,只是那样的眼神,再没出现过。      逸翠园里之前住着的是老太爷的几个侍妾,老太爷死后,老太太就只留了个生了二老爷的小姜姨娘,其他的都发卖了。      小姜姨娘已经被接到二房的院子里住了,逸翠园空了两年多,因着一直有人打扫,里面也算干净,桐湘她们在老太太下令的当天下午就搬进去了。      顾氏也把东厢给收拾出来,把大小姐惯用的东西放过去了。大老爷今儿也没事,就在那兴致勃勃地指点人给宝贝女儿收拾屋子。      顾氏便只笑着在一旁看着,偶尔提几句大老爷没想到的地方。这个女儿来得太突然了,虽然命令是老太太下的,但是大小姐怨不到老太太,只会怨自己,觉得是自己把她的姨娘给挤兑走的。      想起早晨大小姐脸上那样的吃惊和不情愿,顾氏心里就忍不住叹了一声。她也是亲娘早逝的人,她能理解大小姐,可是她也不是蠢得替别人养女儿的人。大小姐若心里只记挂着她姨娘,那顾氏,也就只能尽到一个主母的责任,更多的,自然是要留给自己的孩子了。      晚饭时,大老爷和顾氏又去了颐年院,陪着老太太吃了半响饭,把大小姐给领回去了。一路上,大老爷抱着大小姐,一直在逗她背三字经。大小姐精神很好,背得也顺溜,大老爷开心了,一直在和顾氏说,这孩子随他,聪明。      顾氏便顺从地夸了两句,大小姐脸上的笑在回到院子后,看见自己的新房间时,消失了。      “我奶娘呢?我姨娘呢?我的小老虎呢?都哪去了?”大小姐嘴巴一瘪,哭了起来。      “你奶娘伺候你姨娘搬到隔壁去了,你姨娘不是病了嘛。那小老虎被你姨娘拿走了,她想你的时候就看看那小老虎。”大老爷哄道。      大小姐依然哭闹个不停,大老爷眼看着要不耐烦时,大小姐觑着他脸色,终于收了泪,抱着大老爷的腿,可怜巴巴道:“那爹爹记得每天晚上让人给我姨娘送碗热乎乎的牛乳,我姨娘不喝牛乳睡不香的。”      大老爷道:“好,都依你,你放心,府里没人敢怠慢你姨娘。好了,看你哭的这样,让你娘给你擦擦脸。”      一直在旁边插不上话的顾氏忙让人打了热水来,绞了帕子亲自给大小姐擦脸。大小姐眼睛红通通地看着她,乖巧道:“谢谢娘。”      顾氏笑道:“母女之间,说什么谢呢。”      “唉,曦姐这是懂礼,她谢你,你就受着。今早母亲的话你也听到了,曦姐到了学规矩的时候了。我想着,请个女先生来,就住在家里,你可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大老爷坐到塌上,喝了口茶,问顾氏道。      顾氏把大小姐抱到大老爷身边,脱了大小姐的鞋袜,一边洗手一边道:“人选,还真有一个,是伺候过王妃的一个宫女,识文断字,规矩嘛更不用说。她本来是嫁了人的,男人没了,带着个女儿回京找王妃的庇佑,现就住在王府后面的大乘胡同里。”      “有个女儿?多大了?”大老爷眼睛一亮,道。      “比曦姐大四岁,已经进王府伺候小世子了。”顾氏听出大老爷的意思,遗憾地回答道。      其实她一点也不遗憾,那宫女和王妃的感情极好,只是因为当初被王爷看上过,曾闹出不少事来,王妃不得已才把人远嫁了。现在那女子也不好再进府伺候,王妃又舍不得人在街角巷子里讨生活,两天前才问过顾氏的哥哥,说有没有正经富贵人家需要女先生的。      若那宫女的女儿也入了府,老太太和大老爷肯定是想让她去当大小姐的伴读的,大小姐毕竟年纪小不懂事,万一真欺负了那女孩可怎么办?      大老爷低声道:“小世子啊。”      他一旁的大小姐也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一派天真道:“小柿子?比大柿子好吃吗?”      大老爷噗嗤一声笑道:“自然是大柿子更好吃,一会让人拿个又大又软的柿子来给咱们曦姐吃,好不好?”      大小姐嘟着嘴道:“不要又大又软的,要又大又甜的。”      “好好好,又大又软又甜的。”大老爷示意新奶娘云姨把大小姐抱去床上,和顾氏去了西厢讨论起请先生的事了。      大老爷和老太太在这一点都挺像的,只要他们觉得没必要跟小孩说的,就一个字也不会说,就怕小孩子不懂事哪天说给别人听。      第二天,顾氏带着大小姐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就把这事给说了。      当时春香带着大小姐在院子里玩,老太太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半响才道:“这个冯氏和王爷,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和王妃怄气,年轻夫妻嘛,冯氏就当了那出气的筏子。其实王爷早已忘了这个女人了,只是王府里还有些人没有忘,王妃是怕有人借机生事。冯氏的女儿和小世子差不多大,王妃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女孩日后跟了小世子。您也是知道的,周朝各位皇室宗亲选妻室,都喜欢在平民百姓里挑选。”      “那女孩还是良籍?没有签卖身契?”      “没有,而且在府里做的也不是伺候人的事,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已经入了门。媳妇的哥哥曾见过那女孩一次,样貌也是不消说,品行更是一等一的好。”顾氏道。      老太太这才回过头看着顾氏,欣慰地笑道:“娶妻娶贤,我真是给我儿子挑了一个好媳妇呀。”      顾氏受宠若惊道:“媳妇当不得娘这样夸奖,都是娘起的头,老爷拿的主意,媳妇不敢居功。”      老太太拍拍顾氏的手:“好孩子,这个功你不敢居,另一个功你可推辞不了,赶紧给娘添个孙子吧,我们姜府都盼了好几年了。”      顾氏脸立刻红了,声如蚊讷道:“媳妇,媳妇知道了。”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让冬梅拿了自己一套体己的首饰来给顾氏戴上了。顾氏推辞再三,才惶然受了。      谈完了正事,老太太才让人把大小姐带进屋,说了给她找了个女先生的事。      “你可要乖乖的,对先生要恭敬,万万不可顶撞。”老太太严肃道。      大小姐道:“是,曦姐知道了,曦姐会乖乖的,奶奶,娘,你们放心。”      老太太对顾氏道:“冯先生就住在我隔壁的尚悦斋吧,那有不少老太爷存的书,府里也没人看。”      “那便多谢娘了,冯先生最喜欢看书,什么偏她就看什么。”顾氏道。      春香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太太,尚悦斋是老太爷晚年的书房,这样的地方给一个女先生住,这女先生来头不小啊。她眼角瞥到大小姐脸上也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神色,那凉嗖嗖的感觉又来了。      大小姐难道也想到了自己想的事?      不可能,她一个四岁小孩怎么能懂这里面的门道呢!      “春香,你带人亲自去把尚悦斋收拾收拾,书也都拿出来晒晒。”老太太吩咐道,从腰间解下钥匙递给春香。      春香应了,带着人出去了。顾氏又坐了半天,陪着老太太吃过午饭,才带着大小姐回了屋。      进屋后,大小姐好奇地缠着顾氏道:“娘,那个女先生多大了?会不会很严格啊?她不是有个女儿吗?那个小姐姐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玩?”      “冯先生的女儿不和冯先生一起住,自然不能陪你玩了。”顾氏笑眯眯道。      “啊?为什么?她也不能和她娘一起住?唉,真可怜。不过曦姐虽然不能和姨娘一起住,却还有娘和奶奶疼曦姐,曦姐也该知足了。”大小姐道。      顾氏就笑着不说话,大小姐也识趣地道要去午睡了,被云姨抱走了。 ☆、第一世(6)      四天后,冯氏进府,就在尚悦斋的偏屋里,教大小姐识字断句。冯氏长得很和气,声音柔柔弱弱的,看着也不是个生事的,大小姐似很喜欢这个女先生,学习也非常刻苦。      春香常奉了老太太命过去看看大小姐的学习情况,毕竟府里的丫鬟婆子里就数她识字最多。顾氏一般都是亲自来,久了就和春香熟了,两人没事就坐在一边蹭课听。      这日,顾氏听了会课,起身告辞,春香也跟着告辞,随顾氏出了书房。顾氏意识到春香有话要和她说,便走到院外不远的湖边,捻着柳条看着春香走过来。      “太太。”春香道,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她呆了一回,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太太觉不觉得大小姐,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顾氏垂下眼:“这话你不该说,让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了,你就完了。”      “太太您也看出来了吧,大小姐也太坐得住了,不贪玩不好动,她又不需要考进士,至于这么用功吗?”      顾氏将柳条扔到水里,盯着湖面的涟漪,半响才道:“她也太乖巧,太会看人脸色了,总是话里有话。你若当是童言无忌,可心里总存了根刺。你若跟她计较,就显得你太不大度了。”      大小姐数次提出要去见桐湘,每每都在大老爷频临发火时止了话,开始卖乖起来。一次两次,两次三次,大老爷没放在心上,一旁看着的顾氏却越来越心惊。      而且,大小姐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可从来没有提过要去看桐湘,因为她知道,顾氏做不了主,也不会做这个主。但她每次和大老爷提时,都会选在顾氏在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大老爷发现,顾氏一句帮衬的话都没有说过。      “奴婢冒昧问句,冯先生的那个女儿,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造化?大小姐似乎很想和她当朋友呢。”春香又道。      顾氏看着春香,慢吞吞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大小姐会不会是个妖怪?”春香低声道,声音里满是恐惧。      “物有反常即为妖。”顾氏喃喃道,“其实我有过这个猜想,所以才把我娘给我求的护身符给了她。那是高僧开过光的。”      春香愣了下,她是隐约听到过这事,但是没有往心里去。老太太还以为顾氏是为了显摆下母子情深笼络继女,原来顾氏这样做,还有另外的考究。既然这事没有了下文,那便说明那护身符并没试出什么古怪来。      “太太您心里有数就好,奴婢再多嘴一句,之前那位太太,怕是没得不明不白。”春香最后道,福了福身子便走了。      顾氏在原地愣住了,她看着春香走远了,才有些恍惚地往自己院里走去。      春香终于把心里的话和顾氏说了,该提醒也提醒了,感觉轻快了许多。顾氏聪明,很多事春香想不到的,顾氏会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商量,春香觉得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      大小姐是有古怪,她这古怪从上辈子时就有了。老太太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以为是被旁边的人教坏了,便只是把桐湘等人打发了,并没有别的举动。这主要也是因为老太太和大小姐没有朝夕相处过,孙女再重要,重要不过孙子,老太太在这方面可是务实得很。      不过,害了顾氏和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呢?      二老爷有嫌疑,桐湘也有嫌疑。那么,大小姐呢?      大小姐聪明、早熟得不像小孩子,她该知道一个儿子对一个家意味着什么。大老爷若一直没有儿子,便只能过继二老爷的儿子,前提还得是二老爷能多生几个儿子出来。这隔房的肯定没有亲生的亲,大小姐该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会这样蠢吧。      顾氏有孕了,和上辈子一样,在春暖花开的四月份被查出来有孕了。      府里上下都喜气洋洋的,老太太开心得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例下去,给顾氏身边的人都多做了一件春裳。      大小姐特别好奇,围着顾氏转来转去,时不时伸手去摸顾氏的肚子,不停地问小弟弟什么时候出来陪她玩。      “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弟弟呢?万一是个妹妹呢?”顾氏被摸得心里发毛,脸上依然笑眯眯的,也不拨开大小姐的手。      “肯定是个弟弟,我知道,我有感觉。”大老爷兴奋道。      “孩子又不在你肚子里,你有什么感觉。”顾氏好笑道。      有了孩子,有的事情便不能再拖了。顾氏有意指使云姨,趁老太太和大老爷出门的时候,把大小姐带去逸翠园看望桐湘。      春香已经提前躲到了桐湘屋后的窗户下,云姨放下大小姐便出门望风去了,大小姐不放心,又让东儿出去盯着云姨,自己在屋里和桐湘、奶娘说话。      “我的儿,你怎么来了?让老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好?”桐湘哭道,又激动又害怕。      “是太太让我来的,她现在被我哄得团团转,一直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带来的。哼,我才不给她带孩子呢,要带也是给姨娘带,只恨奶奶把你给关在这,见不着爹。姨娘,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      此时大小姐的声音一点也不奶声奶气、一派天真了,话里面含着的恶毒让春香一阵一阵地发抖。      “姨娘出不出去也没什么,只要你好就好了。你现在不是跟着冯先生学认字吗?姨娘和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太太不喜欢女人识字太多,前头那位太太就是吃亏在这上面。你学完女戒女则,就不要学别的了,好好练练女工才是正经。”      “姨娘你懂什么?女工是个人就会,我又不当绣娘,学那个做什么?冯先生的女儿在王府里伺候小世子,读的书也不比学堂里的男孩子们少。听说王妃也是个爱读书的,所以冯先生也跟着灌了一肚子的墨水。我若是能在王妃跟前露脸,能让她金口开了许我一段好姻缘,姨娘你不也跟着沾光吗?我出息了,你也有机会当正经太太了。”      “可是,老爷已经有太太了……你别犯傻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老天爷看着咱们呢!”桐湘慌乱道。      “是啊大小姐,咱们乖乖的,你出息了姨娘和我就安心了,咱们不求别的了。”奶娘也苦劝道。      大小姐恨铁不成钢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俩都被关到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了,还想着躲事?你当我想这样做?我也想天真地当个小孩,在爹娘怀里撒娇,可是谁让我命不好呢?前头太太嘴上说对我好,可老是把爹往她自己屋里拽。姨娘明明先伺候的爹,你还是老太太给的人呢,她什么时候给过你好脸色?整日让你立规矩,也不管你身子好不好。不过就是摔碎了一个花瓶,几百两的玩意,就让你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她就是要你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好贤惠的太太啊,姨娘,她能害你,就能害我啊!”      “太太,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姨娘又笨又丑,老爷不喜欢我也是正常。”桐湘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姨娘,你照着我的法子好好打扮自己,肯定能变成美人。”      “唉,美不美的,老爷也看不到。”      “你们听我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现在这位新太太也是个假贤惠,刚进门就撺掇老太太把你关这来了,这么善妒恶毒的女人,你还指望她生了儿子站稳脚跟后,能留着你?打发到庄子里算好的,真把你卖出去,你哭都没处哭。我又不是她亲生的,她能对我好吗?一个庶出的女儿,就是根草!不斗不抗争,咱们就没有活路!”      桐湘和奶娘本来脑子就不太好使,被大小姐几句话又说得动摇了。      “她真的对你不好吗?老爷不管吗?”      “爹?有后娘就有后爹,他现在眼里都是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了。都还不知道男女呢,一口一个儿子叫着,哪里还能看到我?”      “唉,真是可怜了我们曦姐了。其他天女下凡都是托生到皇家,再不然也是个高贵的嫡女,都是姨娘没用啊,拖累了你。”      “好姨娘,我不嫌弃你,你待我是真心好,你也要信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好。太太要是好的,我乐得叫她母亲孝顺她,可她不是啊。人面兽心,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就是嘴里说得好听而已。还有奶奶和爹,他们眼里也只有太太,根本没有咱们。”大小姐气愤道,“等我日后当了世子妃,我倒要瞧瞧他们要怎么来奉承我!”      “世子妃?”桐湘和奶娘齐齐吃惊道。      “对,世子妃,不过,若是有可能,当个皇妃我也是有把握的。我这样的相貌和才华,怎么可能屈尊嫁给常人?”大小姐得意道,“现在冯先生可喜欢我了,等到王妃生辰那天,我就求她带我一起去王府,看看能不能多认识几个贵妇人。”      “呀,咱们曦姐真出息,王妃肯定会喜欢你的。”奶娘喜滋滋道。      三个人又说了半天去了王府后要怎么表现自己的事,桐湘和奶娘就会翻来覆去说要娴静要懂礼,大小姐没多久就厌烦了和她们俩说话,告辞道:“好了,我先走了。奶娘,记得我要的东西,一定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你放心,大不了就多试几次,看哪天看守不严了再让我弟媳妇带进来。”      “要是被发现了,就栽到那个春香身上,就说她一心想给爹当小妾,所以见不得太太有孕。”大小姐恶狠狠道。      “啊,我倒的确听冬梅她们几个人说过,有一阵子春香特别喜欢往老爷跟前凑。原来她真有这个想法?”      “可不是吗?姨娘你病了,她不许人给你请许大夫,非要请什么于大夫。我问过了,那个于大夫常给她看病,俩人认识好久了。她就是巴不得姨娘你病死了,奶奶看爹身边没人了,把她赐过来顶了你的缺!她现在可巴结太太了,常和太太一起来听我的课,为的什么?为的不就是在太太跟前多露脸吗?爹也是一直喜欢识字读过书的女人的,春香识字不就是为了爹吗?”      “不是都说她傻乎乎的吗?她有这个心眼?”      “装的呗,这样她做什么坏事别人也只当她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或者被人算计了。谁会防着一个傻子呢?姨娘啊,你怎么还不明白,能混到老太太跟前第一红人的位置,能是个真傻子吗?别说她了,老太太院子里春夏秋冬四个人,还有爹和太太的左右手,府里有头有脸的奴才,有几个没点本事的?就你们俩是真的善良单纯,所以才落得现在这个样子。在这府里,不斗,就没出路,就任人欺压。要想当人上人,就必须要斗!”      春香不知道大小姐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抱着膝盖坐在窗下的地上,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冷透了。 ☆、第一世(7)   春香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大小姐害了她,害了顾氏,害了王氏。而且听大小姐的意思,老太太、老爷,所有可能让她不满的人,她都会害。      因为在大小姐看来,你不顺着她的心思来,逆着她的意思做,就是要害她,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当什么所谓的人上人,才不得已的、充满苦衷地去害别人。      哈哈,真可笑,跟她们这些奴婢比起来,大小姐难道还不算是人上人?非要坐到所有人的头上去,让大老爷和老爷言听计从了,或者去当什么世子妃、皇妃了,才算是人上人?      自己不过就是荐了个大夫去看桐湘,竟然就能被大小姐认为是要害了人自己好上位?大小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春香真的好想打开来瞅瞅。里面是不是除了阴谋就是诡计,一点美好的玩意都没有?      王氏又做错了什么?她是大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大老爷去她屋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桐湘是老太太硬塞给大老爷的,一个木讷平庸的女人,怎么可能讨得大老爷的喜爱?      那个被桐湘失手打碎的花瓶,是老太爷给大老爷,大老爷又给了王氏的,王氏生怕大老爷生气,所以才罚了桐湘。不过就是在雪地里跪一跪,没有打板子也没有撵出去,大小姐也依然是让她带,已经是够宽容了,大小姐还要怎样?      就是老太太知道了,都只可惜花瓶,一点没觉得王氏做错了啊!      顾氏就更无辜了,她有了身孕,有可能生下长房继承人,府里看重她难道不正常?顾氏既不恶毒也不蠢,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半点威胁都没有的姨娘和庶女出手?大小姐真以为老太太和老爷是个脑子空空的摆设?      就为了如此可笑的理由,大小姐上辈子害死了那么多人!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错了,也半点不惧报应,说着身不由己的话,做的丧尽天良的事,真是好一个天女转世的大小姐啊!      怪不得桐湘和奶娘那样懦弱胆小的人会帮着大小姐害人,哈哈,真是好一个天女,好一个天女啊!      春香把听来的话尽可能平静、详细地复述给了顾氏听,顾氏摸着肚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们两人是都知道大小姐的不对劲的,也都猜到她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们都想不到,大小姐竟然会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所谓的自保而害死人。      太难以想象了,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啊!      想出人头地不是坏事,但为什么非要害人呢?      顾氏想到,好几次大老爷要和她商量什么,让云姨把大小姐抱走时,大小姐脸上那不甘心的神色。大小姐根本就不是个小孩子,所以最厌恶别人把她当小孩,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瞒着她。她心里对老太太和大老爷的恨,怕一点不比对两任太太的少吧。      可笑大小姐却不知道,若不是大家都把她当小孩,她有这样一层保护色在身,她的那些小心眼小伎俩早就被人识破了!      老太太是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个孙女的,第一次把人接到屋里同睡了一晚上,就道大小姐规矩不够好人太机灵,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撤了,让儿子儿媳选了女先生进府。      顾氏也是才刚进门没几日,就察觉到了大小姐藏在天真假面背后的心思,对她起了提防之心。就是春香,仔细观察后也能看出大小姐的不对劲,就更不要说王府寿宴上那些贵妇人了。      也就是冯先生这样读书读痴了的人看不出来,大小姐当能当上一府王妃、把王府管得井井有条的女人和冯先生一样单纯吗?      只是她们都只当大小姐心眼多,是被人教坏了,所以就算发觉了大小姐的不对之处,也只是撤人、选先生教规矩。谁会像提防穷凶极恶的大人一样去提防一个孩子?      谁能想到这个四岁的小女孩能轻易地说出害死人这样的话?      就如同顾氏上辈子,一直以为大小姐是惦记亲娘,害怕失宠,她提防再提防,也没想到大小姐能让奶娘偷偷带进府致人流产的药物,每日偷偷放在她的补品里,然后一脸孺慕之情地端给她吃。每一次,大老爷见了都夸大小姐孝顺,都觉得顾氏教女有方,顾氏也都毫无戒心地喝下去。      “不能让她出府见人,她会拖累死姜家的。”顾氏终于开口道,“也不能让老爷知道。”      大老爷会不会舍不得女儿,顾氏和春香不敢说,但老太太舍不舍得这个孙女,她们都很清楚。      又过了半个月,老太太出门上香,大老爷去庄子里收租,大小姐又求顾氏,说要去见桐湘。顾氏知道,大小姐是要去拿那害人的药了。      顾氏笑着答应了,在大小姐离开没多久,也出了院子,到了逸翠园。      屋子外,根本就没出门的老太太站在门边,春香垂着头站在她身后。东儿已经被云姨带走关起来了,院子门口还站了四个五大三粗的仆妇,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冲进屋去。自然,她们四个是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顾氏轻轻走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没有回头,她的脸又青又白,仿佛死人一样。      门是开了一条缝的,那是云姨出门时特地留的。大小姐第一次来时还晓得要谨慎些,第二次来时,她仿若已然胜券在握,觉得顾氏、云姨都被她哄得团团转了,谨慎已经被她丢在脑后了。      屋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老太太再听不下去,一挥手,那四个仆妇立刻冲了过来,踹开门进去,将惊慌失措的三人都抓了起来。      五日后,大老爷回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老太太喊过去了。      “娘对不住你,你给选了个人面蝎心的妾,她竟然胆大包天地想撺掇曦姐给你媳妇下药!曦姐死活不从,她一时情急,竟打了曦姐一巴掌。我可怜的孙女啊,一头磕在了桌角上,就这么没了。”      大老爷不敢置信道:“桐湘?她有这个胆子?”      “连王氏都是她害死的,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老太太咬牙切齿道。      桐湘和奶娘都已经让老太太打死了,大小姐的尸体放在小小的棺材里,旁边都是冰块,但是屋里也已经有了奇特的臭味。大老爷在门口半天没进去,他一挥手,让人把棺材上盖,抬出去埋了。      又过了半年,顾氏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阖府欢庆。老太太心情很好,顺势给春香说了个人家,就嫁咋府里当管事娘子,以后还继续在颐年院里伺候。      “会不会觉得委屈了?本来是可以嫁出去当官太太的。”      “春儿不委屈,桃姐姐远嫁和春儿分开了,春儿至今一想起来都要掉眼泪。若是再和老太太分开,那春儿宁可不嫁。春儿舍不得老太太。”春香跪在老太太身边,将头放在她的膝盖上,激动道。      “好丫头,我知道你的心。你是个好孩子。”老太太低声道,满是皱纹的脸上划过一滴浑浊的泪。      顾氏不会说,为了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会把这事瞒得死紧,不会让别人知道她的儿子有一个妖怪姐姐。      春香呢,她也不会说,但是老太太只有把人放在自己跟前看着,自己死了后再放到顾氏跟前看着,老太太才能放心。      春香也愿意一直留在府里,留在老太太和顾氏的身边。老太太是真心对她好,顾氏也是个好主母,春香重活一辈子,求的不多。      至于那个看多了宅斗小说、什么事都喜欢往阴暗面联想的穿越女,时日久了,府里再没有人会记得她。 ☆、第二世(1)   白桥十岁进府,从外院的小杂役做起,惨淡经营了十年,终于在二十岁那年,成了大少爷白瞿远的贴身小厮。      白瞿远已经中了进士,成了亲,是白家年轻一代最出息的人。白家在江浙一带是数得上号的宗族,光本支就有十八房近五百人,旁支就更不肖说了。      大老爷白岫年中风后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候一昏迷就是好几天。族里已经开始预备让白瞿远接任族长一职了,这几年的祭祀典礼,都是白瞿远代父主持的。      白桥一进屋,就被里面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热气熏得险些吐出来。大老爷五年前续娶的夫人林氏端着空药碗出来,见着白桥眉头便是一皱:“怎么又是你?”      “少爷他有事。”白桥低着头道。      林氏冷笑一声:“那也不该派你一个小厮来,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死绝了?”      白桥不敢吭声,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半响才听到对面林氏幽幽道:“放心,我比他更希望老爷赶紧死,药每次我都一滴不剩地喂他喝了。”      白桥陪笑道:“少爷对夫人一直很放心。”      “放心还老派人来催我?不想仵作查出问题,就只能这样子慢慢来。他今天就午饭后清醒了一盏茶的时间,骂了我两句,就又昏睡过去了。”      白桥又等了等,见林氏没有要说的话了,才躬身退出去了。      他掩上门时,里面林氏自嘲地说了句:“我就知道,他说喜欢我,是在诓我。”      往白瞿远的院子去的半路上,白桥被人给拦住了。      大少奶奶刚进门时还是个爱笑的憨姑娘,几年下来脸上已刻薄得和白桥那个八十岁的祖姑婆不相上下了,白瞿远和她站一起,就和两代人似的。      “又去盯着夫人给老爷下毒了?”      白桥的头比刚才在夫人跟前又低了三分:“少奶奶,夜里风大,您快回屋吧。”      “我要见少爷,我娘死了,我要回去奔丧。”大少奶奶平静道。      “少爷已经替您回了徐家人,您节哀。”      大少奶奶的胸脯激烈地起伏了下,她咬牙切齿道:“你们是不是也要像害死老爷一样害死我?不用给我下慢性毒药,直接给个痛快就好!”      “少奶奶请回屋。”白桥恭敬道。      大少奶奶狠狠剜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陪着我儿子,等我死了,你们也把我埋在这树下,让我们娘俩团聚。”      白桥瞥了眼一旁的桃树,不由打了个激灵。他不敢再继续待下去,行了一礼便飞快地跑走了。      离开老远,白桥都还能听到大少奶奶疯狂刺耳的笑声,然后那笑声一下就戛然而止了,是大少奶奶身边伺候的人赶过去把人堵住嘴带回去了。      进了白瞿远的院子,白桥先回屋换了身衣服,洗过手和脚,用湿帕子擦了擦脖颈和头发,换了木屐走进白瞿远起居的书房。白瞿远在低头看书,一旁的吃了一半的晚饭,还温热着。      “她又闹起来了?”      “是,说想要回徐家奔丧。”      “我爹呢?”      “还是老样子。”      白瞿远放下书,下巴冲着晚饭点了点:“先吃饭吧。”      白桥道了声罪,端起碗细嚼慢咽吃完了饭,漱了口收了碗筷递给外面侯着的人。      “你今年多大了?”白瞿远瞧着一旁墙上挂着的画,出了半天神,道。      “下个月就二十六了。”      “对了,八月初七,那天记得让厨房做碗长寿面。”白瞿远微微笑了笑,冲白桥伸出一只手,白桥走过去握住了,顺势坐到白瞿远身边,“你伺候我也快六年了。”      “是。”白桥恭顺道。      六年前,白瞿远偶然撞见了大老爷和刚进门的大少奶奶在行苟且之事,他一怒之下跑去告诉了大夫人,结果大夫人早就知道这事了。      大老爷是出了名的好色,因为从来不往家里带人,所以大夫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氏十四岁时来白家七房做客时就被大老爷给看上了,只是徐家是怎么都不可能让女儿给一个足以当她爹的人做小的。      大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唯一的弟弟杀了人,是大老爷把这件事压下去的。作为交换,大夫人为白瞿远聘了徐氏做儿媳,并以自己的名义将徐氏叫到了正院厢房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当时白瞿远在京里参加春闱,自然不可能知道新婚妻子在家里是怎样的绝望和恐惧。      大吵大闹的白瞿远被大老爷关了起来,对外道白瞿远病了。大夫人当晚就自尽了,徐氏也上吊了,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      徐氏不吃不喝两天,晕倒后府里请了大夫来瞧,才发现她已经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是大老爷的,还是白瞿远的,谁也说不清。      白瞿远一直被软禁到孩子出生,白桥也是在那时到了白瞿远身边。府里看着大老爷的架势,都道白瞿远失了宠,怕是要让二少爷白瞿近、三少爷白瞿边上位,白瞿远身边的人不是被打死就是被远远地发卖了,谁都不想被选去伺候白瞿远,没有任何门路后台的白桥就被塞进了白瞿远的院子,和白瞿远一起被关了六个月。      孩子出生后,被抱去给白瞿远看,大老爷的意思是,让白瞿远把这个孩子认下来。白瞿远当场就把孩子摔到了地上,孩子当时就没了气。      徐氏得知后哭晕过去,再醒来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大老爷气极了,把白瞿远打了一顿板子,差点把人给打死了。      之后的两年格外难捱,他们被克扣食物衣服,冬天的时候只能脱-光-了睡在一起取暖,把所有的被褥和厚衣服都盖在身上。手脚上全是冻疮,稍微一碰就是钻心的疼。      后来,新夫人进了门。大老爷对白瞿远的看管松懈许多,白瞿远趁机和林氏勾搭上了。然后,白瞿近、白瞿边就接连出了事,一个失踪一个瘫了,大老爷怒急攻心一下子就中风了。      在大老爷昏迷的时候,林氏做主把白瞿远给放了出来,大老爷醒后,他院子里里外外就已经被换成了白瞿远的人。      “我二弟已经找着了,在秦淮河上当小倌呢。我该接他回来,让老爷听听他这些年吃的苦。”白瞿远搂着白桥,用鼻尖摩挲着对方的脖颈道,“也许他就直接气死了,我也就不用等了。”      白桥没有吭声,白瞿远本来也不是在和他商量事。      白瞿远沉吟了半响,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给荐个人吧。”      “白峰怎样?他嘴巴严,办事也牢靠。”白桥轻声道。      “嗯,记得让他认了你做干哥哥,可不能白卖他这个好。”      “奴才的干弟弟已经够多了。”白桥的语气里带了丝抱怨。      白瞿远低声笑了起来:“等过几年,就该认干儿子了。”      他伸手去解白桥的衣服,白桥闭上眼,将头靠在白瞿远的肩上。      几日后,白峰去了扬州,白桥去渡口送了送他,一再叮嘱他不要走露了风声。      回府的路上,白桥被一伙人给劫持了。他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蒙着眼给绑得严严实实。不停有人来问他,企图得知一些有关白瞿远的机密之事。      白桥沉默以对,那些人便开始上刑了。      咽气前,白桥想着,自己果然是知道的太多了。      知道太多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第二世(2)   白桥在扫雪,主子们马上要起床了,他要赶在那之前,把这条路给扫出来。      他现在只有十二岁,因为常年半饥不饱,身形比同龄人要瘦小许多。      刚进府的头五年,白桥一直都是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下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自然,他们是没有机会见到府里任何一个主子的,就连有点头脸的管事,他们一年都见不到一回。      所以当白桥看到跟前站了一个公子哥打扮的人时,不由吃惊地愣住了。      “怎么就一个人?你扫得过来吗?”那公子有些讶然道,盯着白桥身上的衣服,眉头就皱了起来,“府里没发夹袄给你吗?”      白桥抿着嘴不吭声,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年底了,经常有人来府里拜访做客,眼前这位爷不晓得是那家的。      “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白桥执着地不说话,那公子板着脸盯了他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向着正院的方向走去了。      他自然是有夹袄的,只是那夹袄一发下来,就被他当了,钱用来孝敬其他年长的仆役了。      再见到那个公子哥,是半年后。白桥汗流浃背地拿着竹竿在黏树上的知了,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般。      “怎么你又是一个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白桥慌乱地回过头,看到一身碧绿色绸缎长袍的少年,手里拿了一卷书,正含笑看着他。      白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少年的眼睛落在他手里的竹竿上,道:“别黏了,去树荫下歇会吧,日头正毒呢。”      白桥道:“管家吩咐了,要把这几棵树的知了都黏下来,不然不许吃饭的。”      “原来你会说话。”少年若有所思地嘀咕了句,“你说的是午饭还是晚饭?都这个时辰了,你不会还没吃午饭吧?”      白桥低着头不说话,少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待要说什么时,就听不远处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是说要去找我爹吗?怎么在这和一个小厮说话?”林小姐嘟着嘴,面带不虞道。只是因为她还年轻,这点不虞之色显得像是在撒娇一般,和日后白桥见惯了的□□脸还挺不一样。      “这是前院,你不该来。”少年淡淡道。      “我就知道,你又骗我。你就是不想见我。”林小姐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白桥看着林小姐跑远了的背影,嘴巴微微张开了,显得人更傻了。      记得白瞿远让他去约林氏时,白桥问过:“您怎么知道她会来?”      白瞿远看着院墙,平静道:“她会来,她从十四岁时,就开始喜欢我了。”      林氏和十四岁时的容貌差得并不多,只是眼神再不复那时的灵动和鲜活,所以白桥第一眼看到她时,便认了出来。      白桥的目光慢慢落到少年的身上,白瞿远和十四岁的时候,容貌差得可真是太多了,他见了两次,竟都没能认出来。      他上辈子什么时候见过白瞿远那样笑过,和煦得如同春日阳光,一点阴郁之色都没有。      白瞿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般,问白桥道:“是不是他们欺负你年纪小?每次活都推给你一个人干?”      白桥低头道:“不是。”      白瞿远便叹了口气,握着书卷走了。      几日后,一个婆子在外院摔了一跤,一旁路过的白桥过去扶了一把,就被抓着认了个干娘。那婆子是白瞿远的奶娘,家里人都死没了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自然不能再继续待在白瞿远屋里。      白瞿远让那婆子去了花园管随便养养就能活的爬山虎,没事喊她去自己院子里说话,就是怕别人以为婆子失宠了作践她。现在婆子认了白桥为干儿子,俩人互相都有了一个依靠,在府里就算过得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了。      白桥打听清楚婆子的来历后,满脸黑线地想着,白瞿远照顾人的法子真是一成不变,除了认干亲就是认干亲。      婆子没事就来寻白桥说话,絮絮叨叨说着白瞿远的各种琐事。上辈子白桥到了白瞿远身边时,婆子早就已经不晓得被大老爷发卖到哪里去了,她这样稀里糊涂,出了府就是死路一条。      婆子嘴里说着的白瞿远,就好像一个飘在天上的影子,白桥怎么也无法把那个白瞿远和他记忆里的白瞿远对应上。      上辈子他刚到白瞿远身边,白瞿远不是疯疯癫癫就是哭哭啼啼,要么就在被窝里跟个死人一样挺尸。白桥和他也没啥交流,常常抱着膝盖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院子一天一天的荒芜起来,安静得跟坟墓一样。      有一天白瞿远突然就开了窍般,指使白桥去打水过来,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白桥的清闲日子就一去不回了,天天被指使着爬到墙头上,偷听外面偶尔路过的人的交谈。晚上还要翻墙出去听墙角,或者偷些吃的东西回来。      林氏入门后,白瞿远开始用炭条在破布上写文绉绉的情诗让白桥趁着夜色从窗户缝里塞进林氏的屋里,几次后林氏就倒到了白瞿远的阵营里。她是医学世家出身,学了十几年医术,第一次用却是用来害人。      遭逢巨变前的白瞿远,白桥没有见过,只是常听身边的人说,他是如何的出息,就如同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白桥一直都当那些人在吹牛,那帮人连白瞿远身边的贴身小厮书晏的鞋底都摸不到,所说的有关白瞿远的一切都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转了好几道口,母猪都能变成貂蝉。      到了白瞿远身边,一直到白瞿远开始励精图治勾搭继母后,白桥才多少见到了些传说中的高贵气质和横溢才华。白瞿远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和街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一洗干净梳好头,立时就变了个样,真的就好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似的,不过也是个一点人气都没有的神仙。      等到白瞿远从院子里出来,大老爷中风瘫痪在床上,白桥跟着成了府里最有脸面的奴才。只是他知道,自己的才干并没有因为地位的上升而多出多少。白瞿远抬举他,也只是因为他的忠心,因为白瞿远除了他,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      而白瞿远,之前被亲爹亲娘算计蒙蔽得那么惨,后来形势逆转柳暗花明,也不是因为他之前愚蠢后来精明了。当一个人够狠够无所顾忌时,他就会变得出乎意料的强大。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白桥没在见过白瞿远。白瞿远去了城里书院闭关苦读,他已经考过了秀才,明年就要下场考举人了。      和便宜干娘胡氏混久了,白桥发现她虽然看起来神神叨叨,像个疯子,但是思路很清晰,讲话也很有条理,重要的是记性很好,二十年前的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胡氏日日的魔音穿脑下,白桥对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以前许多一知半解的事也想明白了。      大老爷娶大夫人,就是因为她家世不好,为人懦弱,不敢管自己。大夫人生了白瞿远后,大老爷就再没进过她的房。白瞿近是外头一个唱戏的生的,大老爷一开始不想要,大夫人装贤惠,让人把白瞿近接进来,把陪嫁丫鬟海棠开了脸提成了妾,将白瞿近记在了海棠名下。      白瞿近随了他的娘,长了一双招人的桃花眼,人也轻佻风流,常和城里其他的纨绔混在一起玩乐。他十几岁时就流连在街头巷尾的青楼教坊里,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不回家,回来也是来要银子的。      白瞿边是二老爷的独生子,二老爷夫妻坐船双双遇难后,才刚满周岁的他就被大老爷接到长房养了。半年后长房二房因为账务问题起了争执,二房的人被大老爷卖的卖遣散的遣散,大老爷改了族谱,将白瞿边的名字从二房那改到了大房名下,二房的那些产业自然也都落到了大老爷的腰包里。      这些年府里都严禁提二房的事,很多后进来的奴才都以为白瞿边也是大夫人生的,只是没有白瞿远这个嫡长子那样受宠。至于白瞿边本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是谁,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毕竟纸包不住火,也多的人想要挖长房的墙角。      白瞿边不爱读书,喜欢做木工活,没事就上山自己寻摸好木材。府里也没什么人管他,就和散养白瞿近一样散养着他。因此白瞿远的位子坐得格外的稳,在他因“病”被关起来前,府里都没人想过要去走那两位少爷的路。      府里的大管事白玉是个投机者,大老爷中风后他是第一个投向白瞿远的,因为他认为当时府里只有白瞿远能出来主事了,早投过去一刻,白瞿远就会多倚重他一分。白瞿远后来能在府里呼风唤雨,也是多亏了白玉的投诚和支持,不然就凭白瞿远肚子里的墨水和鱼死网破般的决心,以及一个除了忠心没别的长处的白桥,他们撑不过最初权利变动交接的那些暗潮涌动危机四伏的日子。      胡氏当年差一点就嫁了白玉,但是白玉最后还是选择娶了老太太身边的娇儿。五年后胡氏死了丈夫儿子,白玉死了媳妇女儿,俩人就一直单到了现在。      “干娘没想着再给我寻个干爹?”白桥打趣道。      胡氏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府里多的是年轻娇嫩的黄花闺女,他哪还看得上我?他是没续娶,可他屋里也没断了女人。真是什么人养什么奴才,娇儿就是让他给气死的。”      白桥就打了一下嘴,道:“是我说错话了,干娘别生气。”      胡氏道:“不生气。来,八卦听完了,继续跟干娘学认字吧。”      “唉,干娘,我真的一点不想当大少爷的贴身书童,书晏还不把我给撕了?他可是大老爷给选的人。”      胡氏瞪了他一眼,骂道:“没志气!你不去大少爷身边,我养你做什么?那个什么书晏也不是个好东西,就是大老爷的一条狗!放心,干娘手里有他的把柄,等大少爷这次回来,就把他给拽下来,让你上去!大少爷缺心眼,我又不能时时看着他,得找个有良心的孩子护着他。”      白桥无奈道:“我也缺心眼啊,到时候谁护着谁还不一定呢。”      “唉,谁让干娘手里没有更好的人选呢,只能拿你凑合了。你听干娘的话,大少爷在书院里有个同窗,是姑苏徐家的公子,文采好人品也好,就是书读多了有点轴,比大少爷还轴。那是个好孩子,你去了大少爷身边,多劝劝大少爷和他玩,别和七房那俩马屁精玩,一口一口大哥哥喊着,心里净琢磨怎么坑大少爷呢。”      白桥听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姑苏徐家,是大少奶奶的那个徐家吗?      上辈子最后那两年,白家徐家势同水火,大少奶奶的哥哥还指使人往白家大门上泼粪,另一个哥哥在白瞿远的寿宴上送了花圈。只不知道胡氏说的那个徐公子,是这两位彪悍哥哥中的哪一位。      只是徐家哥哥们再彪悍,也没能把妹妹给要回家去,徐夫人因此郁结在心,死前都在念叨女儿的名字。白徐两家的仇恨,因着徐夫人的死更深了一层。 ☆、第二世(3)   过年前,白瞿远回了府,一同来的,还有他在书院里结识的两个同窗,姑苏徐家小公子徐汲,淮安彭家四公子彭展翔。      胡氏的行动非常迅速,白瞿远回府住的第一晚,府里巡查的人端了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把在里面当庄家的书晏抓了个正着。      大夫人一生气,也顾不得书晏是大老爷的人,直接让书晏的娘把书晏领回去了。白瞿远气得不行,被徐汲刺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羞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被胡氏飞速运作进了白瞿远院子的白桥趴在门口,冲里面喊道:“徐公子来辞行,少爷您真的不见吗?”      “不见,不见不见!”白瞿远把笔一摔,背着手道,“就说我刚歇下!”      “您声音喊这么大,徐少爷就坐在花厅里,早听见了。”白桥道。      白瞿远气息一窒,指着白桥的手指抖了半天,认命般道:“罢了,去就去,谁怕谁!”      结果白瞿远去了花厅,徐汲已经走了,他临走前还丢下一句:“既然歇下了,我就不打扰了。”      白桥听到花厅里的丫鬟战战兢兢转述的这句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瞿远脸色白了又青,用力点了白桥脑袋一下,气呼呼地回了屋。      “少爷,您今天不去太太屋里吃饭了?”白桥追过去问道。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白瞿远闷声道,往塌上一坐,随手捡起本书看了起来。      “太太屋里的人都来问三回了,说太太亲自下厨做了您最爱吃的牛肉羹。”      白瞿远翻书的手顿了下,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道:“知道了,给我换身衣服。”      白桥伺候白瞿远换了衣服,丫鬟水烟陪着白瞿远去了太太院子里。一个时辰后白瞿远回来,脸色古怪地在屋里转了半天,对白桥道:“娘给我订了门亲事,你猜是谁?”      白桥手里不由出了一手的汗,他低下头道:“奴才怎么猜得到这种事。”      “就是徐臭嘴的妹妹,听说长得花容月貌的。”白瞿远道,“呃,真没想到我和他成了连襟。”      白瞿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好半响后站到白桥跟前,弯下腰好奇地看着他的脸道:“你的脸色怎么难看?”      “奴才是,有些肚子疼,可能刚才吃饭吃快了。”白桥强笑道。      白瞿远闻言好笑道:“你啊,快回屋躺会吧,今儿不用你伺候了。”      白桥谢了恩,脚步有些虚地走了出去。白瞿远面带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么个反应。      白桥回了屋,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房顶。      一年后,徐氏进门,再过半个月,白瞿远就要进京参加春闱,考中进士,攀到了人生中最风光的顶峰。他若是没有选择回家侍奉身体有恙的母亲,而是选择接了圣旨去江西为官,那他的人生会是另外一个模样。      至少大老爷没有那个胆子软禁朝廷命官。      如果,他扣下了徐氏假装大夫人写给白瞿远报病的信……      白桥想起徐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这个无辜的女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白瞿远是徐氏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这根稻草同大老爷一起埋葬了她。      白桥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力抹了把脸。他神色平静地整了整衣服,去了白瞿远的书房。白瞿远正拿了卷书站在窗边,抬头愣愣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少爷。”白桥躬身道。      白瞿远随口问道:“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不多歇会?”      “奴才躺了会,已经好多了。奴才有件事,斗胆想问少爷。”      “嗳,问。”白瞿远道。      “您的婚事,是已经定下了,板上钉钉了吗?”      白瞿远愣住了,他终于扭过身子看着白桥,震惊多过了愤怒:“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你怎么了?”      “奴才,听说大老爷对徐小姐,有觊觎之心。”白桥心一横,豁出去了。      白瞿远一开始以为自己理解错了白桥的意思,把这句话在心里回味了两遍,终于反应过来后,立刻看向了屋外,见没人,快步走过去把门窗都关严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哪听来的?”白瞿远厉声质问道,拎着白桥的领子往屋内走了两步,“这话到我这就止了,不许你和第三个人提半个字,听到没?”      “半年前,徐小姐去七房做客时,就让老爷给看上了,夫人也是知道的。”第一句话说出来后,剩下的就好说了,而且都说出来后,白桥觉得轻松了很多。上辈子的事不再像一块大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让他每次看到白瞿远都有一种负罪感。      白瞿远张了张嘴,色厉内荏道:“够了,够了够了!你还没完了!肯定是有人要害你,眼红你到了我身边。这人是谁?谁跟你说的?我把他撵出府去,再不许他回来!”      白桥有些悲悯地看着白瞿远,白瞿远在他的眼神下,终于不再焦躁、武断地反驳着他,脑补那个挑拨离间的小人是谁。      “这不可能,娘不可能这样对我。”白瞿远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几乎都要哭起来了。      “少爷,您可以直接去问夫人的。”白桥建议道。      白瞿远抬头呆呆地看着白桥,好半响后才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白桥重重地点点头,白瞿远闭了闭眼,扶着小桌站了起来,推开门出去了。      白桥走到门边,看到白瞿远在院门口停住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白瞿远希望白桥能叫住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他的,可是白桥只是沉默地看着白瞿远。      白瞿远等了半天,一旁屋里的丫鬟都好奇地在那探头探脑了,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大夫人屋里的人看到他的样子,惊讶道:“大少爷,您脸色怎么真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们,你们都出去。我有事和夫人说,就我们两个人。”白瞿远有些气力不济道,强迫自己走到这没有逃走,快要花掉他所有的力气。      那丫鬟怔了怔,犹豫地向里面通报了一声白瞿远的到来,才拉着其他人不情不愿地走了。      白瞿远进了屋,在门边呆了一会,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望,见那些人都已经不见了,才往屋里走去。      大夫人眼睛红红的,见到白瞿远强挤出一丝笑来:“有什么悄悄话要和娘说?”      白瞿远看到大夫人不自然的样子,心里就对白桥的话信了三分。他绝望道:“娘,您为什么要这样对儿子?难道我不是您亲生的吗?”      大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一百个糊弄儿子的理由在她心里打转,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最后,还是白瞿远不忍了,他低下头,不再盯着仿佛要钻到地里的大夫人:“娘,别害了人家姑娘,我和徐家小公子,还是同窗呢。”      大夫人嗓子里发出一丝刺耳的呜咽声,她转过头,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她何尝不知道,这件事会拖累死儿子?      徐家便是没有白家势大,真的不管不顾闹开来,白瞿远的仕途就毁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啊,可她也就这么一个弟弟啊!都在逼她,所有人都在逼她。她是不想害了徐小姐,可是谁来救救她,教教她该怎么做呢?      之后的几天,白瞿远没有再踏入大夫人的院子。他知道大老爷去过几次,他不是不心疼大夫人,不是不理解她的难处,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头一次,白瞿远如此痛恨自己的无用和软弱。 ☆、第二世(4)   彭展翔似是看出了什么,提出要告辞,白瞿远苦劝无用,反而被带着去了一趟淮安。等到二月底,白瞿远从淮安回来,一进府就听说,白家已经和徐家换过婚帖了。不过这一次,要娶徐小姐的,不是大少爷白瞿远,是三少爷白瞿边。      白瞿远衣服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去了大夫人的院子,被婆子客客气气地拦在了门外。大夫人不肯见他,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白瞿远无法,又去了白瞿边屋里。白瞿边难得大白天在家,而不是在外面伐木头。      “大哥,有事?”白瞿边见到白瞿远一头的汗,拿了毛巾给他,“你跑这么急做什么,小心受风着凉。”      白瞿远张张嘴,迟疑地看着屋里伺候的人。白瞿边会意,让那俩丫鬟出去了,掩上门道:“好了,现在没别人了,大哥你有话请讲。”      “你,你,你成了亲,就别住在家里了。你走远些,越远越好,带着徐小姐,别再回来了!”白瞿远头脑一热,结结巴巴道。      白瞿边万万没想到他是来说这话的,呆了一下才道:“为什么?我又没想过要抢你什么,这门婚事是娘定的,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啊!”      白瞿远急了,面红耳赤道:“我不是说你抢了我什么生你的气了,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娶徐小姐。唉,总之,反正,你成了亲就走,出去自己住,我,我话已经撩这了,你爱听不听吧!”      他一挥袖子,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白瞿边追到门口,望着院门口晃动的纸灯笼,不由眉头紧锁。      白瞿边是有听到过一些奇怪的话,他以为虎毒不食子,却没想到,大老爷竟然真的能丧尽天良至此。      凭他自己的本事,是无法带徐氏走的,白瞿远和大夫人也是靠不住的。      “去和我小舅舅说一声,上次他提的事,我同意了。”白瞿边唤了一个丫鬟过来,低声吩咐着。      那丫鬟道了声是,快步离开院子,从后门出府回了家,把消息告诉了她家里人。没多久,这丫鬟的老子娘就提着菜篮出去买菜,在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      晚饭前,那丫鬟赶了回来,把一封信交给了白瞿边。白瞿边打开信飞快地看了一遍,将里面的内容记在心里,便将信纸放到炭盆里烧掉了。      白瞿远在家里坐立不安又呆了两天,学院开学,他硬着头皮去和徐汲一起上课了。徐汲得知小妹的婚事后,偏还喜欢绕着白瞿远转,想要多打听打听白瞿边的事。      白瞿远和白瞿边虽然是名义上的亲兄弟,但是一向不怎么来往,大夫人不喜他和那两个弟弟亲近的。他只知道白瞿边喜欢木匠活,屋里曾有过一个通房丫头,后来这丫头死得有些不明白,据说还是一尸两命。自然,这件事是不能和徐汲说的,而且白瞿远曾在胡氏那听过一耳朵,那个孩子,白瞿边是替别人背了锅,至于这个别人是谁,胡氏也不太清楚了。      那个丫头死后,大夫人把几个少爷身边的丫鬟都查了一遍,年纪大些的都让家里带出去婚配了,年纪小的太机灵的,也都撵的撵、卖的卖了,只剩了一堆长相忠厚人品老实的留下伺候。      白瞿远只敷衍地说了两句白瞿边的好话,徐汲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颇不高兴地走了。      彭展翔坐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他家小妹不是一开始是要说给你的吗?怎么换人了?是不是你家老三使的坏,截了你的胡?”      白瞿远低声斥道:“别瞎说,坏了人家姑娘名誉。这种事都是长辈们定的,我们这些小辈哪里有说话的份。”      彭展翔就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瞿远几眼。白瞿远被他看得一阵激灵,疑心彭展翔是不是知道了这门婚事里的那些龌龊事,毕竟彭展翔在书院里有个绰号叫“彭八耳”,意思是他家里兄弟姐妹四个人的耳朵都长他一个人身上了,消息灵通得很。      “紫檀兄啊紫檀兄,你的心思,别都放在书里面,能不能放点在你身边的这些人身上一点?” 彭展翔摇头道,“别说兄弟我没提醒过你啊!”      白瞿远面红耳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些和读书无关的事,我就要去和先生告你的状了!”      彭展翔嗤了一声,好笑又好气地走了。      白瞿远在课堂里呆呆地坐了会,发觉屋里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等着打扫屋子的老仆在一旁侯了好半天了,才忙站了起来,喊了白桥进来。      “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白瞿远不满地训斥道。      白桥收好了书本和笔墨,无奈道:“少爷您不是说了么,以后您不喊,奴才不能随便近您的身。”      白瞿远脸又一红,白桥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告诉他那件事,他都明白。白桥是个不可多得的忠仆,他却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而一直避着白桥,把白桥边缘化。      白瞿远嗫嚅道:“这,这话以后不算数了,你,你以后有事就和我说。”      白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是,少爷。”      白瞿远回屋继续琢磨彭展翔的话,他瞥了白桥一眼,想着自己也该需要一个心腹了。他越来越大,总有不适合让家里人知道的事要去做,他需要一个帮手。      白瞿远把彭展翔的话复述了一遍给白桥听,道:“你觉得彭八耳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白桥愣了一下,在心里回味了下两辈子加起来的对白瞿边的印象,道:“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才冒昧说一句,府里也没有对三少爷上心的长辈,族里的人更不会管他的婚事。三少爷就是想截胡也没那个能力,而且,他为什么要截您的胡?”      白瞿远道:“该不会是他知道我爹,咳咳,但是不好直说,所以借了老三的名头?”      “这,彭公子不像会这样委婉的人,他若提了三公子,那因就该落在三公子身上。”白桥被白瞿远的两声咳嗽也带得尴尬了起来,头垂得更低了些。      白瞿远心思都还在大老爷身上,挥挥手道:“老三一门心思都在木匠活上,他不是个生事的人。”      白桥忍不住又劝了句:“彭公子既然说了,不然咱们还是查一查?”      上辈子,白瞿远、彭展翔、徐汲一同进京赶考,白瞿远、徐汲中了进士,彭展翔落榜。白瞿远回家探望生病的大太太,徐汲去了西京做县令,彭展翔留在京里,准备三年之后的春闱。      就是这三年,让彭展翔和刑部的上上下下混熟了,当时的刑部侍郎和皇上直言,彭展翔这次中不中进士都必须派给他当手下,他接班有人了。      白桥死之前,彭展翔已经接任刑部侍郎。他有一年特地回来看过白瞿远,在白府住了两天,临走时和白瞿远道:“府里种桃树不吉利,砍了吧。”      白瞿远没当回事,白桥却上了心。府里就只有大少奶奶院子外有一颗桃树,树底下就埋着那个被白瞿远摔死的婴儿。白桥特地去那颗树下瞅了瞅,大白天都觉得阴森森的。他左瞅右瞅了好半天,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风一刮树叶刷刷作响,把他给吓得一路跑回了前院里。      虽然那次没看出啥问题,但是看在彭展翔入了刑部后刑部直线上升的破案率上,白桥还是愿意再信一次此人的话。      白瞿远愣了下,道:“怎么查?你去查?”      白桥道:“少爷若吩咐了,奴才就去查。”      白瞿远听了,眼睛都瞪圆了:“你还会这个?”      白桥点点头,白瞿远上辈子可没少逼着他去做这种事,爬墙头钻狗洞听墙角传消息什么的他做得不要太熟练哦!      白瞿远兴奋地把手放在桌上,身子前倾凑近了道:“你准备怎么查?是不是要穿夜行衣?”      白桥吃惊道:“夜行衣?奴才就是去打听消息,穿那个做什么,回头再让人当贼给抓到官府去。”      白瞿远失望道:“哦,那你去吧,小心别被发现了。”      白桥便告退出门,擦了擦汗,出去寻人了。 ☆、第二世(5)   白桥惯喜欢和府里的奴才们在一起说话,一向也是听得多说得少。结合下人们闲聊时说的只字片语,去街上找些小乞丐给点钱让他们去盯梢,和街坊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坐在一起磕磕瓜子,几天后白桥便心里有了数。      上辈子白瞿边瘫了后,他的那个唯一的亲舅舅夏珂吉曾经找上门来过,说请了个名医来给侄子看病,被大老爷使人打出去了。后来白玉还曾提醒白瞿远,说夏珂吉这些年和白瞿边一直没有断过联系。只是夏家不过是个商户,夏珂吉也就是有几个铺子,白瞿远就没放在心上。      白桥既然已知道了此事,打探消息时自然把重点放在了夏府,也果然让他打探出了些眉目。      夏珂吉和徐家的管事认识,他经常出入徐家的外院,和徐家一个卖雕刻品的店铺有商业往来。白瞿边的一些作品也是托在这个店铺里卖,有一套杏木刻的小桥流水还被徐小姐看中挑走了。      白桥在心里翻来覆去整理着这些信息,又把彭展翔的话品了品,倒吸了一口气。      难不成,三少爷和大少奶奶……      不,该是三少爷单方面的……      桃树,桃树,对了,后来三少爷瘫在床上,刻的最后一个玩意,不就是个桃木剑吗?府里人还以为三少爷是刻来辟邪的,当了笑话说给白桥听了。      原来是应在了这。      白桥将自己的推测同白瞿远说了,他若不点明了,怕是白瞿远自己想不到这处来。      白瞿远只吃惊了一下,就拍掌喜道:“那更好了,我回头再说他几句,让他赶紧带着徐小姐搬出去另过。他本就不是长房的人,不该和我们一起住的。只是,该怎么让他恢复二房继承人的身份呢?”      白瞿远沉吟了下,问白桥道:“那个夏珂吉,只是单纯一个商人吗?”      “奴才会再去打探。”白桥立刻道。      白瞿远点头:“嗯,也不能光让你忙活。我也得做点什么,是了,我明年去京里后,就给家里写信,说当年二房的事被翻出来了,差点就剥夺了我考试的资格。让爹别再贪那些家产,把我的前途给搭进去。”      白瞿远喜滋滋地看着白桥,一副我聪明吧的样子。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白家的势力在南方,伸不进京里去。白铀年就是想打探,白瞿远也好糊弄他,随口推到某个贵人身上就好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是打探不出什么,以防万一白铀年也要把那些家产给吐出来,让白瞿边回到二房去。      “少爷真聪明。”白桥真心实意道。      白瞿远一仰头,得意道:“那是,徐臭嘴老说我就会死读书,死读书的明明就是他!我脑子灵光着哩!”      两人都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一个把心思都放在了备考上,另一个无事就去书院外面继续盯着夏珂吉和白瞿边,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进京赶考的那天。      彭、徐、白三家是搭伴坐船进的京,进京后直接住在了彭家在京里的老宅里。白瞿远还是第一次知道彭家的祖父当年在京里做过官,虽然官职不高,却结识了不少人。白瞿远便把自家长房、二房的财产纠纷同彭展翔说了,拜托他帮忙把这个谎给圆了。      “你可一个字都不许和徐臭嘴说啊!”白瞿远把家书写好,扯着彭展翔的胳膊叮嘱道。      “知道了,叽叽歪歪跟个娘们似的。”彭展翔翻了个白眼,把胳膊从白瞿远的手里扯出来,“这事有啥好说的,谁家没点子烂账?”      白瞿远气极,想骂他又怕他反悔,忍气道:“好吧,那你说,我什么时候寄信最好?”      “再等半个月吧,时间正好,他们为了不再出事影响你考试,肯定会以最快的时间把这事解决了。”彭展翔道,“怎么,在京里的时间,就都打算耗在书房里了?”      白瞿远犹豫了下,道:“是该出去多参加参加书会,结交下其他学子。”      彭展翔叹道:“我就是在水峪兄那碰了壁才来寻你的,你怎么和他一个反应?京城唉,如此繁华胜地,多的是好玩的去处,能不能不要把眼光局限那些个酸水横溢的书会上?”      白瞿远听了,气道:“你先去找了徐臭嘴才来找我?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彭展翔做投降状:“行了行了我错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出去玩?先说好了啊,地方我定。”      白瞿远笼着手,瞅了他半天,才拖长了调子道:“先说好了,那些腌臜地方不去,我要说走你可不许拦我。”      “是,大少爷,明个小的一早来请您。”彭展翔打了个千,笑嘻嘻地走了。      等彭展翔走得看不见影子了,白瞿远才兴高采烈道:“人呢,白桥!快把我那件粗布衣服翻出来,就是骗他们说是做给你穿的那件!”      白桥道:“已经找出来了,鞋子也一并找出来了,少爷您先试试?”      “试试,试试!”      白瞿远兴奋地把衣服换上了,在铜镜跟前晃来晃去,对白桥道:“怎么样,看着像个普通人吗?”      “呃,还行吧,少爷您能别笑了吗?”      白瞿远咳嗽一声,板起脸道:“这样行吗?”      白桥端详了会,道:“这发带也要撤了,只用个木簪就好。还有您这玉扳指也别带了。”      白瞿远原地转了两圈,边转边问道:“还有吗?还有吗?”      “没了,明天再让彭公子瞧瞧就好了。”白桥道。      当晚白瞿远兴奋得失眠了,一个劲抓着白桥问外面普通人的言行举止,后来看到白桥困得直流眼泪,只好放过他,躺在床上数羊了。      第二日一早,彭展翔就换了衣裳过来了。他一见白瞿远的衣服就哈哈大笑:“紫檀兄,你这样看起来倒像是我的小厮。”      白瞿远怒道:“那我该怎么穿?”      “京里什么人没见过,你还怕被当成肥羊宰了啊!就换身家常的衣服就好,来,就这件,快换上。”彭展翔打开衣柜,挑了件湖蓝色的长衫递给白桥,让白桥帮着白瞿远换好了。      白瞿远有些不服气,但是这方面的确是彭展翔的经验比较多,他只好由着彭展翔指挥着自己的小厮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拾掇了一遍。      两人各带了一个小厮出了门,彭展翔带着的叫小飞,白瞿远带着的自然就是白桥了。      他们先去了一个巷子里的小店里吃了早点,这是家二十多年的老面馆,做的面筋道得很,汤也极香。白瞿远吃了两碗面,才意犹未尽地起来,叮嘱白桥把这家店的位置记住了,以后他还要再来。      出了面馆两人去了古玩街和琉璃厂,彭展翔给白瞿远科普了半天各式造价手段,然后一人买了个小印章玩。午饭是在另一家小馆子里吃的鱼汤火锅,下午去了一家戏院,晚上在夜市溜达到快到宵禁时才回来。      白瞿远和彭展翔一人买了个恶鬼面具,戴上了装鬼玩。白桥拎着一堆东西,看着前面打打闹闹的两人,忍不住笑了。      这才是大少爷该过的日子,他不是个坏人,不该落到地狱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一点都不像自己的人生。    ☆、第二世(6)   徐汲在大门边等了半天,见那两人进门的声音,立刻斥道:“你们出去玩也不带我?”      话音未落,徐汲就见到两个青面獠牙的家伙进来了,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哎呀水峪兄,这么晚了还没睡觉啊?”彭展翔乐道,把面具摘下来放到身后。      白瞿远把带着面具的脸凑过去晃了晃:“就是啊,大半夜也不怕见鬼啊,徐臭嘴!”      “你!小白脸,大半夜的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谁的脸有你白啦,你看你脸现在白的,跟刷了漆似的!”      “好啦好啦不要闹了,都各回屋睡觉去。”彭展翔及时把眼看要打起来的两人隔开了,把徐汲硬是拉着回了他的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徐汲就挣脱开来,委屈道:“为什么你们今天出去不带我?”      “我前天问过你了,你不去啊。”彭展翔道。      徐汲愣了下,貌似的确有这么回事。      “我们进京是为了春闱的,你们去那些瞎胡闹的地方,让家里人知道了怎么办?咱们去书会和其他人聊聊天,或者去那些大儒家里拜访下,才是正经事!”      “你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唉好了,我就喜欢那些瞎胡闹的地方,我爹娘都不管我,你管我?”彭展翔挑起眉,把那面具往边上一扔。      徐汲痛心疾首道:“你以后是要入朝为官的,你不为你家人着想,也要为大周官员体面着想吧?让人参上一本……”      彭展翔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想得也太远了吧!不过也借你吉言了,我也希望一次就中,可懒得考第二次了。”      徐汲气道:“就你这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劲,想一次就中也难!”      隔壁院子里白瞿远的声音飘了过来:“住着人家的屋子还咒着人家的儿子,真不愧是徐臭嘴啊!”      徐汲脸白了又青,瞪了彭展翔一眼,回了屋,把门甩得砰砰响。      两个月后,白瞿远、徐汲高中进士,一个二十七名,一个二十八名,彭展翔名落孙山。      白家的消息也传了回来,白瞿边重回二房,现人已经搬回了二房老宅,家产也由族里重新分配了。白铀年对外只说是替弟弟照顾儿子和家产,把之前的那些事都给抹了。当然,和徐家的婚事依然照旧。      胡氏来信说,白瞿边还挺不愿意搬回去的,看他那样子,是想留在长房的。      “奇了怪了,他倒不乐意了?”白瞿远百思不得其解道,在他看来认回自己的爹妈、要回自己的家产难道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大好事吗?      “别是看上你们长房的钱了吧!”彭展翔一针见血道。      白瞿远愣了下,不怎么有底气地嘀咕了句:“老三,不是这样的人吧!”      彭展翔就看着他笑,这时徐汲咋咋呼呼拿着一封信跑进来了:“小白脸,白老三不是你弟弟啊?”      “他是我族弟,怎么啦,徐家看不上他,要退婚啦?”白瞿远没好气道。      徐汲仿若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毛道:“我们徐家才不是这样的人呢!倒是你们白家,别是看上人家家产,说什么托保,这些年不定刮了多少油水下来!”      白瞿远脸一红,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彭展翔不得已出来打圆场道:“朝里的调令是不是要下来了?你是留京还是离京?”      徐汲沮丧道:“离京,去西京,唉,还想着能留下来陪你的。”      彭展翔道:“西京,我记得你舅舅不就在那吗,有他盯着你,你们家里人也放心些。”      “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惹祸,我都这么大人了,他们还老把我当小孩看!”徐汲气呼呼道。      白瞿远和彭展翔交换了个视线,在心里对徐家这样做抱以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我可以留下陪八耳哈哈,我在吏部当主簿!”白瞿远乐道。      白桥自去了白瞿远身边,就忠心耿耿地执行着胡氏的命令,把白瞿远和七房那俩狗皮膏药一样黏人的族弟愣是搅和反目了。彭展翔和那俩人不对付很久了,白瞿远和他们疏远了,彭展翔便自然而然和白瞿远更亲近了些。这次彭展翔落榜,彭家本来给他预备的位置空了,便便宜给了白瞿远,不然白瞿远就要和上辈子一样去江西了,毕竟白家的势力不在京里。      徐汲又嫉又怨地看着白瞿远,道:“你既然当官了,就不该再住在松鹤兄家里了,该搬出去了!”      白瞿远道:“这是自然,院子已经找好了,等收拾完了我就搬!我可不像某些人,赖在别人家里就不走了。”      徐汲道:“我这就走!我马上就走!”      彭展翔忙道:“吃过午饭再走啊,做了你最爱吃的酒酿丸子呢!”      徐汲瞪了他一眼,道:“你也赶我走?”      “是你说要走的。”彭展翔摊手道。      “对,我说要走,我现在就走!”      徐汲说到做到,当天午饭前就出去住客栈了。彭展翔笑够了,下午亲自去把人给接回来了。      “紫檀已经搬走了,现在府里就我一个,孤零零的,你也不心疼?而且你也住不了几天了,再见还不晓得是哪年哪月。”彭展翔唏嘘道。      徐汲眼圈一红,道:“反正有小白脸陪你玩,不像我,古板又无趣,老是管着你。”      “古板的确是,但不无趣,逗你是我和紫檀不多的共同乐趣之一。”彭展翔笑道。      徐汲一翻白眼,对正在把衣服往衣柜里放的下人道:“别放了,重新装起来,我们走!”      彭展翔拉着他笑哈哈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去西京的日子定了吗?”      “下个月初五,我家还送了两个师爷给我,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徐汲道。      “若不好就和我说,我给你另寻个。”彭展翔温声道。      “唉,你给我去当师爷也挺不错的。”徐汲看着彭展翔,叹道。      “你要是能说动我爹娘同意了,也行啊!”彭展翔无所谓道。      ----------------------   白瞿远搬去了新家,是个五间房的小院子。白瞿远自然住最大的那间,白桥竟也分了一个小房间住,另外三间,一间做客房,一间给另外两个随从住,还有一件留着给即将进京的胡氏住。      半个月后,胡氏带着一个小丫头黄豆入了京。为了争这个来京的名额,府里的丫鬟们杀红了眼,最后是一个唯唯诺诺木木登登的十岁小丫头片子脱颖而出。      胡氏还带来了府里最新的动态,白瞿边已经和徐小姐成了亲,他们成婚后就几乎和长房断了联系,徐氏半步都没踏入过长房的门。大夫人曾经下帖子请过徐氏,被徐氏委婉地拒绝了。      听到这话,白瞿远长叹一声:“他是不是又打我娘了?”      “没有,您现在是八品京官,老爷也不敢随意打骂您的亲娘。只是,您那小舅舅,已经被关起来了,命保住了,可这辈子也出不来了。”胡氏道,“夫人眼睛都要哭瞎了。少爷,您可千万要好好的,夫人只能指望您了。”      “我知道。”白瞿远低声道,“我的亲事,家里还有说什么吗?”      “老爷是想为您在京城里聘个妻室,已经在托人打听了。”      白瞿远摇摇头,让胡氏下去休息了。      白桥进来道:“少爷,您是不是也要休息了?”      “嗯,备水吧。”      白瞿远洗漱过后躺下,想着自己被当做筹码任人交易的婚事,就止不住的心慌。没了徐氏,还有李氏,还有王氏,只盼着大老爷别再精虫上脑,这京城里的贵女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不过,大老爷既然要在京城里寻儿媳妇,就该不会再起那样的念头了吧!      “白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白瞿远忍不住喊了声。      白桥很快就来了,他在门口道:“少爷,要打地铺吗?”      白瞿远点点头,白桥就抱了被褥来,铺在床边躺下了:“少爷,您想说什么?”      “不晓得,你就,你就随便说些什么。”      白桥也不晓得该随便说些什么,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屋里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白桥探头向床上看去,见白瞿远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第二世(7)   半年后,一个人的意外到来,打破了白桥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      二少爷白瞿近贪墨了家里五万两银子,事发后连夜坐船逃到京里寻白瞿远庇护来了。      “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你怎么贪的这么多钱?”白瞿远惊得险些结巴了。      白瞿近翘着二郎腿在那挑拣着饭菜道:“我是被摆了一道,那些钱真落到我手里的也就五千多两。呵,我当时就知道他是在坑我,没想到他坑得这么狠。”      “谁坑的你?”白瞿远问道。      “除了白玉白大管家,还有谁?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从账里挪用那么多钱不被爹发现?”白瞿近冷笑道。      白瞿远震惊道:“他?他贪那么多钱做什么?爹一句话就可以把他送官啊!”      “给他主子白瞿边用呗,你不知道吧,白玉的娘差点病死时,是夏氏给她请的大夫。白玉一直就都是二房的人,若不是爹突然把白瞿边归还二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也不想这么早就暴露了自己。只是爹现在只信我和白玉是同谋,不信咱们好弟弟有鬼。他怎么能信呢,当年他贪了二房的银子,现在他养了十几年的二房的人反过来贪了他的银子,他脸挂不住啊!”白瞿近自己添了碗饭,继续吧唧道,“可惜白玉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没人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白瞿远坐到他身边,道:“我为什么要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看着我被老三玩死,然后就轮到你了。”白瞿近用筷子指了指白瞿远的脸,笑道,“他恨我们,恨我们长房里所有人。尤其是你,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他怎么会回二房?又怎么会和长房的继承权失之交臂?他可是个狠人,白玉对他那么忠心,他说舍弃就舍弃了,就为了四万五千两,就为了他不被暴露。”      白瞿远道:“他要这些银子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谁还会嫌银子烧手啊?”白瞿近道,吃完了饭,闻了闻自己身上道,“我洗个澡,你若不愿意我在你这待,可以给我另寻个住处。”      白桥已经让人把浴桶抬去客房了,他亲自引着白瞿近进了屋,才回来收拾了餐桌。      白瞿远已经把胡氏叫过来细问了,胡氏只知道夏氏曾派人去看过白玉的娘,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少爷,二少爷的话您可以听一听,但也不能全听,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您可千万要看好了他,别让他做出什么有损您清名的事来,这可不是青城。”胡氏道,不屑地瞥了一眼客房的方向。      “我知道。”白瞿远头疼道,晚饭也没胃口继续吃了,让人去叫彭展翔了。      白桥收拾好碗筷,洗了手后才回到正屋伺候。他的震惊可一点都不比白瞿远少,他活了两辈子,都不知道白玉和白瞿边的关系,他们俩隐藏得可真深啊!      怪不得,怪不得上辈子白玉自告奋勇去弄瘫了白瞿边,他是怕白瞿远和林氏出手没了轻重真的伤了白瞿边!白瞿边根本就没有瘫,他不过是就是等着白瞿远弄死了大老爷,他再跳出来收渔翁之利。      白桥上辈子就总觉得白瞿远的复仇之路走得太顺了些,原来是有人已经事先帮他们把路铺平了。等白瞿远和林氏毒死了大老爷,白瞿边就会跳出来揭发他们这对狠毒的狗男女,长房偌大家产就都到了白瞿边的口袋里。      白瞿边早已将长房的家产都视为囊中之物,认为这都是长房欠了他们二房的,是他该得的。他要做事自然就需要钱,白玉贪来的钱都给他去收买其他人了吧。现在事发了,白玉以死把黑锅扣到了白瞿近的头上,没人会信这个花花公子浪荡败家少爷的话,都觉得他是在胡乱攀扯冤枉别人。      “你也觉得,老二的话可信?”白瞿远突然道。      “奴才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其实,奴才也发现,夏家的铺子在最近几年,招的人有些多。奴才听说里面有不少关系户,都是和官府或族里几个长老有裙带关系的。”白桥迟疑了下,道。      “官府?他想做什么?”白瞿远讶然道。      “这,反正在官府里有人好办事。”白桥干巴巴道,隐约感觉白瞿边这是在暗地里预谋搞个大事情出来。      白瞿远眉头紧皱,坐在书桌前陷入了沉思,直到彭展翔赶在宵禁前骑马来了,他才抬起头道:“又有事要劳烦松鹤兄了。”      “是不是你那二弟惹什么祸了?我刚看到他在院子里光着上身纳凉呢。”彭展翔擦了擦汗,喝了口凉茶道。      白瞿远站了起来,想要出去训白瞿近,然后又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唉,也不知该说是哪个弟弟惹的祸。”      他把事和彭展翔一一都说了,道:“我实在想不到,老三会是这样的人。”      彭展翔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负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冲白瞿远笑道:“怪不得,原来他是在琢磨这个。我以前就觉得他和夏珂吉不对劲,但当时我光顾着盯姓夏的了,没想到白老三年纪不大,心眼却比他那舅舅多多了。”      “夏珂吉怎么了?”白瞿远奇怪道。      “唉,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夏家老太爷死得有些不明白,和我家老爷子也有些关系,所以我们家这些年一直在盯着夏家。”      见彭展翔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白瞿远也就知机地不再追问。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就让老二在我这待着?我可没空天天看着他!”白瞿远抱怨道。      彭展翔被气笑了:“你个傻子,你还有心情担心你家老二?你以为白瞿边这事就算了了?他就贪了四万多两,折了一个白玉就死心了?就会守着徐家小姐安安分分过日子了?你知不知道,当年他屋里死了的那个通房丫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白瞿远怔怔道:“谁的?”      见彭展翔不吭声,白瞿远急道:“你说呀!卖什么关子,大不了就是我爹的,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你那个要在牢房里关一辈子的小舅舅的。”彭展翔嘲道,“你那个小舅舅变得这么混蛋,夏珂吉舅甥俩可没少出力啊!你娘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把那丫头给打死了。可惜她到底只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想着都是家丑不可外扬,掩过去就当这事没发生了。”      白瞿远惊了半天,道:“我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好像比我还清楚?”      “我不早说了吗,别成天瞅着书本,多把心思放在身边的人身上些。你家那些龌龊事,就是你们族里知道的人也不少,就是不在你耳边说而已。哦,也可能说了你没听出来。”彭展翔乐道。      白瞿远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家里的龌龊事,他家里哪些龌龊事?真的大家都知道了吗?羞死了!没脸见人了!再也不回家了!      彭展翔瞧出他心思,忍笑道:“好了,不要在意这些了。白瞿边是恨死你们了,巴不得你们都不得好死,然后把两房家产一并收了,也许再捞个白家族长当当。知道了他的想法,要防他就容易多了。这事我会和我爹去信的,反正我们也要对付夏珂吉,一并把白瞿边对付了就是了。只是,给白瞿边个教训就好了,他对徐家小妹一直挺好的,我可不想哪天水峪兄来找我拼命。”      白瞿远叹道:“的确是我们对不起他,我爹,唉~”      “你那个爹的确是个麻烦。”彭展翔附议道,看了看天色,今儿是走不成了,便道,“你那客房让你二弟占了,我睡哪呢?”      “自然是和我睡了,我让白桥再拿床被子来。”白瞿远道。      “别,这么热的天,我可不和你挤着。你这不还有个罗汉床么,我在这凑合睡好了。”彭展翔摇头道。 ☆、第二世(8)   白瞿远躺在床上,侧身对着彭展翔的方向,唉声叹气道:“你说,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出这么多事呢?”      “要是一个个都跟你我似的,天下便太平了。”彭展翔低声笑道。      “天下太平了,你不就无聊了吗?”白瞿远意有所指道。      “是啊,没有杀人抢劫案,就只能捡些鸡毛蒜皮邻里口舌的小事消磨时间咯!”彭展翔伸了个懒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      “真奇怪,你怎么会好上这个。”白瞿远道,见彭展翔久不回话,拿了放在枕边装了熏香的荷包丢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曲线救国呢,许侍郎是许太傅的独子,许太傅极有可能是下一届的主考官。谁想着你竟然真的是喜欢破案,我若不拉着你,你都能住在命案现场。不行,过几天我要出去给你求个符,省的你哪天带些不干净的东西来我这。”      彭展翔瞅了瞅门外,掀开被子坐起来,穿上木屐一溜小跑到白瞿远床上,盘腿坐下道:“我说,你不觉得你身边那个小厮,有些不对劲吗?”      “什么不对劲?”白瞿远把脚搁到彭展翔腿上,使劲踹了两下,“你别草木皆兵啊,白桥心眼实得跟院子里的磨盘一样,他还能害了我?”      “唉,不是那个不对劲。”彭展翔摸了摸下巴,道,“你刚认识他时,他就已经精通探查之道了吗?他可比我身边那俩小厮能干多了,阿飞阿雨我都是手把手调=教多年,打探消息跟踪蹲哨竟然还比不过他。难道他是天生吃这口饭的?”      白瞿远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危机感来:“他是我的人!想都不要想,我是不会把他给你的。”      “唉,难得,人才啊!他是怎么看出来你爹对徐小姐有意思的?还能发现夏珂吉和白老三的勾结。夏珂吉这人可一向是很谨小慎微的啊!”彭展翔仿佛没听见般,自言自语道。      白瞿远猛地坐起来,捶了彭展翔一拳:“我就知道你知道了!你还不说,就知道拿话绕我!”      “我知道什么了?”彭展翔做无辜状。      白瞿远吭哧吭哧道:“就是我爹,唉,你就装傻吧!我明天就给徐臭嘴写信,说他那只八哥是你踩死的!让他来找你算账!”      彭展翔忙拦住他道:“行了行了,我就没事借用一下,借用总行了吧!”      白瞿远瞪了他好半天,才又倒回床上:“借用可以,必须要还啊!”      彭展翔好笑道:“看你这舍不得的样子。”      白瞿远叹了口气,道:“我实话和你说,府里那么多下人,就他和我奶娘胡妈妈是真心对我好。就是我的那些亲人,对我都未必有他们对我好。”      “胡妈妈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她奶大的。白桥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你想过没有?”彭展翔凑过去,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道。      白瞿远愣了下,道:“因为,他是个好人,知恩图报?我是他主子,他是个好奴才,所以对我忠心?”      “这话说的,你自己也不信吧!”彭展翔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好好想想吧,这个人心里有秘密,希望他不会害你。我不是说他会主动害你,我是怕他心里有什么别的主意,带累了你。”      见白瞿远欲反驳,彭展翔又补了句。      彭展翔回到罗汉床上去睡了,白瞿远在床上翻来覆去,天色将明时才郁郁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白桥见着白瞿远双眼下的青乌,不由呆了呆。白瞿远见着他,也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道:“二少爷起了吗?”      “二少爷哪天不是睡到大中午才起的,少爷您忘了?”白桥道,瞥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彭展翔,“少爷和彭公子早饭是在家里吃,还是去外面吃?”      “去吃蔡记包子吧。”彭展翔建议道。      “天太热了,不想吃包子。有凉粥吗,盛碗来。”白瞿远蔫蔫道。      白桥疑惑地看了眼白瞿远,白瞿远最喜欢吃蔡记包子铺的酱菜和八宝粥,前两天那么热他还一大早就颠颠地跑去吃,结果客太满他都没占到座,是站在一旁端着吃的。      其实是因为那天白瞿远端着八宝粥站着吃得正欢的时候被路过的上司看到了,挨了一顿批,他怕再碰到也爱在那条街吃早饭的上司,所以打算尽可能地少去那吃早饭了。      白桥自然是不知道原因的,他是不能进府衙的,都是在门房那里和其他官员的下人边唠嗑边等着主子们下班的。彭展翔有时候就会趁机把白桥喊去使唤,有几次白瞿远出来见不到白桥,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回家。      彭展翔便道:“那我自己去咯!”      他欣欣然出了门,白瞿远喝了两口粥,漱了口,吩咐白桥道:“你在家里盯着二少爷,这两天让小路跟着我就行了。”      白桥道了声是,见白瞿远不动,以为他还有吩咐,就在那等了等。等了半天没听到白瞿远再说话,白桥奇怪地抬起头,见白瞿远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上辈子,彭展翔来白府做客,和白瞿远抵足而眠了两晚。那两晚他们没有留人在屋里伺候,两人有些私话要说,自然是要避着人的。      彭展翔走后的第一个晚上,白桥进屋伺候,睡在床下的脚踏上时,白瞿远就坐在床上,也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白桥当时还以为白瞿远哪里不舒服,起身要给他去请大夫,结果就被白瞿远拉到了床上。      事后白桥一直在回想那两天白瞿远和彭展翔之间的互动,他怎么想怎么觉得白瞿远之所以起了那个心思,根是出在彭展翔身上。虽然他是没琢磨出什么来,但是以彭展翔的周全手段,想要扫干净尾不让贴身的奴才们知道,似乎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昨儿彭展翔说要留宿在白瞿远屋子里时,白桥心里就是一咯噔。今儿早看到白瞿远的异样,和那诡异的眼神,白桥的心就慌个没完。      他是不喜欢男人的,和白瞿远也是不得已。主子要做什么,当奴才的有什么资格拒绝?      白瞿远和他说过,自见过大老爷和大少奶奶行那苟且之事后,白瞿远再想到男。女。之事就觉得恶心。就是和林氏勾搭那阵子,白瞿远也顶多就是握握林氏的手,连抱一下都会觉得想吐。所以白瞿远找上白桥,其实也是不得已。      白桥呢,自打和白瞿远有了肌肤之亲后,对这种事也起了腻烦之意,不单单是对男人,就是女人他也不想再沾了。这后遗症一直持续到这辈子,白桥已经作好了独身一辈子的打算。      白桥想着,上辈子既然两人都是不得已,这辈子没了那些破事,大少爷也该正常的成亲生子了,他也就能安安静静地当他的小厮了。可谁想着,他防住了大老爷和大少奶奶,却没防住这该死的彭展翔。      他就知道,彭展翔对白瞿远这么好,一定有问题!    ☆、第二世(9)   白桥在家里惴惴不安地守着还没起床的白瞿近,胡氏问了他好几次是不是有心事,都被他拿话岔过去了。      大不了就死也不从!白桥想着,黑化前的白瞿远简直是他碰见过的最好说话的主子了,这辈子他可不能再怂了!      怕什么怕,大不了就去投靠彭公子。不不不,那个人更危险,白瞿远就是被他带坏的。      白桥正纠结着,屋里面白瞿近嚎了一嗓子,他回过神,赶紧打了水送进去。      白瞿近洗完了脸,吩咐道:“午饭吃什么?”      白桥报了两个菜名,白瞿近愣了下,道:“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      “大少爷在家都是这样,一荤一素一汤,京里什么都贵。”白桥赔笑道。      白瞿近刚想问怎么不管家里要银子,冷不丁想起那五万两银子,便哑了火。      “行吧行吧,俩菜就俩菜。”白瞿近挥挥手,白桥便一溜烟跑去厨房催人上菜了。      “大哥在京里,就彭老四一个朋友吗?”白瞿近边吃饭边问道。      “常来往的就只有彭四公子,和一位在礼部的宣大人。宣大人和大少爷是同科进士,比大少爷年长了十岁,就住在隔壁巷子。”白桥道。      白瞿近就皱了皱眉,道:“彭老四呢?他常一起玩的都有谁?”      “彭四公子常在市井里混,三教九流的认识的多,和刑部的侍郎大人也有过接触。”白桥回答道。      白瞿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刑部?”      他心不在焉吃完了饭,溜达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仰着头看着绿色的蔓藤。      白瞿近知道,他那好大哥不会坐视他在京里继续挥霍胡来的,他想像在家里那样花钱如流水是不可能了。白瞿近本想着在京里找个可以一同花天酒地的纨绔靠山,可他怕不小心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人,京城里的水太深,他不敢不谨慎。      白瞿近在葡萄架子下琢磨着未来的人生大事,一抬头见彭展翔自来熟地进来了,连门都没敲一下。      “白老二,别来无恙啊!”彭展翔招呼道。      “彭举人,别来无恙啊!”白瞿近也跟着笑了笑。      “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自己是个举人了。”彭展翔拍了拍脑门,道,“走,跟我出去逛逛吧!”      白瞿近眯了眯眼,扭头拒绝道:“算了,怕你把我坑到刑部大牢里去。”      “我要坑你,你哥也不会同意的。走,给你找个营生,你总不能一直闲待着啊!”彭展翔过来拽着白瞿近道。      白瞿近讶然看着他:“我昨儿才来,你今儿就给我找了个营生,你速度够快啊!”      “呵呵,还好,还好。”彭展翔谦虚了下,“有位官家公子,喜欢串个戏,上台唱两句,可是家里不同意他登台露面,嫌丢人。这公子就只能自己在私宅里攒个小戏班,暗地里过过瘾。如今乐师齐了,他自己扮小生,没寻到合适的花旦,托我帮忙呢。我想着你不也喜欢没事唱两句么,唱的可不就是花旦么,是吧!”      白瞿近提防道:“他只是好戏,不好别的吧!”      “只好戏,不好别的,他家里盯他盯得可严了。”彭展翔保证道。      白瞿近耸耸肩:“我倒是无所谓,不拘男女,就是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你是知道的。”      彭展翔板起脸道:“我管你讲究什么,去了就好好唱戏,你别乱整什么幺蛾子。我说了,他家里人管得很严。”      白瞿近被激出了点逆反心理来,他深呼一口气,把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给压下去了。      “说了半天,他叫什么,是哪家的,你倒是说呀!让我心里也有个底。”      “他给自己起了个戏名,你就喊他青公子吧。”      “哟,这么神秘,真名都不说。那我也不说真名了,我也给自己起个戏名,叫红公子!”白瞿近翻了个白眼,道。      “随你,收拾收拾,赶紧走。”彭展翔不耐烦道。      白瞿近回屋找了身骚包的大红色长衫穿了,带着自己的小厮铜钱跟着彭展翔走了。几人在京里大街小巷绕了半天,在一个幽静的宅子后门处站定了。      阿飞上前敲了敲门,一个老头开了门,看了一眼外面,侧身让他们进去了。宅子竟然还不小,里面有山有水的,还有一个小二楼,里面搭着戏台子。      一个画了花脸穿着戏服的人匆匆迎了出来,眼睛落在白瞿近身上,脸上就露了喜色:“这个不错,比之前那个豁嘴强。唱两句我听听。”      白瞿近险些变了脸色,眼角抽了抽,负手站着不吭声。      “青公子,您不是要扮小生吗?怎么换了花脸的装扮?”彭展翔忙打岔道。      青公子乐道:“画着玩的,马上就洗了。他叫什么?”      “叫红公子。”彭展翔回答道。他的态度相对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要显得恭敬许多,这个青公子的确是来历不凡,白瞿近想着,脸色不由缓和了许多。      彭展翔都不敢惹的人,白瞿近更不敢惹了。      青公子便回去换衣服了,有人引了白瞿近去了另一个屋子上妆,彭展翔跟着一个管家似的人出去了,不一会就又回到了白瞿近身边。      “今儿唱一出牡丹亭,你会吧。”彭展翔道。      “就这个最熟。”白瞿近乐道,把一双桃花眼勾得更妖娆了些,冲着彭展翔飞了个媚眼。      等到去了戏台上,白瞿近一抬头,看到对面小生打扮的青公子,险些笑喷出来。      白瞿近常被人说是男生女相,可跟青公子比起来,他竟还能算得上是个爷们了。青公子的年纪比他想得要更小,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也不晓得是长了一张娃娃脸,还是年纪就是十四五岁。      “我该跟他唱一曲梁祝才对,这活脱脱一个男扮女装的祝英台啊!”      白瞿近心想,忍笑同青公子把这折戏给唱完了。青公子显然是刚学戏没多久,和白瞿近这个串了七八年戏的不能比,还多地方还要白瞿近带着。      唱完后,青公子兴奋坏了,从台子上跳下去,问老管家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唱戏的天赋?”      “是,公子。”老管家一副您开心就好的样子。      “彭四,你说呢!”青公子指着彭展翔道。      “我又不爱看戏,我看不出来,你觉得好久好吧!”      青公子道:“也是。对了,你,叫什么来着,红公子是吧,唱得不错,赏!”      白瞿近笑眯眯地让铜钱把赏银收了,下去卸妆了。      “呼,可算把今天糊弄完了。”彭展翔擦了擦汗,“下次再来,怎么也要七八天后了。还是牡丹亭,你回去好好练练。”      两人已经回了白府,白瞿近挥退了下人,搂着彭展翔的肩膀道:“行啊,彭老四,哪找来的这个灾星?一个女娃娃竟然跑出来反串小生,她家里人也不管?”      彭展翔道:“你就不能当没看出来吗?”      “我又不瞎也不哑巴,等我大哥回来我就告诉他。”白瞿近威胁道,“说,她到底是谁!”      彭展翔似笑非笑道:“你知道,白瞿边那四万多两银子,都砸在哪了吗?”      白瞿近愣了下,道:“哪?”      “砸在你刚见的青公子的奶娘,还有之前那个豁嘴花旦身上。”彭展翔道,“那个奶娘已经让府里人杖毙了,豁嘴嘛,因为嘴巴有点大,青公子一见就让人给撵出去了。”      “这丫头是什么人,老三竟然下了这么大手笔,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啊!”白瞿近咋舌道。      “我之前也奇怪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你哥和我说我才晓得,是白玉挪给他的。”彭展翔扯开白瞿近的胳膊,坐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了,“你看着青公子年纪小,其实已经不小了。她今年已经二十了,长不大,智力也和小孩子一样,天生的。”      白瞿近吃了一惊,坐到彭展翔对面,半响才道:“老三为什么要讨好她?”      “她的父亲,手里有兵。我以为白瞿边只是想要白家的长房,越查却越发现他所谋不小。这是我查出来的,我没查出来的呢?真是越想越心惊,皇上年迈,太子年幼,几个藩王各怀心思,这个时候,更不能乱。”      “我的个乖乖,老三可真有志气,我还真以为他就贪那点钱呢。”白瞿近喃喃道,“他是想娶青公子?”      “不是,他是想替他那小舅舅求娶青公子,夏珂吉今年也就二十七,一直不曾娶妻呢。”彭展翔摇头道,“白瞿边非池中之鱼,我担心留他不得。”      白瞿近想了想,道:“你不想杀他。”      彭展翔叹道:“徐汲可就这么一个妹子。” ☆、第二世(10)   白瞿远回家时,彭展翔还没走。      “我给你弟找了个串戏的活。”彭展翔言简意赅道。      白瞿远就皱了皱眉:“不会沾上什么不该沾的事吧?”      “不会,就纯串戏。”彭展翔保证道,一旁的白瞿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好吧,你乖乖的,别惹事啊!”白瞿远恐吓自家弟弟道。      “知道了。”白瞿近不耐烦道,“开饭吧,都饿死人了。”      白桥和铜钱把饭菜摆到了葡萄架子边,白瞿远让胡氏冰了酒来,亲自给彭展翔倒上了:“好兄弟,辛苦你了。”      “你就不要喝了,你个一杯倒,我可不想再看你耍酒疯。”彭展翔道。      白瞿远脸一红,道:“我戒酒了,再不沾这玩意了。这是特地给你留的。”      白瞿近凑过来道:“给我也倒杯,好大哥。”      白瞿远冷冷道:“还有一瓶烧刀子,你拿去喝吧!”      白瞿近就坐直了身子,低头拨拉着饭,嘀咕道:“小气鬼。”      等到吃完饭,彭展翔就走了,白瞿远拉着弟弟道:“就纯串戏啊,别整什么幺蛾子啊!”      “知道了,有彭老四盯着,你还担心啥?”      “有事就和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再背个黑锅。”白瞿远认真道。      白瞿近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感动。他别过头,不耐烦道:“知道了,我回去睡觉了。”      白瞿远揉揉额头,回了屋,呆坐了会,道:“我要沐浴。”      白桥和小路抬了浴桶和热水来,白瞿远自己兑好了水,坐了进去。      “给我擦擦背。”白瞿远趴在浴桶边,没精打采道。      白桥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下,他犹豫了会,走过去拿着湿巾轻轻擦着白瞿远的后背。白瞿远这半年瘦了许多,他的身体正在抽条,身上只见骨头不见肉,这样趴着,更显得背上骨头嶙峋。      “你说,我该拿老三怎么办呢?”白瞿远喃喃道,“四万五千两,这么一大笔钱,他是想做什么呢?若只是想存着留以后花,或者买田买地买宅子,倒也罢了。就怕他拿去贿赂什么人攀关系,对付长房。”      “您和彭公子商量商量?”白桥试探道。      白瞿远茫然看着前方,半响才道:“我想把我娘接过来,不想她在家里再受欺负。可是,爹肯定不同意。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家,可不回去就没办法护着娘。怎么办呢?”      杀了老爷呗。白桥心里想着,不过现在的白瞿远肯定没那个胆子。不过,若是能借白瞿边的手杀了老爷,白瞿远的难处就迎刃而解了。只是白瞿边这把刀可不好借啊。      “少爷,水凉了。”      白桥出声道,把陷入沉思的白瞿远惊醒了。      白瞿远一边叹气,一边站了起来,白桥拿了浴巾围住他,扶他迈了出来。      白瞿远随意裹了件干净袍子,坐到床上继续发愣。白桥和小路把浴桶抬了出去,地上的水也拖净了,两人去了厨房也轮流洗了个澡,各自回屋睡了。      躺到床上,白桥安慰自己,就让少爷烦恼去吧!他光顾着烦恼,也没空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了。      半个月后,另一个不速之客进了京。      风尘仆仆的徐汲不知从哪拿了把大砍刀,先杀去了彭宅,扑了个空后,又杀来了白宅,一进门就冲着彭展翔砍了过去。      白家兄弟俩在一旁吓了一跳,阿飞眼疾手快把徐汲的刀给抢走了,抱着跑了出去,不给徐汲再碰它的机会。      “彭展翔!你好呀,我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手了!”徐汲气急败坏道,“你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在哪呢,倒操心起我来了!”      白瞿远吃惊道:“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这不算擅离职守吗?”      徐汲冷笑道:“你也不干净,肯定是你们俩合谋整我!”      白瞿近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一脸的幸灾乐祸。彭展翔冲白桥使了个眼色,白桥和不晓得把刀扔到哪后又回来的阿飞一边一个把白瞿近给夹出去了,只留了院子里的那三人对质。      “我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整你?”白瞿远无奈道。      “跟他无关,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彭展翔道,“是我让许夫人做媒人,为你和琴小姐牵线的。你闹也没用,徐老爷和徐夫人都已经同意了。”      徐汲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发着抖道:“什么琴小姐筝小姐的,我不娶!我谁都不娶!”      “你不娶,你妹子就要当寡妇了。”彭展翔平静道。      白瞿远和徐汲都愣了,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白瞿边不老实,动歪脑筋动到了琴小姐身上。琴小姐是将军的独女,将军最疼她了。”      徐汲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歪脑筋?白老三都娶了我妹子了,他还觊觎将军府的小姐?”      “他还有个没娶妻的舅舅呢。将军很生气,我说可以给琴小姐说一门好亲事,他才答应我放过白瞿边的。他在琼林宴上见过你,对你很满意。”      徐汲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样不挺好么,白瞿边和你妹子可以继续当恩爱夫妻,你的婚事也解决了,将军的一块心病也去了,大家都欢喜啊!”彭展翔轻松道。      白瞿远终于插了句嘴:“等下?你什么时候和将军搭上的?那个琴小姐的婚事,为什么是将军的心病?”      “她有病,将军又不肯降低择婿标准,就这么一拖二拖拖到现在。就是成亲,也是走个过场,琴小姐心智和小孩一样。徐家对水峪有愧,以后水峪要做什么徐家也不好再管他了。”      “你!你这不是在害臭嘴吗?彭展翔,你要毁了臭嘴一辈子啊!”白瞿远震惊道。      “反正他也不想成亲,娶个摆设进来充门面不是挺好么。”彭展翔摊手道。      “啥?为啥你不想成亲?”白瞿远扭头质问着徐汲道。      徐汲脸一红,梗着脖子道:“那你也不能这样随意决定我的婚事!你这是把我卖了,还指望我帮你数钱啊!”      “谁让你那么拖拉,就是不给我一句痛快话。”彭展翔没好气道。      白瞿远瞅瞅徐汲,又瞅瞅彭展翔,突然恍然大悟道:“你们,你们两个!”      “滚!走开!”徐汲猛地推开白瞿远,跑出了院子。      彭展翔冲着白瞿远点点头,追着徐汲走了。      白瞿远游魂似的飘进了屋,连白桥什么时候进来了也不晓得。      “天啊!彭八耳和徐臭嘴!徐臭嘴和彭八耳!”      白桥奇怪地看着白瞿远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过了会也回味过来了,不由瞠目结舌。      对了,差不多的话上辈子彭展翔来白府做客时,他也曾听白瞿远念过一次。难道上辈子他们两人就……      怪不得,白桥去书院后就发现彭展翔其实和白瞿远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上辈子后来几年两人关系那样淡漠,是因为徐汲的妹子在白家过得不好,彭展翔不便再和白瞿远来往了。他上辈子突然来白府,怕就是给徐汲做说客来了,可惜失败了。      难道白瞿远找上他,是因为知道了彭、徐两人的事,受到了什么启发?      第二天,白瞿远带着白桥去了彭府,两人都饱含着八卦之心,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两人。      徐汲清了清嗓子,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你那三弟惹的乱子!早知道就不该让小妹嫁他,还不如嫁你呢!”      白瞿远道:“知道我的好了吧!当初你还那么嫌弃我。”      彭展翔对徐汲道:“你也该走了,回头朝廷真治你一个擅离职守的罪,还要你的未来老丈人把你捞出来。你想没成亲就先欠个人情?”      徐汲大怒道:“呸!我才不要欠他的人情!我这就走,马上走,不用你催!”      徐汲气冲冲地甩袖出门,彭展翔笑呵呵地拉着白瞿远走到门口送了送。      等到徐汲的马车走远了,白瞿远才道:“你不喜欢他吗?怎么还老逗他?”      “喜欢他才逗他,你看我就从来不逗你。”彭展翔不客气道。      白瞿远恶寒道:“徐臭嘴被你喜欢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彭展翔压低了声音道:“将军已经派人去打断了白瞿边的双腿以示警告,我想几年内他暂时是翻不起什么浪了。”      白瞿远一怔,有些不忍,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白桥在一旁听了,心想白瞿边上辈子装瘫痪,这辈子看来是要真瘫痪了,该啊!      “还有,就是你的婚事。许夫人有位远方侄女,年龄、家世都和你相当,你若无异议,我就让我娘去你家里帮你说这个媒了。”彭展翔想起了什么,道。      白瞿远闻言,呆了呆,道:“我无所谓,只希望她能对我娘好。”      “好不好的,人也是嫁在京里陪着你。”彭展翔好笑道。      白瞿远低下头,道:“我想把我娘接进京来。”      “她不会进京的,她要守着她的娘家,她牢里的那个弟弟。”彭展翔一针见血道。      白瞿远张了张嘴,无法反驳,他太了解大夫人的软弱和执着了。      “那,就随意吧,娶谁都一样。”白瞿远茫然道,也不和彭展翔告别,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白桥冲着彭展翔施了一礼,小步追上了白瞿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不管白瞿远变成什么样,他都会忠心耿耿地跟在白瞿远的身后,以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陪伴着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写得比我想象中的长,就结束在这里就好。 ☆、第三世(1)   容妃笑眯眯的样子,总是时不时地就浮现在尤美人的眼前,让她总觉得容妃还活着。      有日她忍不住和芳美人说了,芳美人吓得脸都白了,捂着她的嘴道:“我的祖宗,你不要活,我还要活呢!这些话你咽到肚子里,就是晚上说梦话的时候都不许说,知道不?”      尤美人委屈道:“这也没别人,我就偷偷和你一个人说说嘛。”      芳美人翻了个白眼:“反正就是不许你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你再说,我可就不和你玩了!”      “你不和我玩和谁玩?宫里除了我,谁还和你说话呀?”尤美人一点也不怕芳美人的威胁,笑呵呵道。      芳美人是莳弄花草的粗使宫女,被皇上偶尔临幸了就丢在脑后,后来有了身孕,皇后赏了她一个最低等的采女封号,拨了个宫女伺候她。半个月后芳采女小产,皇后体恤又晋了她当才人,皇后生了太子后,满宫里的人都晋了一位,芳才人又成了芳美人。      因着出身低,又只伺候过皇上一次,宫里其他嫔妃都不屑同芳美人来往,只有一个同样被皇上宠幸过一次就抛到脑后的傻乎乎的尤美人爱跟她说话。当然,这也是因为尤美人在宫里也没什么朋友,两个同样被孤立的低等嫔妃互相抱团唠嗑,不然这后宫长日漫漫,可怎么熬呢!      尤美人是商家女,出身就低了其他良家女一头,那一年入宫的十二位嫔妃中,就数她的位份最低。芳美人因为有过身孕,好歹还被赏了个封号,尤美人却什么都没有。尤美人自己也不在意,天天傻乐傻乐的,其他嫔妃当面喊她傻蛋傻瓜,她也笑呵呵地从不生气。      当时还是婕妤的容妃听到了,训了那些人一通,才没有人再敢当面说尤美人傻。      皇上登基十年,后宫佳丽三千,只有容妃生了一个公主,皇后生了一个太子,其他人要么就没有身孕,要么有了也没保住。太后没事就把她们都提溜过去骂一顿,嫌她们没用。这不,太后又开始牵头让内务府选新人进来充实宫闱了,宫里待久了的嫔妃见怪不怪了,刚进来没两年的一个个都愁容满面。      容妃死后,公主被皇后抱去抚养了。谁让宫里其他人位份都比容妃低呢,公主还是个悲风伤秋、多愁善感的性子,和容妃完全不一样,风一吹就仿佛要被吹跑一样的身子,就是给别人别人也不敢养。      公主刚进了昭荣殿,短短两个月就已经病了三回了,把皇后宫里的人折腾得不清。就连一向凉薄的皇上都忍不住安慰了皇后一句,说公主的身子他知道,不怪皇后,把皇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宫里人都说,宫里孩子少,不是地的问题,是种子的问题。皇上从十一二岁时就开始不知节制地寻欢作乐,五石散服着,酒喝着,女人幸着,大冬天就穿着单袍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跑。      所以容妃那样健壮的身子,生出了那么个体弱多病的女儿。而皇后那个满宫乱跑、活蹦乱跳的太子,则一直被传不是皇上的种,宫里数次整治都没把这个流言给禁掉,足以见皇上的身子骨已经弱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太后就是再选一万个女人进来,也没什么用处,只是她不甘心啊。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当上太后了,结果就只得这么个血缘存疑的孙子。若皇上龙殡归天,太子身份被人质疑无法继位,那皇位就要便宜太妃的儿子襄王了,到时候太后怕要呕血三升而亡。      但是这些事,尤美人觉得跟自己都没啥关系。皇上活着,她守活寡,皇上死了,她换个地方守死寡,反正在哪她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不会更好也不可能更坏了。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乱军攻入太极宫,尤美人和一群瑟瑟发抖的女人被关在一个宫殿里,等待着被轮-奸的命运。      容妃不明不白死在宫里,她的娘家讨不到说法,索性反了,短短半月就响应无数,容妃的爹容项岚率领叛军一直打到京城,把大周的皇室屠了个干干净净。      一向高贵不可直视的皇后疯了,太子被容妃的弟弟容郁一枪穿死在她眼前,皇后发了疯一样冲着容郁撞去,被容郁的坐骑踩成了一团烂泥。      皇上以公主威胁容项岚,容项岚身边的弓箭手一箭射去,把公主和皇上扎了个透心凉。叛军们在容项岚的指挥下攻入太极宫正殿,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最后登基当了新帝的,自然不是杀红了眼的容项岚。襄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领着迟迟而来的勤王大军杀溃了叛军,亲手诛杀了容项岚和容郁,替先帝和亲爹报了仇,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拥戴当了新皇帝。      这个时候倒没有一个人质疑新帝的身份了,五年前辞官回家写书的老太傅安汝远重新出山,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安家党权倾朝野,把持了各部重要岗位。      安汝远的孙女入住中宫那天,芳美人和尤美人道:“跟你打个赌,容家一定是这个安丞相撺掇反的,新帝也是安丞相捧出来的傀儡,等到安皇后生了儿子,新帝怕就要和容妃一样,不明不白地病逝了。”      尤美人道:“不用赌,我也是这么想的。最先跳出来的就是个大螳螂,后面多的是黄雀在等着吃呢。”      她们俩已经改名为李芳和李淇,是趁着勤王大军和叛军在太极宫正殿那打仗时随着其他人跑出来的。她们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又累又渴又饿又疼,裹着破布光着脚跟着四处逃窜的人,就这么一直逃出了城,在附近村子里躲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宫里跑出来的,那几个月到处都在打仗,大家跑来跑去的,能活命就不错了。      又过了半年,李芳生了个儿子。      “我就说,是种子的问题,不是地的问题。”李芳道,她脸色白的厉害,但是眼睛却很亮。      “你别死啊,我不会带小孩的。”李淇哭哭啼啼道,抱着孩子手都不晓得该怎么使力了。      “傻丫头,以后没有我罩着你了,你可都要靠你自己了。”李芳的声音微弱下去,过了一会,李淇将手指颤颤巍巍放到她的鼻尖时,发觉手下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第三世(2)   尤美人最近,有点忧郁。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乱军入宫、逃亡乡野、和小娃娃一起被饿死在破庙里等等悲惨的事,可是她又想不到要如何避免。      她总不能跑去和皇上说,陛下,您别让容妃死,容家会反。你哥哥襄王有一个私生子,安汝远会立了他当傀儡皇帝,然后用自己的玄孙子取而代之。      皇上肯定会哈哈大笑着让人把她拖出去砍了,然后把她的脑袋当球踢。      皇后、太后更加不会听她的话了,这些女人的心思不是放在男人身上就是放在女人身上,她们才不会懂什么国家大事呢。就如同重生前的尤美人一样,她连当朝宰相是谁都不晓得。      “哟,一个人想什么呢,脸都皱一起了。”容妃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道。      尤美人茫然地看着容妃,突然道:“容妃娘娘,有人要害死你。”      容妃脸色没变,只是有些讶然。她身后的宫女是个聋子,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你是听谁说的?”      “没有谁说,我是自己知道的。娘娘,你要小心。”尤美人一脸慎重道。      容妃坐到尤美人身边,用很慢很慢的语速道:“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再和第二个人说。我死后,更不要表现出一丁点来。”      尤美人吃惊道:“你,你知道你要死?”      容妃轻笑一声,那笑,和平日里常在她脸上挂着的很不一样。      “在我进宫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尤美人呆呆地看着容妃,好半响才道:“是,容家要你死?”      容妃摸了摸尤美人的头,温柔道:“别问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可我就是知道的不多,也会死得很快的。其实我倒不是很怕死,可我怕死得很惨,活着受罪。你说,我该不该自己了断,给自己一个痛快?可我又没这个胆子。”尤美人发愁道。      容妃瞅了她一会,道:“我被你弄迷糊了,你是真的知道了什么,还是就是在瞎琢磨?”      “唉,知道了一些,想不出解决的法子,正在瞎琢磨。”尤美人诚实道。      容妃噗嗤一声乐了:“好吧,要我陪你一起瞎琢磨吗?”      “娘娘,您能帮我弄出宫吗?我想回家了。”尤美人道,危言耸听一番让尤父尤母带着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地方躲到新皇帝登基,是尤美人想出来的唯一法子,不过这个法子最难的就是第一步----出宫。这一步就能把尤美人给卡死。      容妃轻轻打着扇子,慢悠悠道:“我是有个法子能送你出宫,但我不能送你回家。”      “什么法子?”尤美人激动道。      容妃看着她,故作高深状,就是不说。      尤美人往旁边挪了下,怀疑地看着她:“你不是要送我的尸体出宫吧,直接把我送到阴曹地府去。”      容妃听了,再绷不住,笑得前俯后仰:“哎哟,你怎么这么好玩呢。傻丫头,我可舍不得你死。好啦,我告诉你,皇上说林将军没有娶妻,府里空虚,要给他塞侍妾呢。我把你荐给皇上,送你去将军府,好不好?”      “啊?这样也行?”尤美人震惊道,“我可是皇上的女人啊!”      “怎么不行?他喝醉了酒,什么荒唐的旨意不会下?上次不还给安太傅塞了个孕妇吗?气得老头辞官回老家了。而且他就幸了你一次,和没有幸过有什么区别?”容妃理所当然道。      尤美人极力回想了下,这个林将军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可惜想了半天她也没想起来上辈子有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不过将军府的围墙怎么也比太极宫的宫墙好翻,大不了自己就溜嘛!      “那你能把芳美人也一起送过来吗?”尤美人问道。      容妃挑眉道:“哟,还和我讨价还价啦?”      “娘娘,求求你啦,帮帮忙嘛!”尤美人合掌拜了拜,可怜巴巴地看着容妃。      “好吧,送礼送双。”容妃无奈笑道,“上辈子欠了你。”      尤美人听到这话,愣了下,道:“娘娘,你真的非死不可吗?”      容妃笑道:“我这辈子,也活够了。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现在就是月亮最圆的时候,再活下去,月亮就要开始缺角了。”      “娘娘,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尤美人认真道。      容妃乐道:“好了,我还没死呢,你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个牌位似的。”      若不是送她们来的小太监是容妃派来的,尤淇淇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家气派不了多少的大门,简直要以为这小太监是人贩子,要把她和李芳拐来卖的。      “这真是林将军的府邸?”尤淇淇吃惊道。      “是,皇上赏过林将军大宅子,林将军推辞了。这是林家的老宅,里面除了林将军,就只有一匹马和一只老狗了。两位姑娘下车吧,杂家也好回宫交差了。”      李芳在车里推了尤淇淇一把,推得她差点摔下马车。      尤淇淇转头瞪了李芳一眼,抱着小包袱跳下车,冲着那小太监道:“劳烦公公了,记得替我给娘娘带好。”      小太监笑道:“好,你们俩快进去吧,林将军应该在家。”      尤淇淇就上前扣门,李芳在后面抱着包袱站着,两人等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尤淇淇和李芳一见到开门的人,嘴巴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怪不得你一直不娶妻,一定是那些女人看到你都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嫁给你。”尤淇淇脱口道。      林炀眉头一皱,抿了抿嘴,侧身让那两人进来了。      “你们家在哪?我明天就送你们回家,我这不需要人。”      “天啦,连声音都这么好听!”尤淇淇捧着脸花痴道。啊,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重生感谢容妃感谢那个独断专横的臭皇帝!      李芳擦擦口水,道:“我家里人都死了,家乡被洪水淹了,我已经没有去处了。你放心,我们俩不会吃你豆腐占你便宜的,你随便找个屋子给我们住就行。我们给你做做饭打扫打扫院子,喂喂狗什么的就好了。你的屋子和你的马你的钱你的人我们都不会动的!”      “我家住在铜钱胡同二十七号,不过我现在也不想回家,我我我我我我就和芳芳挤着睡就好!”      林炀脸色黑如锅底:“你们必须走,就是抗旨我也不能留你们。”      “唉,你怕什么啊?都说了不会碰你了。我们俩都是已婚妇女,我还怀过孩子呢,你就当我们是俩婆子就好!”李芳拍拍胸脯道,“不要有什么顾忌!”      “哎呀,人家就被皇上幸过一次,容妃娘娘说了,一次和没有差不多。”尤淇淇害羞道。      “哦?像是我姐会说的话。”不知何时,西边的墙上坐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语气吊儿郎当,和容妃简直像了八成。      林炀紧张道:“你不是明天才到京吗?”      “这不是想你了,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吗?我爹他们还在五十里外呢。”容郁道,从墙上跳了下来,冲着外面吹了声哨,没多久门口就想起了有节奏的撞击声。      林炀走过去把门开了,一匹高头大马兴高采烈地进来了,认路般跑到后院马房那休息去了。林炀把门关好,转过头看到容郁正好奇地看着院子里的两人,立刻道:“我明天就送她们走。”      “别呀,留着吧。会做饭吗?去给我弄点饭去。”容郁吩咐道。      尤淇淇看着容郁,完全想象不到其他宫人嘴里那个嗜血杀人狂就是眼前这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哥。尤其是当容郁走到有灯光的地方,尤淇淇看清了他的脸后,之前她脑子里幻想的杀人狂模样立刻崩塌得连点渣渣都不剩了。      “会,少爷您想吃什么?”尤淇淇语气发飘道。      “他这能有什么,淘个米做个粥吧,翻翻有没有腌菜咸鸭蛋什么的。”容郁摸着肚子,又改了主意,“算了,什么快做什么吧,我要饿死了。”      林炀忙道:“我去吧,有老唐送来的烧饼,再做个汤,就一会的事。你先去梳洗下换身衣服,我给你打热水去。”      “这么热的天要什么热水啊,我用井水冲冲就好了。”      “可你病不是才好吗?再发起烧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烦啊,你再叽歪我不住这了。”      已经完全被无视掉的尤淇淇和李芳忍不住咬起了耳朵:“我的妈呀,他们俩是不是一对啊?”      “嘘,你小声些,他们会听到的!”      “我忍不住啊!”尤淇淇兴奋道,虽然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兴奋什么。      而且这种兴奋和刚看到林炀的脸时的兴奋不一样,她也不晓得不一样在哪。      林炀一脸黑线地看着那两人,容郁乐不可支地搭着他的肩膀道:“这两人多有意思啊,留着吧留着吧。你去做饭,你们俩,那间屋子归你们了,快收拾出来睡觉吧。”      容郁指着一间偏屋道,尤淇淇和李芳在这个院子原本主人没反应过来前,狂奔去了屋子里,把门给关上了。      李芳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找到油灯点燃后,和尤淇淇开始收拾屋子。外面的林炀看着有些心疼,灯油很贵的啊。      容郁瞧出来了,道:“她们是我姐送过来的人,月例和一应的用度自然是我们容家出。别心疼了,去,给我热饭去。”      林炀自暴自弃道:“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下个月就要回边关了。”      “那我们就跟着去咯,你去哪我们就去哪啊!”容郁理所当然道。      林炀好笑道:“你爹舍得你去边关那地方吃沙子去?”      “他管得了我吗?”容郁得意道,跑到后院打井水洗澡了。      院子里只有一口缸,在厨房外面。林炀热烧饼做汤的时候,尤淇淇和李芳就端着盆跑过来打水,一边打水一边花痴他的颜。      “真是越看越好看。”李芳喃喃道,“看过他再看其他男人,无法入眼。”      “容少爷还是可以入眼的。”尤淇淇反驳道。      “对对对,他可以,很可以。”      俩人花痴完,在林炀爆发前脚底抹油嗖地又跑回了屋,一边激烈地讨论着林炀和容郁的二三事,一边热火朝天地收拾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两个柜子、一套桌椅和一溜箱子,柜子和箱子全是空的,也不晓得这屋子以前是干什么。幸好屋里不太脏,两人忙活了半个时辰就搞定了。      林炀抱了一床被褥过来,放到桌子上就走了。过了会,他又拿了一套茶具来,把油灯给收走了。      尤淇淇和李芳在黑暗里面面相觑,半响才道:“他是不是嫌我们一直点着灯费油了?”      “好像是哎,他看起来很清贫的样子。”      “对了,咱们真要跟他一起去边关吗?”      “废话啊!不然咱出宫是为啥?”      对啊,出宫是为啥啊?尤淇淇想着,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有的筒子不喜欢看耽美,可我写着写着耽美情节就冒出来了=。=哦腐女伤不起,我尽量不连着写耽美,穿插着BG或者无CP ☆、第三世(3)   第二天俩人天没亮就爬起来了,李芳跑去厨房里生火做饭,尤淇淇去井边打水。后院很大,井和马房在东西两个角上,中间空着,是林炀训马和练武的地方。      马房里两匹马还在睡觉,尤淇淇不敢靠近,好奇地看了半天,突然发现马房外面卧着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似乎是感觉到尤淇淇的视线,那只老狗晃了晃尾巴,掀了下眼皮。      尤淇淇力气小,每次水桶都只打半桶,来回好几次才把水缸倒满了。李芳已经把火升起来了,淘好米放到锅里煮着。案板上是切好的胡萝卜条,李芳找到腌菜的小缸子,正在往里面放调料。      尤淇淇闲着没事,拿着钱出去溜达了一圈,认了认道,买了一篮子菜回来。      她们俩把早饭做好,午饭和晚饭的菜也都洗好择好了后,林炀才端着脸盆出了屋。      他看到厨房里井井有条的样子,很是吃惊,他以为宫里出来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奶奶呢。      “将军早,昨天忘了问你,你和少爷有什么忌口的吗?”尤淇淇欢快道。      “没有,额,你们有钱?”林炀看着新鲜的菜,皱眉道。      “有,容妃娘娘给了我们些私房钱,放心,没有卖了你的什么宝贝出去换钱。”李芳道,“将军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和淇淇一会还要出去一趟,买点针线碎布回来做点女工卖钱。将军放心,我们俩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花你一分钱!”      林炀看着那两人扬起来的笑脸,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这里唯一一个无法融入到这个院子里的人。这几人是不是太随遇而安了些?      林炀兑了一盆温水端回了屋,过了一回又出来把脏水倒了,端了早饭进去。李芳在后院对着马房,和尤淇淇比划道:“该在这垒个鸡窝,不知道将军同不同意。”      “马上就要走了,别垒了,去边关垒吧。”尤淇淇道,然后瞠目结舌地看着林炀的白马自己把马房地上堆的草料叼到食槽里,叼满后又叼了一个水桶去井边打水。容郁那匹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的黑马打了个响鼻,开始吭哧吭哧吃起早饭来。      “我的妈呀,这马成精了!”李芳和尤淇淇蹭蹭往后退了几步,瞪着白马用蹄子把吊上来的桶里一踹,桶里的水哗啦啦倒进了井边放着的水桶里,大部分洒到了外面的地上。如是几次后,井边的水桶终于满了,旁边的青石板也都湿透了。      林炀挽着袖子走过来,穿着木屐拿水瓢把还干着的地方也都浇湿了,脏的地方就多冲了几遍。后院地是斜的,脏水汇聚着向着墙边的水渠流去,流入了外面街道边的暗渠里。      李芳和尤淇淇也就一路躲回了屋子,看着林炀把前院的地也都浇了一遍,日头渐高,暑气渐重,院子里却还算凉快。容郁只穿着一件单衣,拖拉着木屐散着头发出来了,拿着头绳找林炀给他梳头。      李芳和尤淇淇出门买针线时,顺便也一人买了个木屐穿。尤淇淇还想买件新衣服,算了半天还是心疼钱,扯了布打算自己做。      李芳带着东西回去了,尤淇淇拎着李芳做的一坛酱菜回了家。大街小巷还是那样的熟悉,尤淇淇才走到巷子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街坊看到尤淇淇,一个个都吃惊不已,也不敢上前来问。尤父尤母都在家,看到女儿回来了,还以为是在做梦。      尤淇淇把门关好,放下酱菜,道:“爹,娘,皇上把我赏人了,我现在的主子是个骠骑将军,下个月初一就要出发去边关带兵了,女儿也要一同去。唉,说来也怪丢人的,可是皇命难违。”      “淇淇啊,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尤母忍不住道。      “娘,我就是真得罪了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你不知道我傻吗?”尤淇淇诚恳道,“不过这次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李姐姐,她原先和我是一个宫室。哦对了,你们俩也别在京里待了,一来我一个美人灰溜溜地出宫当奴婢了,街坊肯定会笑话你们,里正也不会再罩着咱们家了;二来我听说明年京里可能要出什么事,留在这里也危险,你们还是回老家吧。”      “呀,这么突然。老江家还约我秋天去他们家喝埋在树下的梅子酒哩,你娘还有两身衣服,在裁缝铺里没拿回来呢。”尤父道。      “唉别惦记那梅子酒了,衣服买两身现成的路上穿,得了,就这么定了。”尤淇淇拍板道。      “在宫里待了这两年,淇淇竟像个大姑娘了,还会给爹娘出主意了。”尤母又自豪又激动,抹了抹泪道,“娘知道你肯定是为了家里好,娘信你。你们要去边关什么地方啊?你吃得了那个苦吗?”      “吃不了也得吃。”尤淇淇道,上辈子更苦的她也吃过了,“这酱菜是我帮着李姐姐做的,你们带着吃,就当女儿在路上孝敬你们了。”      三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尤淇淇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尤父尤母看着外面街坊的眼神,心里拿定了主意,当天下午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三天后尤淇淇又来了一趟,一直把尤父尤母的马车送到城门口,尤父死活不肯让她再送了:“别送了,一会再迷路找不回来了。到了边关落了脚就给家里送信啊,地址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青县铜雀街一百二十七号嘛,铺子在东街十七号,随便哪个都能找到你们。”尤淇淇道,抹了把泪对尤母道,“看好我爹,别让他一个人乱跑,他比我还不认路呢。”      “放心,你也照顾好自己啊,缺钱了就和家说。”尤母眼泪汪汪道。      目送着爹娘出了城,尤淇淇再忍不住,蹲下一边嚎啕大哭起来,把守城的侍卫吓了一跳。      容郁在一旁看了半天戏,走过来踢了尤淇淇一脚:“行了,哭长城啊?起吧,别错了饭点。”      尤淇淇吃了一惊,抬头道:“少爷?您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容郁道,捏着尤淇淇的发髻把人给提起来了。      尤淇淇捂着头发站起来,跟着容郁往林府走去。      路上,容郁用很随意的语气问道:“你和我姐姐很熟吗?”      “不太熟,容妃娘娘独来独往的,为人很有侠义之气。”      容郁噗的一声乐了:“侠义之气?就是喜欢管闲事。”      尤淇淇犹豫了下,道:“容妃娘娘似已看淡了生死,奴婢觉得她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想法很奇怪。”      容郁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尤淇淇。这是尤淇淇在见到他的这几天中,第一次看到他脸上不带笑意的样子。      容郁怔怔的模样,让尤淇淇猜测,容家的打算是瞒着这个儿子的。送女儿入宫,就是为了利用她的死谋反,容郁若是知道了,会怎样做呢?      他和容妃的感情,似乎还挺深的。      之后的路上容郁没有再说话,他低着头,还没走到林府便又停住了,对尤淇淇道:“你和将军说一声,我有事去我外祖家了,晚上就回来。”      尤淇淇哦了一声,看着容郁匆匆离开了。她喜欢容妃,那是宫里难得的好人。就算容妃没帮她,她也不能坐视容妃就这么死了。 ☆、第三世(4)   容郁晚上并没有回来,一直到林炀领了圣旨准备去边关军营的前一天晚上,他才翻墙跳进了林府。      “阿郁,你受伤了?”林炀扶着容郁,看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大吃一惊道。      容郁是家里的老来子,家里上下几十口都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指头,把他惯得简直要上天。      “老头子揍的,还想把我关起来,我诈死跑出来的。”容郁得意道,一副‘我聪明吧‘的样子。      “你爹怎么舍得揍你?”林炀更吃惊了,他还以为容郁是让某个路人甲打了呢。      “唉,没什么,对了,你行李都收拾完了吗?”容郁问道。      林炀皱眉看了他一会,才道:“收拾完了,你的我也给收拾好了。明天,你还跟我走吗?”      容郁道:“自然是要跟你走的,好了,我要洗澡,还要吃饭,你给我烧热水去。”      林炀跟着容郁进了屋,脱了他的衣服细细瞧了半天他的身体,见他只有左臂有一块青肿,其他地方都无事,才松了口气:“你先洗吧,一会我给你上药。”      容郁伸手搂着他脖子,低声道:“他们想让我姐死。”      林炀低下头,看着容郁眼下睫毛所投下的那片阴影,轻声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容郁猛地抬头,林炀立刻往后一躲,险险避开了这一碰撞。      “你知道?!”容郁震惊道。      “猜到的,我毕竟是个将军,能看到兵部的一些调令布防信息。有些事,不是容将军一人能做到的。有人在背后做推手,你爹,他被推到台子上,下不来了。”林炀叹气道,“不做,会死,做,也许有一线生机。”      “屁的生机,他以为他能玩过谁?”容郁冷笑道。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林炀担心道。      容郁靠到他身上,闷声道:“我想救我姐。”      林炀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要怎么保住你自己?难道就跟着容家这条船,一起沉了?”      容郁就不吭声了,林炀等了半天等不到回答,知道他的心里此时定是一团乱麻,只得拍拍对方的背,去厨房烧水热饭了。      尤淇淇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的李芳身边,一起从窗户缝里往外瞧:“少爷回来啦?又不走正门啊。”      李芳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把窗户关严了,低声道:“容将军竟然揍了容家的宝贝金疙瘩,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事吧。”尤淇淇有些心虚道,推着李芳回到床上,“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李芳板过她的脸,细细打量了半天,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尤淇淇心更虚了,眼神四处乱瞟道:“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李芳冷笑一声,把她往旁边一摔,道:“是不是京里要出事了,你才把你爹娘都忽悠走了?还求容妃把咱俩送出来,难道我们躲去边关就能无碍了吗?”‘      “总好过待在这里等死。”尤淇淇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无奈道。      李芳道:“看在你还算有良心,知道带着你姐姐我逃命的份上,我就信你这一次吧。”      尤淇淇不满道:“我比你大啊,你怎么成我姐姐了?”      “三岁小孩都够格当你姐姐。”李芳吐槽了句,拽过被子盖在身上睡了。      第二日,尤淇淇和李芳登上马车,容郁坐在前面车夫的位置,林炀骑着马在一旁跟着。      容郁脸上的青肿稍微消下去了些,他似是没睡好般,耷拉着脑袋,缰绳都握不住。幸而拉车的马是林炀的白旗,它很乖地跟着林炀走,就是没有车夫驾驭都没问题。      尤淇淇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缩回去同李芳咬耳朵道:“咱们是不是该让他进来?”      “他进来了,咱们俩呢?在里面和他一起待着?外面将军不醋啊。”李芳耸了耸肩,道,“还是你打算出去晒太阳?”      尤淇淇就默默地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既然将军和少爷都不吭声,她们俩身为丫鬟,也不该自作主张哈!      容郁比尤淇淇想象得更能吃苦,一路上两个丫鬟也没捞到多少伺候他的机会,那些活都让林炀给包圆了。      九月初九,他们四人抵达了玉门关。林炀让他们先在驿站待着,自己去军营报了道,做好交接工作后,才领着三人去了住处。      新的住处比京里那个宅子要更大些,毕竟这里的地皮便宜,管制也没那么多。      林炀安顿好两匹宝马后,开始勤快地收拾屋子起来。尤淇淇和李芳也不甘落后,拎着水桶和抹布就开工,三个人在院子和屋里干得热火朝天,容郁不知从哪摸了袋瓜子开始嗑。      天色将黑时三人都完活了,各自回屋洗了澡换了衣服,林炀去街上买了几个饼和酱肉回来当做晚饭。      容郁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抱怨道:“没你做的好吃,这花钱的咋还不如不花钱的呢。”      “我明天一早就起来烙饼,你再吃两口吧。”林炀道。      “不了,不饿,嗑了半天瓜子。我去睡了。”容郁打了哈欠,回屋了。      尤淇淇好奇道:“将军,您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们要不要在后院弄片菜地自己种菜吃?”      “要待两年左右吧,你们随意,别让外人进来,别太吵就行。”林炀道。      两年啊,尤淇淇在心里想着。明天的二月份,容妃就会“病逝”,再过两个月,容家就要反了。      他们现在来了边关,还有机会救容妃吗?容郁一路上心情都很低沉,他没有想出办法,不能光靠他了。      尤淇淇努力回忆着,容妃死的前后那段时间,朝廷都发生了什么。她就记得,年底时皇上杀了几个户部的官,据说是他们贪了一批粮,害得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了场败仗,貌似死了不少人。      尤淇淇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和她一宫的徐才人的兄长就是被砍头的人之一,徐才人天天在屋里哭丧,吵得尤淇淇白天晚上睡不好觉,只能躲到李芳宫里。      “将军,这会打仗吗?”尤淇淇担心道。      “说不准,会有小规模的匈奴部队袭击村庄,也就是一两百人。现在他们内部还在内讧,短时间是没空筹备对外战役。”林炀道,“怎么,你怕了?”      “怕呀,咱们这安不安全啊?我要不要准备把剪刀,随时自尽用?”尤淇淇哆嗦道。      匈奴人可和乱军不一样,他们酷爱杀人,有的还吃人呢!落在他们手上的女人都生不如死,尤淇淇觉得还不如自己了断来得痛快。      “你随意,但除非我和我的兵都死绝了,你才会有机会用到它。”林炀平静道。      “最好谁都不要死,就让匈奴自己内斗,全都耗死了才好。”李芳打着圆场,笑呵呵道。      结果尤淇淇不幸言中了,十月中旬,在一个刚下过雪的早晨,匈奴部队对边关外的一个小镇实行了突袭,小镇仿佛被血洗过了般,只逃出来了两匹受惊失常的马。    ☆、第三世(5)   林炀亲自带着一队斥候出去侦查,十人小队只带了两天的干粮和水,去了足足八天才回来。匈奴军队的人数比想象得更多,林炀差一点就惊动了对方,绕了两天绕了个大圈子,差点把自己绕迷路了,才打消掉了敌方侦查兵的疑心。      边关的人心浮动起来,不少人已经开始南下去投奔亲戚了。城里挤满了附近村庄小镇逃进来的难民,拖家带口就算了,有的还把鸡鸭牛羊都带来了,到处都是人畜的粪便和垃圾,臭气熏天的。尤淇淇心慌慌地出去买了些日用品回来,把听来的消息同李芳说了。      “看来是真的要打一场了。”李芳皱眉道,“可这个鬼天气,匈奴人是疯了吗?”      “他们也没粮了,之前闹了一场瘟疫,牲畜死了好多,不进关内抢粮就要活不下去了。该死的,他们没粮了就来抢我们,我们自己粮都不够吃呢!夏天水灾淹了浙江那么多田,今年的收成还没有往年的一半多。之前朝廷急调了两湖的粮去浙江九县,就是怕老百姓饿急眼了闹民变。现在,哪里还有粮可调呢?”林炀用刷子给黑旗刷着毛,发愁道。      “京城外一百里处的平江粮仓有粮,但那是专供京城两万禁军和三万匹军马的,除了皇上,谁也不敢开口要那些粮。”容郁道。      “那边关现有的粮,只够再吃两个月了。本来要撑到来年春天就难,想着靠打猎、捕鱼能将就一下,一半的将士都准备要归家了,也能减轻些压力。现在不但不能走了,还又调了五千人来,只给人不给粮,是要我们杀马吗?”      林炀把刷子扔到水桶里,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我就不信,再冷下去,匈奴人还能有什么战斗力。”容郁扬眉道,“冰天雪地的,不饿死他们,也冻死他们了。”      “开勒不知从哪招了一个汉人军师,用兵如神啊。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要攻城,所有外围的跑不了的百姓都已经撤入城中。现在,城里光百姓就有八万多人,还有一万多牲畜,我不知道是他们先冻死,还是我们先饿死。”      “饿到最后,人吃马,人吃人,如同炼狱一样。”容郁突然侧头,冲着厨房的方向道,“偷听什么?”      尤淇淇抱着水瓢走出来,一脸惊慌。      “滚回屋去。”容郁没好气道。      尤淇淇反倒往前走了几步,对林炀道:“将军,粮食问题就这么重要?”      林炀道:“攸关性命,就是这么重要。没有粮,再多的人,再精良的部队,也要打败仗。”      “那三十万石粮,够你们吃多久?”尤淇淇问道。      林炀和容郁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尤淇淇的这个问题颇有意味。      “光算人的话,军队三万五千人,民夫杂役六万人,百姓八万多人,近十八万人。三十万石从平江粮仓运过来,到边关也就顶多只剩八万石,这还是在路况良好的情况下。”林炀快速地心算了下,报了个数,“三个月。”      尤淇淇吃惊道:“啥?为啥运到边关,三十万石就只剩八万石了?”      “走陆路运输,运送的人、畜都要吃饭啊!”容郁道。      “那走水路呢?”尤淇淇又道。      “损耗会小很多,只是咱这走不了水路啊。”      尤淇淇一直觉得,三十万石是个极了不得的大数了,就是八万石,也不是个小数啊!她这个美人一年的俸禄合粮食也就三十石,还吃不完呢。但这些竟然只够城里的人吃三个月吗?还不算马匹牲畜!果然啥玩意都不能只看总数,一平均就少得可怜了。      “那十万大军,不晓得多少马,三十万石够吃多久?”尤淇淇道。      上辈子,容家从浙江起兵,从最开始的十万大军,到京城已经猛增至二十万。新招的乌合之众里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难民,为的就是不再饿肚子。      容郁和林炀心里都咯噔一下,十万,这就是容项岚手底下目前的军队人数。三十万石粮食,走水路直下浙江,足够这十万人吃个一年半载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林炀冷冷道。      “有话就直说,我们不会追问你消息来源的。”容郁也急了,这个女人知道什么?难道这就是姐姐送她来林炀身边的原因吗?      “皇上马上要从平江粮仓调三十万石粮食来,但是粮食一出粮仓没两天就失踪了。”尤淇淇道,现在这情况不说也是个和全城百姓将士一起饿死的结果了,她上辈子可实在是饿怕了,不想再受一次这罪了。而且这还不比京郊,那么荒凉,她连片野菜都挖不到。      容郁倒吸一口气,猛地看向林炀,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没了粮食,这一仗就必败。匈奴南下肆虐关内,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北方会民变四起。最重要的是对皇家最忠心的骠骑军全军覆没,光凭着京城里两万禁军,根本抵抗不了容项岚手下的十万精兵。      自己呢?林炀一死,他不知其中关窍,被怒火冲昏了头,再被容妃的死一激,会铁了心地跟着容项岚进京诛帝。      “户部尚书是安汝远的学生,那老头子不点头,这粮丢不了。我就知道,什么辞官回家写书,就是个幌子。”容郁很恨骂道。      “是了,匈奴里那个汉人军师,说不定也是他的人。”林炀眯了眯眼,恍然道,“他的一些行军布阵的策略,就是出自《嘉苍兵法》,这书还是安太傅送给兵部尚书的。”      “岂止兵部,六部都是他的人。等我爹杀了狗皇帝,他再出来杀了我爹,另立个傀儡皇帝,他做摄政王。”容郁冷笑道。      “我说,你们别光顾着骂这个姓安的,快想想咱们该咋活命吧!”尤淇淇急了,“你们要没法子,我就带着李芳回青县老家了。”      容郁厉声道:“回啊!你快回!到时候到处都打仗,乱世之中,我看你怎么活!”      林炀忙安抚地拍拍容郁的头,对尤淇淇温声道:“你还有什么消息吗?”      尤淇淇想了想,道:“襄王有个私生子,忘记叫什么了,他就是容少爷口中那个未来的傀儡皇帝。”      她只知道那个人登基当了皇帝后的名字,之前一直在乡野里隐姓埋名,叫啥她就不知道了。      林炀眼睛一亮,道:“年纪呢?”      “哦,和我一般大!我十七了,他现在也该十七!是腊月初一生的。”尤淇淇激动地挥了挥水瓢道。      “十七,十七,腊月初一生。”林炀的脸突然变得雪白。      容郁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林炀。      尤淇淇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好半天,林炀才道:“我今年,也是十七,我也是腊月初一生的。我有个双胞胎弟弟,叫林熵,拜在安太傅长子安景林名下做学生。” ☆、第三世(6)   李芳一个午觉睡起来,发觉家里另外三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林炀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坐着,仿佛他也成了一块石头。容郁在一旁仿佛小狗一样蹲坐着,仰着头看着林炀,同样一动不动。      尤淇淇抱着个水瓢,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比平时蠢了十倍。      大门在此时被叩响了,那三个仿佛被定了身的人突然一个激灵抖了下,齐齐看向了门口,把李芳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李芳慌道,“开不开门?”      林炀站了起来,顿了顿,才走到门边道:“谁?”      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林炀猛地打开门,把那人拽了进来,然后砰的又把门给关上了。      林熵长得和林炀很像,但是眉眼更柔和些,他好脾气地笑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饿的?我听说城里缺粮了,给你带了些大米白面来,就放在驿站里,你一会和我去取吧!”      林炀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林熵道,飞快地瞥了一眼院子里,见到容郁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林炀意识到什么,转身看了一眼容郁和尤淇淇,拉着林熵进了屋。      容郁立刻也跟了进去,林熵要关门,被他挡了一下,硬是从缝里给挤进去了。      尤淇淇仿若受惊的小兔子般,蹿到李芳跟前,道:“他他他他他!”      “长得和将军好像啊,是将军的兄弟吗?”李芳奇道,“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呢!”      尤淇淇扶着额头,靠在李芳身上,虚弱道:“我不行了,我要晕了,你去把你藏在枕头底下的糖拿一块来给我吃,让我缓一缓。”      “呸,吃土去吧!你敢吃老娘的糖,老娘把你SHI打出来!”李芳柳眉倒竖,厉声骂道。      屋里,容郁面带寒意盯着林熵道:“谁让你来的?”      “没谁让我来,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我倒是小瞧你了,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没跑,容家怎么没抬着八抬大轿把你请走啊?还是他们不要你了?”林熵嘲道。      林炀横在两人中间,对马上要发飙的容郁道:“你先安静一下,我有话问阿熵。”      容郁抿了抿嘴,走到一旁坐下了。      林炀先投湿了汗巾,拧干后递给林熵,让后者擦了擦风尘仆仆的脸。      林熵笑着接过汗巾,边擦脸和脖颈处,边道:“京里马上就要调粮过来了,现在直道还未完全封路,顶多一个月,粮就能运到了。今年雪是真不多,怕来年要闹旱灾,争取这一役将匈奴部队彻底打残,朝廷是支撑不了长久作战了。而且,瞧着江浙那一带的局势,边关的兵,恐怕还要调一部分去提防民变。我不是在针对容将军,你可别擅自替你爹对号入座。”      最后一句是冲着容郁说的,容郁闻言冷笑一声,用眼神示意林炀赶紧把该问的问明白了。      “你来,不会单纯只是给我送几袋粮食,或者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吧!”林炀沉吟了下,道。      “自然不是,我是来替你解围的。你和匈奴交过手了吗?他们是不是有了一个带兵如神的军师?那是嘉苍先生的徒孙,名叫朱虹,深得苍门的真传。《嘉苍兵法》你就看了一册,我可是八册全都看过了,有我在,你对他,至少能有五成胜算!”林熵得意道。      料想中的喜出望外并没有出现在兄长的脸上,林熵看着林炀难以言说的古怪神色,不满道:“怎么了,你不愿意我来?嫌我没上过战场,只会纸上谈兵?”      “你来,安先生知道吗?”林炀斟酌着语句道。      “我是偷着溜出来的,他们追我追到离玉门关一百里的丘山就停住不敢上前了。安先生最疼我了,我助你打退了匈奴,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他是不会怪我的。”林熵笑道。      “怎么派了群怕死的来追你?你要真死了,安景林怎么跟他爹交代啊?”容郁凉凉道。      林熵怒道:“不许你直呼我先生的大名,他是你长辈,你还有没有教养?”      容郁猛地站起来,骂道:“命都要没了,还要个P的教养!等你哥被安家害死了,我看你还有没有心情尊称他一声先生!”      林熵身体一震,抓着林炀的双臂道:“哥,他什么意思?谁要害你?”      林炀无奈地看了一眼容郁,才对林熵正色道:“真是你自个要来的?不是谁故意放你来的?”      林熵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才道:“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他爹呢?安太傅本来是要送你去从军的,是安先生惜才,硬是讨了你去做学生,教授你四书五经、治国之道,几乎把你当亲儿子看待。我信他,但是我不信安太傅,他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林炀沉声道。      林熵道:“他有什么用心?我们兄弟俩,有什么可让他图的?”      “我,我不知道,一切都还只是猜测。但是你说的那批粮,我怕它是运不到了。”林炀苦笑道。      林熵道:“怎么会运不到?你怕户部卡你的粮?不会的,边关失守,朝野动荡,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顶多就是少给一些。”      “他们要的就是朝野动荡,你先生没和你说,我们安家要反,如今缺的,就是粮和借口。”容郁在旁插了句话。      林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显然是听过安景林说这些话的,只是没想到容郁会这么大剌剌的说出来。      他松开林炀,后退几步,捂着头道:“不,不会是你们说的那样,太傅,先生,他们,他们不会这样做的。”      林炀面带不忍,上前一步抱住林熵:“你累了,先睡一觉,有什么事都等你醒了再说。你说的客栈在哪,我去那把你的行李拿过来。”      林熵嗫嚅了下,有些底气不足道:“大通客栈。”      那是安景林夫人的产业,安家的人之所以没有追林熵进城内,就是因为知道他和安夫人感情好,入城必会住进大通客栈好给安夫人报平安让她放心。      容郁冷笑一声,道:“要睡睡客房去,这是我的屋。”      林熵也没精神反击了,失魂落魄地被林炀推着出去了。      院子里,尤淇淇和李芳一见到他们俩出来,就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将军,这位是?”李芳试探道。      “我弟弟,叫林熵。阿熵,这是,呃,皇上赐我的两名宫女。”      林熵瞥了那两人一眼,来之前他就听说了,皇上又行了荒唐之举,把自己的两个美人赐给了林炀做丫鬟,其中一个还有过身孕。他本来想了一肚子话打趣林炀,现在是说啥的心情都没了。      林炀搂着他进了客房,没一会又出来端了盆热水进去,给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的林熵重新擦了擦脸,把他脏兮兮的靴子和袜子脱下来放到一边,给他擦了半天脚。      林熵两眼无神地由林炀摆布,等林炀折腾完了,扯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轻声道:“哥,那些话,是容郁告诉你的?”      林炀升起了炭盆,沉默了一会,道:“不是,他知道的,还没有我多。容家的那些打算,一直都是瞒着他的。就如同安家,也一直在瞒着你。”      “我知道,安太傅不是个甘于在乡野教书著书的人,他早晚要回京,回到朝廷中枢去。可是,他为什么要帮着容项岚谋反?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弑帝的刀。”林炀道。      他站起来,对弟弟道:“睡吧,晚上哥给你做葱油饼吃。”      林炀出了屋,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不知会不会下雪。      他出门前,和搂着水瓢还没放下的尤淇淇对视了一眼。      林炀没有追问尤淇淇那些消息的来源,而且看样子是已然信了她的话。      尤淇淇却半点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林炀信与不信,情况都不可能变得更好,只是不会更糟而已。她咬着水瓢,想着宫里那个总是笑得灿如桃花的女人。      和林炀一样,容妃也是隐约猜到了某些事,他们都是既聪明、又敏感的人,也都是被迫搅入这些阴谋、被那些肮脏的名和利害死的人。      林炀信的不是自己,他信的是他的猜测,和尤淇淇背后的容妃。容妃呢?她和自己不一样,无论是容项岚,还是安汝远,她对他们都有足够的认知,这些男人为了权力会做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比容妃更明白。      哪怕生灵涂炭,数十万百姓将士身死,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生不如死;哪怕让匈奴人趁机占了玉门关,大周再无天险可抵御外敌,在之后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他们也不在乎。      当林熵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兄长战死边关,他会和容郁一样,舍去一切天真和柔软,化身为血染的罗刹,手握屠刀,斩杀一切挡在他身前的人。 ☆、第三世(7)   林炀扛着两袋粮食回来后,就钻进厨房开始揉面了。容郁也钻了进去,把在一旁流口水的李芳给赶走了。      李芳一肚子气地回了屋,揪着尤淇淇的耳朵道:“下午你和将军、少爷都说什么了?就瞒着我一个!再不说,就把你耳朵割了下酒!”      尤淇淇哎哟哎哟两声,委屈道:“我没说什么,是将军说粮不够了,再这样下去要人吃人了。”      “朝廷不会运粮来吗?现在路还是能走人的。”李芳奇道。      “要是粮能运来,将军也不至于这么愁了。”尤淇淇叹道。      “皇上,虽然荒唐,但这种事他不会不上心的,玉门关失守,大周就再无天险可守了,南面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以匈奴的脚力,半个月就可以疾驰到京城啊!”李芳不敢置信道,“皇上这是要作死吗?”      “皇上就是不作死,也有人巴不得他死。反正匈奴抢够了东西杀够了人就会跑,换个皇帝他们还更高兴呢!”尤淇淇道。      李芳盯着她,道:“你说的有人,是谁?”      “现在大周还有谁手里有足够的兵?还有谁的学生门生遍布六部?”尤淇淇反问道。      李芳喃喃道:“容将军,安太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懂了。”      尤淇淇擦擦汗,看着李芳对着墙,沉浸在震惊中去了。      厨房里,容郁道:“不然咱们跑吧。”      “我说了,我会和骠骑军里所有人同进退,共生死。匈奴人要入关,除非踩着我们的尸体。”林炀揉好了面团,放在一边饧着。      容郁急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他扯着林炀的领子道:“好,你要死是吧!我和你一起死!反正我救不了我姐,我爹更是一门心思往鬼门关里钻!容家的人一个不落全都要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容郁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林炀搂着他轻轻拍了拍,道:“死了后,会有鬼差去接你,你跟着他走,就能找到我。咱们是一块死的,死后也肯定要归到一块去。我若先死了,就求鬼差,跟他一起去找你。我杀过人,怕要去刀山地狱里走一遭,你在桥头等一等我,等我从里面出来了,咱们一起去投胎。”      容郁抽抽噎噎道:“你不用下地狱,我给庙里的佛像捐过金箔塑了金身,帮你把杀孽都洗清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找我,我脾气臭,不会说话,鬼差怕都不爱搭理我。我姐老说我是人憎鬼嫌,除了你没人喜欢我。”      “好,我去找你,一定去找你。”林炀哄他道。      “那你弟呢?你不管了?”容郁抬头道。      林炀竟然笑了笑,道:“安汝远不会让他死的,阿熵可不是一颗任人操纵不知反击的棋子。安景林是真心把阿熵当儿子养的,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带了阿熵走。等到阿熵真的当了皇帝,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呢!”      容郁竟也跟着笑了笑,搂着林炀得意道:“我管他当不当皇帝,反正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他只有眼红的份。”      林炀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你开心就好了。”      晚饭做好后,林炀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冲着林熵的屋子喊了声,然后进了正厅。尤淇淇和李芳小跑着进了厨房,家里缺粮好几天了,林大将军巧夫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已经吃了好几餐的萝卜炖地瓜了。      林熵吃了两口饼,道:“你明天带我去看看布防吧,如果可以,带我去匈奴军队外围探查一番更好。”      “有个P用,没粮一切都白搭,你就是再看八十册兵书也没用。”容郁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讥讽道。      林熵忍着怒气道:“你吃着的可是我带来的面做的饼,吃人嘴短你总该知道吧。”      “那我吐出来还你。”容郁说着,作势要抠喉咙。      “别闹了,安静吃饭,吃完再说。”林炀道,两边各夹了一筷子炒鸡蛋过去。      那两人这才安安静静吃了顿饭,吃完后林炀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给三人各倒了杯茶,才一坐稳,林熵就迫不及待道:“咱们的粮还能撑多久?附近还有可以筹粮的地方吗?”      林炀看了他一会,才道:“你明天就走,把那两个宫女也带走。阿郁说的对,没粮,再多的计策也没用。骠骑军会死守玉门关,一直战到最后一人。平江粮仓的粮若要运去浙江,只能从平江码头走,你快马加鞭赶过去,应该能在他们出发前赶到。”      林熵握紧了拳头,道:“我知道,我会让这批粮,按照旨意送到玉门关。谁敢动这批粮,我就杀谁。”      容郁瞅了眼林熵,很显然是不信他的话。就是林炀,提出这个计谋,主要也是为了支开林熵,让他离开这个即将成为炼狱的地方。      “好,哥等着你。”林炀道,拍了拍林熵的肩膀。      他去厨房通知了一下那两人这个消息,尤淇淇吃得满嘴是油,第一反应是:“又要混到皇帝身边了,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宫女了。”      李芳道:“那将军,您和少爷要保重。”      两人麻溜地回屋收拾了行李,连意思意思推辞下表示要和林炀等人同进退的想法都没有。      林熵走之前,看向了容郁,对林炀道:“要不要把他一并带走?”      “不了,他要和我一起。”林炀笑道。      林熵道:“好吧,那我走了。”      这次出发可没有马车坐了,林熵也不管尤淇淇和李芳两人会不会骑,直接一人塞了一匹马。在求生的渴望下,尤淇淇和李芳迅速地掌握了不从马上摔下去和保持马速不掉队的技能,吭哧吭哧地跟着林熵和大通镖局的人一同赶往了平江。      他们和朝廷的旨意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平江,林熵把尤淇淇和李芳安置在大通客栈后,就直奔码头而去。      林熵一去就是五天,尤淇淇和李芳相当于被变相软禁在客栈里,连门都不许出。她们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消息,也顾不了是好的还是坏的。      五天后,林熵一身血的回来了。      安景林和他的夫人江家是不赞同安汝远的,安景林自唯一的儿子死后,就把林熵当了亲儿子养,林熵以死相逼,逼迫大通客栈和大通镖局的人入了他的伙。      而安汝远为求这次偷天换日的运粮之事不出岔子,派了他的得力手下费颜宇和容项岚派来接粮的弟弟容项芸接头,这俩人接头的地方好死不死选在了大通镖局的隔壁,俩人才坐下连口酒都没喝就被林熵给一锅端了。      林熵把这俩人一扣,主事的人没了,谁也不敢擅自把粮往船上送。林熵带着镖局的人把两人身边的随从杀了个干干净净,在码头烧了一把火,把船队给烧了大半。      这下子林熵与安汝远彻底决裂了,连带着安景林和江家都被他拖下了水。那三十万石粮终于被运往了玉门关,林熵也忽然失去了踪迹,一同失踪的还有尤淇淇与李芳。    ☆、第三世(8)   半个月后,京城,大安行宫。      这处行宫是□□皇帝晚年住过的地方,因为地方有些偏,景色也不太好,之后的几任皇帝都不稀罕来,这处皇宫就渐渐荒了起来,看管的侍卫也不多,让林熵、尤淇淇和李芳轻易地就翻墙进来了。      这行宫的一个宝殿中有密道,一直通向太极殿旁边的崇文殿寝宫。上辈子容郁就是带了一伙奇兵从这里进的皇宫,要不是当晚皇上碰巧没歇在崇文殿,容郁当时就能杀了他,哪里还容得他有机会逃到太极殿,拿着公主当挡箭牌。      尤淇淇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那伙奇兵中有好几个人后来负责看守她们这些女人所待的宫殿。那些人早当屋里的女人都是死人,一边玩-弄、折磨她们一边大声地说着这些事,夸耀着容郁的机敏和自己的威武。      尤淇淇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拿出听宫规的劲头去听那些人的话,若不是后来崇文殿被烧毁了,她和李芳还想通过那个密道逃出来呢。      尤淇淇同林熵说这条密道的事时,林熵连问都没问一句,就信了。这让尤淇淇有些郁闷,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怎么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呢?难道自己看起来就那么蠢,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个传消息的,一股脑的把功劳都记在他们臆想出的背后主使身上了?      这一晚,皇上正巧歇在了崇文殿,吃了五石散正裸着身体半靠在罗汉床边散劲。每当这时,皇上都不许殿内留人,打扰他的欲-仙-欲-死。      林熵轻轻地把石板抬起,翻了上来。密道出口在床底下,林熵将垂下的床单掀开一丝,眯着眼睛往外看去。      殿内的灯光很昏暗,皇上一向不喜欢太明亮的事物。      屋里只有一个男人,以防万一,林熵挨个把尤淇淇和李芳拉了上来,让她们俩辨认。尤淇淇早忘记皇上长啥样了,幸好李芳的记性不错,她瞧了一会,对着林熵狠狠点了点头。      林熵便让她们俩回到密道,掏出刀来,深呼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皇上身边。皇上低着头闭着眼,时不时哼哼两声,完全没察觉到林熵的到来。      出乎意料的顺利。林熵想着,他环顾四周,突然改了主意。      他把一旁的腰带团成一团塞到皇上嘴里,在对方来得及反应前,一个手刀击在脑后。      尤淇淇和李芳焦急的等了半天,突然见到一个只裹了件明黄色外袍的男人落了进来,吓得差点叫出来。      林熵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把地砖归位,细细地看了半天,才将皇上捆在背上,示意那两人跟自己往回走。      “你绑架皇上?”尤淇淇反应过来,震惊道。      “杀皇帝的罪名更重,你之前怎么不怕?”林熵反问道。      尤淇淇语噎,默默在后面跟着。李芳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跃跃欲试走到林熵身边,道:“您要做什么?要不要阉了他?”      林熵忍不住笑了:“好主意。”      李芳大乐,小声道:“要全阉不要半阉,阉就要阉彻底!”      林熵奇怪道:“什么叫全阉,什么叫半阉?”      “这个,全阉就是全去掉,半阉就是留着中间的柱状物。”李芳挠了挠头,道。      林熵听着都觉得疼,不由哆嗦了下:“还是留着中间的吧,就当个念想好了。”      他们从行宫离开时,天已经大亮了。皇上一向喜欢晚起,也不晓得宫里的人发没发现皇上丢了。      皇上中途醒过一次,被李芳给打晕了,然后他就一直睡到上船。      宫里的皇上在夜里得道飞仙了,这是大大的祥瑞。朝廷百姓庆祝了好几天,边关匈奴退兵的军情,更是锦上添花的好消息。      年幼的太子登基没两天,他的生母就没了。新太皇太后还是要比新太后棋高一着,不过前者看着越长越不像儿子的孙子,心里滋味他人也无法知晓。      安景林当了新皇的太傅,太皇太后为了不让襄王当摄政王,向安家投出了橄榄枝。安景林的孙女,被选为皇后,只待皇上成年后就要入主中宫。      “爹,你不高兴吗?”安景林淡淡一笑,往香炉里又添了一块沉水香,“安家的血终于要正大光明融到龙嗣身体里了,这不是你一直盼着的事吗?”      床上的安汝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怨毒地瞪着儿子,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被迫中风了。      “为此,你已经疯魔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把宝押在了襄王身上,让静娴去接近襄王。可惜,你没争过徐相,襄王妃是徐家小姐,不是安家的小姐。但静娴已经对襄王情根深种,甚至还和襄王珠胎暗结,生了一对双生子。襄王败给了鲁王,你便不肯把静娴许给一个落败的王爷,怕得罪皇上,逼得静娴绝望自尽。      先皇登基后,你没有第二个女儿可以献上去,就算你桃李门生渐渐遍布朝野,你也始终心中有恨,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可惜,我和攸君只有一子,你等了十五年,给我儿娶了媳妇后,竟然去求什么生女符水,逼着我儿媳妇喝下去,最后孙女是生下来了,我那可怜的儿媳妇却没了,我儿也因此郁郁而终,我一年之内,白发人送了两次黑发人。      可谁让你是我爹呢,我只能忍,希望有了孙女后,你能不再行此偏激、荒谬之举。阿熵也到了我身边,他又乖巧又聪明,和静娴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当他是亲子,他待我也如同亲父,可你竟然连他也容不了,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逼死了静娴,现又要逼死静娴的两个儿子,我再也无法顺你忍你,你落到现在的这个地步,都是你自找的。”      安景林走到床边,冷冷地看着不甘的老父,笑道:“容项岚是反不了了,阿炀已经接手了他的十万大军,浙江王要换人做了。爹,你安心养病吧,旁的事,你别操心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再听你的了。”      安景林走了出去,留安汝远在床上,用无比怨毒的眼睛盯着缓缓关上的房门。      上辈子,差不多的场景,出现在一年后。安汝远一直防着林熵,却不想亲生儿子早就已经起了反心,被林熵几滴泪和林炀的死给拉拢过去,两人合伙架空了安汝远,下药让他瘫在了床上。      这辈子,许多事被尤淇淇的重生和林熵绑架皇上这两件事给搅乱了,但这件事却没有改变,反而提前发生了。      宫里,安庆殿。      “姐,当太妃的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容郁笑嘻嘻道。      “臭小子,再说一个‘老‘字,我把你嘴缝上!”容太妃瞪着一双丹凤眼,啪啪给了容郁俩巴掌,“知道来见我也不拾掇好看点,瞅瞅你这脸上的伤疤,有没有乖乖抹我给你的药膏?”      容郁翻了个白眼,道:“抹了给谁瞧?阿炀又不在,他一个人跑浙江去,死活不肯带我。我耳根子就那么软,他怕我被爹给忽悠了吗?”      “这事林炀还真不能带你,让爹把怨气都撒他身上最好。”容妃道。      容郁就不太高兴,沉下脸道:“就他最折腾,他要不是我爹,我要不是他儿子,我……”      他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半天,也说不出个下文来。      容妃道:“行了,都过去的事了,别提了。好弟弟,乖乖抹你的药,等林炀回来了,看到你一张吹弹可破的脸,不定怎么爱你咧!”      容郁一仰头,道:“我脸上就是有疤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为了他!他敢嫌我一句试试!”      “我嫌弃,行不行?还我的小白脸弟弟,你个糙脸汉子,我真不想认你。”容妃一脸嫌恶状道。      容郁白了她一眼,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那个叫什么淇淇的,我带进来了,在偏殿侯着呢,你见不见啊?”      容妃惊喜道:“见,快宣进来啊!”      容郁吃味道:“你一听说要见她,怎么比刚见我时还高兴。”      “谁让你现在变这么丑了。”容妃没好气道。      尤淇淇和李芳一起进来了,尤淇淇一见到容妃,就眼泪汪汪道:“娘娘,我好想你啊!”      “哎哟,看这小脸,都从圆脸变瓜子脸了,可怜见的,快吃两口桂花糕补一补。”容妃道,拉着尤淇淇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道,“你这丫头,出去一趟,可吃了不少苦吧!”      “是吃了不少苦,但是能见到林将军和容少爷,吃再多苦也值得了。林将军做的饭菜可好吃了,回头娘娘你真要尝一尝!”尤淇淇道。      容妃笑着看了容郁一眼,道:“我知道,这臭小子就是被林炀烙的烧饼给拐跑的。”      容郁脸色有点红,站起来道:“我那小侄女呢?我去瞧瞧她。”      李芳便跟着容郁一同出去了,容妃让人退到外面,才握着尤淇淇的手道:“我倒是没想到,送你出宫,竟改变了这么多事。看来多做善事,的确会有好报。当时阿郁跑去给佛像塑什么金身,我还笑话他来着。现在一想,许就是因为他去塑了那金身,玉门关外那样危险的局势,他和林炀才能全身而退,只受了些许擦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说不准真是佛祖在保佑呢。”      “是啊,娘娘,我也没想到,出宫后会发生这么多事。若说是巧合,也太过巧了,哪一个地方出了岔子,咱们俩可能都没命坐在这里说话了。娘娘,我和你说句实在话,本来我都想和芳芳一起偷着跑了,但是我和我自己说,容妃娘娘救了我一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宫里。然后,我就等来了林熵少爷,再然后,你就都知道了。”      容妃笑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现在,你好,我好,阿郁也好,公主也好,我便知足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晓得咧,先把我爹娘接进京来,然后再想以后的事吧!”尤淇淇笑嘻嘻回答道。      “我给你个对牌,以后就是没有阿郁,你也可以随时进来瞧我。你可要常来啊,宫里的人都闷死了,没一个有你好玩的。”容妃抱怨道。      “好呀,娘娘,若是我以后看上了谁,还要求你给我指婚哩!”尤淇淇道。      “好呀好呀,你有了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和我说哦!”容妃兴奋道。      她看了尤淇淇一会,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些:“他,还好吗?”      尤淇淇愣了下,问道:“你,惦记他?”      “多少有些吧,我想,他现在过得肯定很不好,那我就惦记惦记,就当可怜他了。”      “你对林熵少爷,知道多少?”尤淇淇又问到。      “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幸好阿郁看上的不是他,否则我就是把阿郁打折了腿,也不能让阿郁往火坑里跳。”容妃立刻道。      “他现在在哪,过得怎样,只有林熵少爷知道,我这么回答,你懂否?”尤淇淇俏皮道。      容妃大乐,道:“懂了懂了,唉,这样我可放心多了。”      被尤淇淇和容妃欢乐诅咒的主正被绑在一个木头板上,他的嗓子都喊哑了,林熵才慢悠悠地顺着楼梯走了下来。      “我早说了,这里隔音太好,你下次要再叫大声点,不然我听不见的。”林熵把水囊塞子打开,将里面的水倒在本该荣登仙班的先皇脸上。      先皇也顾不得骂他,张开嘴接着流下来的水,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你到底要怎样?”先皇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有气无力道。      “先把你这五石散的瘾给戒了,然后嘛,还没想好。”林熵伸手在先皇下半身比划了下,“你说是全阉好还是半阉好?”      先皇哆嗦了下,欲哭无泪道:“你到底要怎样啊?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谁让你不是个好皇帝咧!不想死,就给我活着受罪吧!”林熵冷笑道,“你稍微争气点,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事来,你就当是在赎罪吧!”      先皇眼睛一翻,又气又绝望,就这么晕死过去。      林熵拎着空水囊走到地面上,关上地窖的门,回了外院。      “那姓容的还骂骂咧咧呢?要我说就饿他两天,就和地下那个一样老实了。”林熵颇真诚地建议道。      “怎么也是老丈人,不能这样不给面子。”林炀道,看到弟弟的脸色晴转多云,补了句,“过两天再饿饿他,先等哥把其他人给稳住了再说。”      林熵就不吭声了,把水囊扔到桌上,坐到林炀旁边,搂着他的肩膀道:“你就不打算娶妻了?你府里总要有个人管事吧!不然这样,你把那个尤淇淇娶了,让容郁把李芳娶了,都放家里当个摆设,你俩继续暗通曲款,怎么样?”      “出的什么馊主意!你要不喜欢那两人,就放她们俩回家去。”林炀皱眉道。      “唉,无趣。你越来越无趣了。”林熵嘀咕道,他想起了什么,道,“今儿我喂他饭了吗?”      “昨天中午喂了一次,然后就一直没喂过了。”林炀头也不抬地回道。      “呀!我说他怎么今天喊得有气无力的呢。他也不说,我都忘了。”林熵拍了下额头,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拎着一瓦罐白粥又跑去地下室了。      林炀把给容郁的信写完了,检查了一遍有无错漏,才将信放入信封中,一同被放进去的,还有今年早春开的第一朵桃花。就算已经被晒干去掉了水分,花瓣依然是艳丽的粉红色,仿若一遇水,便会又变得同刚摘下时那样水灵、生机勃勃一般。    ☆、第四世(1)   阿又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服,拨拉了下炭盆里的火,强忍着不让牙齿打颤,吵到床上睡着的两人。      屋子破败,窗户和门都有缝隙,奶娘蔡氏把窗户缝堵死了,对门中间的缝却无可奈何,只能让阿又坐在门口挡住漏进来的风。      三小姐体恤阿又,把自己最好最厚的斗篷给了阿又,屋里唯一的一个炭盆也放在阿又跟前给她取暖。蔡氏抱着三小姐在床上睡觉,三人所有的衣物被褥都盖在了身上,从侧面看过去仿佛一个小山丘,只能看到蔡氏乌油油的头发披露在外面。      阿又几次迷瞪过去,又被冻醒过来,强打着精神盯着炭盆里的火星,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暖和些。她昨天打了两个喷嚏,把三小姐吵醒了,三小姐让阿又上床睡觉,蔡氏没答应,还背着三小姐把阿又骂了一顿。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家里穿着单衣睡地上,每天只喝清汤粥,你还长到十一岁呢!怎么,进了小姐的屋你反而娇贵起来?你装可怜给谁看?”      阿又被训得低着头不敢回话,心里委屈得厉害。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她爹一见到,张嘴就骂道:“又是一个丧门星!”      于是她就被起名为“阿又”,捡姐姐们的旧衣服穿,吃家里人的剩菜剩饭,天不亮就起来做活,晚上了还不允许睡床,要打地铺。可就是打地铺,家里烧炕,靠着炕边睡也是很暖和的。哪像在这破屋子里,只有一个小炭盆,那点热气根本就烘不暖人。      阿又本以为,进了府做活,会比在家里好过些,谁想着她被分去伺候三小姐。夏天还好说,就是蚊虫多些,自入了冬,下了两场雪,日子就分外难熬起来。      太太是个不爱生事的女人,可惜三小姐的娘顾姨娘是个太会生事的人,生了个小少爷后更是要翻到天上去,最后惹怒了老爷,被送到庄子里了。小少爷被太太放到屋里养,三小姐因为顶撞老爷,被关到了院子西北角这个破败的小屋里。      “等到小少爷长大了,他就会放小姐您出去的!您是她最亲最亲的姐姐,他肯定会向着您的。”蔡氏没事就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阿又和三小姐听了都只是苦笑。      小少爷进太太屋里时才八个月大,府里的人都不被允许提顾姨娘,谁也不会和小少爷去提他还有个亲姐姐在破屋里关着。且等小少爷长大,至少还有十几年,她们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难说呢!      终于天亮,阿又等到蔡氏和三小姐起来了,才敢站起来,出去打水,顺便活动活动已经冻僵了的身体。      虽然被关在院子里,太太却没缺过她们热水热饭和炭火,每天都让人按时送过来。      这日,来送热水的是蔡氏的手帕交江妈妈,她把一个铜壶放到屋里,进来给三小姐请了安,就拉着蔡氏在一旁抹眼泪道:“老太太要回来了,真是阿弥陀佛,三小姐有救了。”      “可算老天开眼了,老太太从老家回来了,太太可不能在家里一手遮天了。老太太最喜欢我们三小姐了,说三小姐是孙辈里最像她的。当时就该让老太太带三小姐一起回老家,不然我们三小姐也用不着吃这么多苦。”      阿又在一旁把汤婆子灌满了,有意多握在了手里一会,将自己的手暖透了,才把汤婆子放到床上三小姐的怀里。这样的事,上辈子她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去做了。汤婆子是三小姐的,她这个奴才是没资格给自己用的。      三小姐总说阿又心眼实诚,阿又觉得自己不是实诚,是傻。她就是把一颗心剖给了三小姐又怎样?三小姐不会为了她,放弃报复太太的机会。      那时,三小姐得老太太的喜爱,被接到老太太的福禄院去养,满府里的小主子们,就数她最金贵。后来老太太硬是把小少爷也要来了,由三小姐这个亲姐姐带着,太太和老爷都不敢反对。三小姐是老太太用来对付那个不讨喜的儿媳的一把刀,可用来用去,到底谁是刀,谁是那个使刀的人,谁能说得清呢?      阿又也跟着过了两年好日子,不少丫鬟婆子喊她姐姐,喊她又姑娘,奉承她。家里的爹娘也都觉得这个女儿争气,娘还给她做了一顿白菜猪肉的饺子,吃得阿又眼泪汪汪,只觉得苦尽甘来了。      然后,顾姨娘在庄子里病死了,那之后三小姐就变了。她似乎认定了这是太太做的,把太太的女儿,她的两个姐姐的婚事硬是给搅黄了。太太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两个女儿,大小姐被退婚后郁郁寡欢,不久就病死了。二小姐本来是个极开朗的女孩,经了这些打击,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太太一下子就老了许多,托了娘家做媒,把二小姐嫁给了嫂子的侄子。二小姐出门那天,太太一直追着到了二门处,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两个女儿的名声坏了,这一带再没人肯上门说亲,二小姐只能远嫁,这辈子也许都没机会再回来了。      也因着这,谁也没怀疑到三小姐身上,毕竟她的婚事也被带累了。      小少爷很聪明听话,三岁时由着老爷开蒙认字,府里人都以为他就是府里以后的男主人了。可谁想到太太屋里的喜鹊竟然有喜了,蔡氏沉默了好几天,让阿又去把喜鹊的药给换了。      “太太是猜到三小姐身上了,若是喜鹊这一胎是个儿子,三小姐和小少爷就没命了。”      阿又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信了蔡氏的话,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听蔡氏的话了,就是知道这是不对的,她也要听从命令。      喜鹊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老太太和老爷认定了是太太做的,太太百口莫辩,被关到了那个曾经关过三小姐的破屋里。      三小姐也知道了蔡氏的作为,蔡氏跪在地上哭,阿又也吓得直哭。三小姐脸若死灰,道:“奶妈,你这是陷我于不忠不义啊!”      当时恰逢卫家来提亲,三小姐带着蔡氏和阿又出了嫁。她不肯原谅那两人,嫁人后就把她们送到了庄子里。蔡氏很快就病了,阿又也被吓得夜夜做噩梦。      太太的娘家人寻了过来,逼问她们两人喜鹊的真正死因。蔡氏拿话稳住了那两人,喊阿又进屋,用剪刀捅死了阿又,然后自尽了。      蔡氏是怕阿又说漏了嘴,害了三小姐和小少爷。      阿又重活一次,再见到蔡氏,心里除了恨,更多的是怕。蔡氏为了三小姐,是什么都干的出的,连命都可以不要。      那些脏了手的事,不需要三小姐去做,蔡氏自动地就去做了。多少次是蔡氏帮着三小姐化险为夷,三小姐责骂蔡氏、疏远蔡氏,然后继续坐享她的荣华富贵。      很多次,阿又问自己,三小姐是真的不知道吗?她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蔡氏是坏人,得了好处的三小姐,就是个好人了吗?      蔡氏是坏人,但也是个蠢人,她以为那些事是她自己想到的,主动去做的,和三小姐无关,为了三小姐死她都甘之如饴。      蔡氏之后,还有卫诀,三小姐的夫婿,也是个万事都向着三小姐的主,欺负了三小姐的人,同三小姐作对的人,三小姐都大度、善良地不在意了,卫诀还是暗地里把那些人一一报复回去了。      可是阿又没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奶妈,没有一个心里只装了她一个人的丈夫,连她的亲人都只会在她攀了高枝的时候围过来,其他时候就当没养过这么一个多余的女儿。      如今,老太太回来了,三小姐又要起来了,阿又在一旁看着擦着眼泪的蔡氏和江妈妈,以及一旁披散着头发、一脸若有所思神情的三小姐,心里乱得如同一团缠来绕去的麻线团。      她该怎么做?继续唯唯诺诺,蔡氏和三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再去帮着她们去害两位小姐和喜鹊吗?上辈子最后那几个月,阿又总是做梦梦到喜鹊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来找自己,就是蔡氏没一剪刀戳死她,她怕也早晚会吓死在梦里。      不,她不能再做那些事了。阿又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还不晓得前路该如何去走,但是她绝对不会再走上辈子走过的那条死路、绝路了。      三小姐要报复就自己报复去,阿又是不会再当她的刀了。       ☆、第四世(2)   屋里又热又闷,王氏只坐了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觉得要喘不过气去。老太太早年受过寒,老了就越发的怕冷,恨不得把屋里弄得跟火炉一样,一丝冷风都不许进来。      “娘说的是,那儿媳就照娘的话吩咐下去,今年除夕宴就小办,请两个女先生进来说书便好。”      老太太就微微眯着眼,好半天才点点头,就着三小姐的手把果核吐在了她的手帕上,道:“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就是府里有些刁奴惯爱偷奸耍滑,别说你,我年轻时候也受过这些人的气。这过年了,家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你要好好管束管束,别让这家丑泄到外面去。”      王氏站了起来,垂手低头道:“都是媳妇无用,让娘费心了,媳妇定会好好约束下人的。”      “行了,你忙去吧,我这有三丫头就够了。”老太太挥挥手道。      王氏道:“是。”      她抬头看了眼低眉顺目的三小姐,有意嘱咐两句,又怕老太太觉得她话多,便低下头,福了福,退了出去。      一出屋,王氏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冰凉却清新无比的空气,有些混沌的脑子复变得清醒起来。弟妹赵氏曾偷偷和王氏说过,老太太屋里总弄那么乌烟瘴气的,就是为了让进来的人都头昏脑涨,一说话就不爱过脑子,方便老太太套话。      赵氏的爹是刑部的官,她说话总爱往审讯破案上绕,王氏别的没听进去,独对这一句深以为然。每次进老太太屋里前,王氏都要把要说的话再心里过好几遍,进去后每次回话前,再把要说的在心里过一遍,才敢张口。      王氏扶着喜鹊的手慢慢往院子外走去,等到进了自己的屋,她才摇摇头道:“三丫头也真能忍,那个屋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的,她竟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窝在里面。热得跟蒸锅一样就罢了,还点那么重的香,一丝风也没有,也不嫌闷得慌。”      “再闷再热,也比西北角那个破屋强。老爷之前发了话,就当没这个女儿,您又不好违了老爷的意思,三小姐也是怕了。”喜鹊道,拿了清茶给王氏喝。      王氏抿了口茶,道:“她也是不容易,有那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姨娘。二老爷的事,我都不敢多嘴,她倒好。明知道那还老爷心里的一根刺,非要伸爪子去拨,我从来没见过老爷发那么大的火。”      喜鹊犹豫了下,道:“太太,您要防着老太太把少爷要过去养啊。”      王氏沉默了会,冷笑道:“他的儿子,他都不担心,我操什么心?老太太越老越冥顽不灵,她觉得自己能养好孙子她就养,我可不出头当那个恶人!”      当年王氏的长女一出生就被老太太抱去养了,老太太那时的毛病还没那么厉害,屋里还晓得要时不时开窗通下风,点的香也没有那么重。不过这也把年幼的大小姐折腾得够呛,屋里屋外温差太大,她一会上火一会着凉的,差点就没命了。      大老爷徐宁和王氏还是新婚燕尔,对头一个孩子也极为上心,不等王氏说话他就先忍不住了,跑去软磨硬泡把大小姐也讨回来了。从此后老太太就开始视王氏这个儿媳妇为眼中钉肉中刺,深觉儿子养大了就被恶媳妇给拐跑了。王氏也懒得管老太太是怎么想自己的,她只在乎女儿的安危健康。      毕竟徐宁也不是个一味愚孝的男人,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就置亲生骨肉于水深火热中不顾。当然了,像三小姐这样主动往老太太跟前凑的不算,徐宁认定了三小姐和她那个姨娘一样也是个无事生非的主,且三小姐到底年纪大些经折腾。      喜鹊无奈道:“咱们以后,不还要靠着小少爷么。”      “靠谁也不会靠他,他还要靠我呢。”王氏好笑道,摸了摸喜鹊的头,道,“傻丫头,无子的正室多了,当今太后不也无子吗。祖宗家法摆在这,我娘家也不是破落户,徐家能奈我何?我给徐家生了两个女儿,给老太爷送终哭孝,只是因为没能生个儿子,徐家难道就敢休了我?”      “可,老爷百年后,家里就是少爷说了算了。”喜鹊不解道,“您把少爷要过来养,不就是为了以后吗?”      “顾姨娘去了庄子,小少爷才进了我的屋,我是他的娘,我养他天经地义,谈不上什么要不要的。小少爷这么小,谁知道他以后怎样?万一是个败家子呢?靠人不如靠己,娘家、丈夫、儿子,他们对你怎样,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并不是说你对他们好了,他们就一定对你好,但若你一点不晓得付出,不晓得动脑子,他们肯定不会对你好。”      喜鹊便不再劝了,她走到王氏身后,轻轻给她揉着肩。      太太是生不出儿子,又不肯服软,才这样安慰自己。喜鹊想着,若是顾姨娘没那么蠢,换成王家那个精明得跟鬼一样的夏姨娘,太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了。夏姨娘没生出一子半女,都能把王家的正头太太压得喘不过气,差点把当时还是小姐的太太给送到宫里去做什么郡主伴读。幸好夏姨娘红颜薄命死得早,不然现在王家是个什么光景,都还不好说呢。      喜鹊盯着王氏头上的红宝石发簪,这还是两年前她过三十岁生辰时打的。本来还有一对红宝石耳环,怀着身孕的顾姨娘瞧见了,同老爷撒娇撒痴好半天老爷也没同王氏开那个口。是王氏知道顾姨娘是个眼皮子浅的,不给她这对耳环她能挠心挠肺地睡不好觉,让人给送过去了。      顾姨娘怀三小姐时也是如此,大冬天的突然馋了酸梅汤,还非要冰镇的。王氏不敢给,老太太骂顾姨娘惹事精,顾姨娘委委屈屈回了屋,那两天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险些动了胎气。后来王氏看不过,让厨房做了碗温的酸梅汤给顾姨娘,顾姨娘才勉强把那挠心挠肺的劲给压下去了,但生下来的三小姐先天就带了不足之症,面色总是雪白雪白的,手脚也常年冰凉。      老太太就骂王氏,说她非要给顾姨娘那碗酸梅汤,害了三小姐。顾姨娘也不承王氏的情,怨王氏不肯给她冰镇的。王氏两边不讨好,老爷还嫌她多事,喜鹊等人没少替王氏抱不平,王氏自己倒不怎么在乎。      喜鹊常想,王氏一个太太,上受老太太、老爷的气,下面还要受姨娘的气,不就是因为没个儿子傍身吗?顾姨娘那一胎,若不是大夫说了个男丁,王氏怎么也不会把那么贵重的耳环送过去的。王氏不心疼,喜鹊都心疼,不是心疼耳环,是心疼王氏的妥协和委屈。      还是要有个儿子。喜鹊心道,小少爷怕留不住,太太生不了,那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咬了咬嘴唇。不,不行,太太不点头,她不能自作主张,这是背主。她是为太太生儿子,必须要太太同意。      喜鹊瞧着王氏闭着眼,似已经睡着了,就停了手,轻轻走到外面,招了个小丫头在那瞧着,自己去了院角的小厨房。      画眉托着腮坐在小火炉边,给王氏熬着碧粳粥。她一见喜鹊进来,便道:“太太睡了?那个老刁婆又给太太气受了吧!”      喜鹊忙竖起手指嘘了声,走到门边撩开帘子看了看,回头道:“你小声些,咱们院子里可不干净。”      画眉冷笑道:“要我说,就把那两个婆子调到老爷跟前伺候,让老爷做主给撵出去。”      “老太太点名说是来伺候太太的,就算是老爷撵出去,这账不还是要算在太太身上。”喜鹊叹道,将手放在炉子边烘烤着,“太太的性子就是太好了。”      画眉道:“太太就是不爱生事,才惯的这帮人一个两个蹬鼻子上脸。要是换了二太太,谁敢在她跟前作妖?二太太和钱老爷可学了不少刑部整治人的法子呢,就是不使在人身上,光嘴皮子那么一说,都能吓得她们晚上睡不着觉呢!”      喜鹊见画眉挤眉弄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可惜二太太跟着二老爷去任上了,不然咱们太太在府里还能有个说话的人。这都要过年了,他们也不回来,不会还在和老爷怄气吧!”      画眉道:“顾姨娘还在庄子里等着哪个不怕死的去问老爷,然后被打发去和她作伴呢!怎么,你是不是想顾姨娘了,想和她一起在庄子里过年了?”      喜鹊骂道:“死蹄子,再乱说我撕了你嘴。”      画眉躲开喜鹊的手,道:“对了,你见着三小姐了吗?”      喜鹊愣了下,道:“见着了,三小姐看着瘦了不少。老太太可不是好伺候的,一晚上要起好几次夜,她就喜欢折腾贴身伺候的人。三小姐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真可怜。”      画眉道:“苦个七八年,哄老太太给她说个好人家,不就苦尽甘来了吗。”      “就怕老太太认为的好人家,和三小姐,和咱们认为的不一样。”喜鹊道。      画眉眼珠一转,凑过去道:“三小姐身边那个黄毛丫头,叫阿又的,不知为何这两天老在我妹妹身边打转,姐姐长姐姐短的,我妹给她使了好几次脸色瞧了,她就跟没看见似的。”      画眉的妹妹八哥就在大小姐跟前伺候,她认了个干妈是老太太身边的崔婆子,没事就会去老太太院子里同崔婆子唠嗑,一来二去就被阿又给黏上了。      “崔妈妈怎么说?”喜鹊问道。      “她说阿又那丫头是个缺心眼,估计是瞧我妹身上的衣服首饰好看,眼馋呢!就和顾姨娘似的。”画眉说着,噗嗤一笑,“我妹就送了个掐丝银镯子给她,吓得她眼睛都瞪圆了,接都不敢接,说她一个干粗活的,不能带这么金贵的东西。”      喜鹊忍不住也笑了:“别欺负人家,三小姐才去老太太跟前,自己的衣服首饰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贴身丫鬟呢。阿又又是刚进府的,之前一直在那破屋里,怕东西都不齐全。老太太屋里除了金玉,其他几个大丫鬟不是眼睛长得头顶上,就是小气吝啬鬼。快过年了,也不能让她身上太素了,这样吧,一会我和金玉说一声,捡点我们俩的旧衣服给她,首饰她不敢要就算了。”      晚饭后,阿又被金玉拉到自己屋里,被塞了一包袱的旧衣服。说是旧衣服,但也都是两个大丫鬟只穿过一两次的好衣服,颜色不打眼还暖和,比粗使丫鬟们穿的好多了。      阿又抱着衣服,嘴角抽搐了下,她不是这个意思啊!但瞧着金玉一脸笑意的样子,阿又笨嘴拙舌地,除了道谢感激的话,也不会说别的了。      不管了,第一步不管成不成功,她都已经踏出去了。上辈子她被蔡氏洗脑,心里只装着三小姐和蔡氏,和府里其他丫鬟都没有交过心。阿又知道自己笨,就怕不小心说了做了什么对三小姐不利的事,在外面跟个锯嘴葫芦般,久了大家也不怎么爱和她说话。常常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其他人说的开开心心热热闹闹,阿又低着头在一旁吃茶嗑瓜子。      对着金玉、喜鹊这样的大丫鬟,阿又也是一边羡慕这俩人才是合格的贴身大丫鬟,不像她这样又笨又蠢不能替三小姐分忧做事,一边警惕地提防着她们。      这辈子,阿又可不打算继续把蔡氏的话当圣旨般供着了。蔡氏还有个手帕交江妈妈呢,阿又也想有自己的手帕交啊!而且她以后可不打算继续跟着三小姐了,哪天再被蔡氏捅一刀,或者再去换了哪个孕妇的安胎药,阿又一想起来就胆寒不已。      和老太太、太太、两位小姐身边的丫鬟混个脸熟,是阿又计划的第一步。她不能再看着两位无辜的小姐被坏了名誉,她们俩对三小姐这个妹妹说不上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坏。三小姐第一次和同龄的小姐们一起玩时闹了笑话,大小姐这个长姐还替三小姐解过围。      阿又将金玉给的夹袄穿上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暖透了。她望着老太太的屋子,心里无比庆幸蔡氏嫌她愚笨,没有许她进屋伺候,只让她在三小姐的屋里看门。不然现在在里面闷得快背过气去的,就该是她了。      阿又求的并不多,既不想当什么府里的第一人,也不想报复谁,老太太身边贴身伺候的位子,谁爱争谁争去。       ☆、第四世(3)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庄子里的顾姨娘病了大半年,把冬天给熬过去了,却在渐渐暖和的春日中没了气息。      这个消息,老太太根本就没打算告诉三小姐,在她眼里,顾姨娘早就是个死人了。是江妈妈陪着男人去庄子收租的时候,听说了这事,偷着买了纸钱香烛去坟上祭拜了翻,回来告诉了蔡妈妈。      蔡妈妈立刻跑去告诉了三小姐,捂着脸压抑地哭了起来。三小姐怔了怔,疑惑地重复道:“姨娘她,没了?”      “就,就在上月初五。要不是盼儿正巧去了庄子里,说要给姨娘磕头,那里的人还不说哩!”蔡妈妈抽抽噎噎道,“好狠的心啊,这些人,姨娘可为徐家生了一儿一女啊!老爷唯一的儿子,是咱们姨娘生的啊!他们竟然,竟然这样对姨娘,和那些庄户佃农埋在一起!”      三小姐本就雪白的脸,此时白得更是一丝血色都没了。她的泪无声无息流了下来,落在新做的纱罗裙上,洇开了一团团仿若花朵一般的印记。      阿又低着头,她哭不出来,只能用手帕拼命把眼睛揉红了,怕一会让那两人瞧出自己没有哭过。      “一会,还要陪老太太吃饭。阿又,打热水来,我和奶娘要梳洗。”三小姐擦干泪,吩咐道。      阿又捂着脸出去了,换了条帕子,把脸给擦湿了些,才端了水进来放在脸盆架子上。蔡妈妈从豆面盒子里取了一小粒掺了桂花汁的豆粒放在温水里化开了,把巾帕打湿了给三小姐擦了脸。阿又在一旁拿着沤子壶和脂粉,捧到三小姐跟前。      三小姐呆呆地低头看了眼,道:“脂粉就罢了。”      蔡妈妈眼圈又是一红,道:“小姐,还是抹些吧,老太太总说您脸色太白,就该抹些红色的胭脂添些血色。”      “她嫌我丧气,哭丧一般,恨不得我胭脂涂了满脸,穿着七彩绣衣在她跟前猴似的哄她开心!”三小姐冷笑道。      蔡妈妈劝道:“老爷太太都靠不住,姨娘,姨娘又没了,您现在只能靠老太太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喜欢喜庆的,之前大小姐、二小姐不就是因为穿了身鹅黄色的衣服,被骂是守孝的吗?”      三小姐侧过脸,深吸一口气,才伸出手,接了沤子抹在脸上,对着镜子细细地抹匀了脂粉,又点了唇脂,人便如同绽放的海棠花般,俏丽中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蔡妈妈也洗过了脸,阿又出去换了盆水进来,伺候三小姐和蔡妈妈洗了手。蔡妈妈重新给三小姐梳了头,换了衣服,左右看了半天,才道:“一会金玉来接您,奴婢就不陪您去了。奴婢这眼睛,老太太见了不好。”      三小姐看着蔡妈妈红通通的眼睛,道:“让阿又跟我去吧。”      “她太笨了,打翻了东西怎么办?而且她是从来都不进老太太屋的,今儿突然带她进去了,老太太就是没想法也要变得有想法了。”      成天被说笨的阿又低着头,一副瑟缩的样子,三小姐见了,只好无奈道:“好吧。”      老太太曾经要给三小姐添人的,三小姐说自己整日陪在老太太身边,除了孝顺老太太也没别的事,一个奶娘和一个丫鬟足够用了,用不着添人了。老太太觉得三小姐懂事,她不知道,三小姐是不信她,不想收个眼线到身边。      最开始来老太太身边时,三小姐病过两次,和大小姐一样,是被屋内屋外夸张的温差和不流通的空气弄的。一开始三小姐强忍着,让江妈妈偷偷拿药丸给自己服了,硬是把病给顶回去了,没让老太太发现。      福禄院里也就金玉隐约察觉了什么,她可怜三小姐的不易,纵着江妈妈偷偷往院子里送药,没有告诉其他人。      后来老太太把小少爷讨过来养了,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小少爷就主要都是三小姐和蔡妈妈带着,王氏之前给小少爷的奶娘白氏连小少爷的边都沾不上了。      小少爷才一岁多,没有三小姐的忍功,难受了或者病了就哭闹不休。老太太嫌小少爷吵,让三小姐和蔡妈妈把小少爷带到偏屋去,三小姐就让江妈妈偷偷请了懂医术的婆子进来给小少爷看病。      上辈子也是如此,那个婆子专给小儿看病,医术不错,小少爷病了几次都是找的她。后来她给小少爷把身体调理得极健壮,在福禄院正屋那样极端的环境下都没再折腾病过,老太太也开始喜欢起这个懂事爱笑的小孙子了。      可惜这一次,阿又没打算继续帮着三小姐遮掩了,反正她笨嘛,请那婆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金玉瞧见了。      这次金玉可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江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往福禄院里送点药给三小姐就算了,现在竟然把一个府外的不知根底的婆子往院子带,这还得了!且小少爷是府里的独苗,他若初了什么岔子,她们这些院子里伺候的人一个都落不着好。      这事就被捅到大老爷跟前了,大老爷坐不住了,说小少爷年幼顽皮,在福禄院养着会妨碍老太太休息,硬是把儿子讨走了。      “我知道,你就是不放心老婆子带你儿子,就让那个王氏去养!好像她养的话小孩子就不会生病一样!”老太太脸上挂不住了,气呼呼道。      大老爷就跪在地上,赔笑道:“都是儿子的不是,生了个小阎王出来,闹得母亲白天晚上睡不好觉。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母亲您有火都冲着儿子发。”      老太太到底是心疼儿子,让大老爷起来了,然后把账都算在了王氏身上,还将隐瞒不报的三小姐和蔡妈妈骂了一顿。      大老爷却没把小少爷交还给王氏,而是自己带在身边养了。王氏对此松了口气,小少爷病殃殃的从老太太屋里出来,若是在自己手里没了,她简直要比窦娥都要冤了。      经此一事,三小姐对这老太太更是赔了一百万个小心,哄了大半年才把老太太又哄回来,许她每月去大老爷住的致远轩看一次小少爷。      那之后,三小姐和蔡妈妈再有什么要事,也不敢托给阿又去做了。阿又乐得清闲,她宁可挨骂,也不想再搅进那些可能会丢命的事里面。      不一会,金玉来了,蔡妈妈在里面倒在床上不出来,三小姐道:“妈妈来事了,不太舒服,就不去老太太跟前伺候了。”      金玉便道:“今儿是有些冷呢,屋里是不是再拢个炭盆?”      三小姐笑着婉拒道:“不了,够暖和了。咱们走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金玉便引着三小姐出去了,阿又放下帘子,回了里屋坐着。      蔡妈妈侧头看着阿又,见阿又呆呆的,有些伤心又有些茫然的样子,才闭眼继续养神了。      那之后,三小姐和蔡妈妈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多了,阿又基本上都是被打发去外间门口望风的。不过就是她们俩把阿又支开了,自己在里屋压低了声音商量事又怎样,三小姐要做什么,阿又都知道个大概。细节和上辈子应该会有所出入,但是大体的策略、方向是不变的。      三小姐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顾姨娘的死和太太有关。她只是过得太苦、太压抑了,主不主、仆不仆地过了这两年,所以想要寻个人去恨。老太太是她的亲祖母,大老爷是她的亲爹,只有太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同样是大老爷的枕边人,王氏金尊玉贵、仆妇成群,顾姨娘哪怕生了府里唯一的儿子,触怒了大老爷被打发去了庄子里,府里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人死了,儿女连个孝都无法戴,还要躲着人哭!      同样是大老爷的女儿,大小姐、二小姐过得才真叫小姐该过得日子,丫鬟奶妈婆子伺候着,想要什么和王氏撒撒娇,立时就有人送到跟前去。三小姐呢,在老太太身边起得比府里任何人都早,一整天都绷紧了弦不敢松,就是晚上睡着了,一只眼也要睁着落在老太太的身上。      阿又很多次想和三小姐说,她不必做到那样。三小姐是老太太的亲孙女,老太太便是宠她有别的心思,对她总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三小姐不必像个丫鬟一样去伺候老太太,甚至比金玉这样真正的大丫鬟更上心。      可是三小姐不会听,三小姐对老太太如此孝顺贴心,本就是有目的的。尤其是在顾姨娘死后,三小姐铁了心要报复王氏,她就更需要老太太的支持。      阿又有时候觉得,三小姐冷静、隐忍得不像一个小孩子,她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既不叫苦也不叫累,谁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      三小姐唯一表现得比较像人的时候,就是知道顾姨娘死时,那悲伤的神情。可也是顾姨娘的死,让三小姐走上了偏执的复仇之路。       ☆、第四世(4)   这日,知府夫人下了帖子,请徐家的三位小姐和王氏上门做客。一同被邀请的,还有城里其他几户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知府夫人的两个儿子都还没有订亲,她这次举办赏花宴意欲何为,城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娘,我还用去吗?”大小姐静毓道,她是已经定了亲的,明年就要出门了。      “我不想去,去了被人品头论足,她是知府夫人又怎样,就能这样挑拣我们了?”二小姐静琇搂着王氏的胳膊,不满道。      “就当出门赏花散心了,别想太多。静仪从来没出过府,你们俩要好好照看她,别让她出了什么岔子,更不要让别人欺负了她,知道吗?”王氏叮嘱道。      大小姐道:“知道了,娘放心,有我看着妹妹们呢。”      二小姐撒娇道:“那您要给我做身新衣服,就和阿念之前从京里穿回来的那件一样,要窄袖罗裙,绣了牡丹花的!”      王氏道:“不能单给你一个人做,一会跟我去老太太屋里,听老太太怎么说。”      二小姐脸就垮了,道:“奶奶肯定说要不能标新立异,别人怎么穿咱们就怎么穿。”      “老太太又没说错,你穿那么出挑,就不怕给知府夫人选中了做儿媳妇?”王氏打趣道。      二小姐羞红了脸,跳起来跑了出去。      下午,王氏带着两个女儿去了福禄院。今天天气很好,外面一丝风也没有,老太太就带着三小姐在院子里坐着,见着她们,道:“是为了知府夫人的赏花宴来讨我这个老婆子的主意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王氏笑道。      在老太太跟前,大小姐和二小姐同阿又一样,都成了锯嘴葫芦,一个赛一个的贞静。金玉拿了坐垫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请了王氏和两位小姐坐下。      “静仪这是头一次出门吧!”老太太望了一眼三小姐,见对方点了点头,才道,“给三个丫头都做一身新衣服吧,不要太打眼,就挑湖绿色的缎子,绣百合花样,又清爽又应景,怎样?”      “娘说的是,儿媳刚让人给三个丫头各打了两对银耳坠和发簪,配这新衣服,是不是正好?”王氏道。      老太太颔首道:“再带一对银镯子就好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就是不带首饰也好看。”      王氏见老太太没有别的吩咐了,就留了两个女儿在那陪老太太说话,自己先回来了。她让人叫了绣娘来,细细地把老太太说的衣服样式告诉了绣娘,让她十天内必须要赶出来。      绣娘拍着胸脯保证八天就能完成,王氏道:“十天就好,我没那么赶时间,你可不能为了赶工期,拿些破烂布糊弄我。”      “太太,您在我这绣坊都买了十年衣服了,我们的衣服怎样您还不知道吗?”绣娘叫屈道。      “好了,先去账房领定金,十天后你亲自把衣服送来。”王氏道。      绣娘笑着应了,跟着画眉出去了。      “太太,您这么不给自己也做件新衣服呢?”喜鹊问道。      “老太太不说,我也不敢擅作主张。而且我衣服也够穿,倒是你,这身衣服穿两年了吧,怎么不见你穿今年给你新做的那件?”王氏瞥了眼喜鹊,道。      喜鹊瞅了眼自己身上,笑道:“都两年了吗?奴婢也不记得了,这上面绣的就是喜鹊,奴婢喜欢,没事就爱捡出来穿。”      王氏道:“花样是好,但是颜色有些沉了。你喜欢喜鹊,我就让她们再给你做两身绣喜鹊的衣服,不能让你白服侍我一场。”      喜鹊忙道:“那奴婢就先谢过太太了,太太可别忘了呀!”      “什么什么?要给谁做新衣服了?太太,奴婢也要,您可不要厚此薄彼呀!”画眉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她一溜小跑进了屋,蹲在王氏腿边一边给她捶腿一边谄媚笑道,“太太,奴婢可也服侍了您一场呢!”      王氏用帕子捂着嘴道:“一说到做新衣服打新首饰,你就比谁都积极,是要打扮给谁瞧啊?”      “当然是给太太瞧了,太太您总不喜欢奴婢灰头土脸地在您跟前晃吧!”画眉笑嘻嘻道。      这话却触动了喜鹊藏在心底的心事,她寻了个无人的时候,拉着画眉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大了,心思也活了,以前不见你那么爱打扮呀?”      “怎么了,我又没用你的胭脂,也没抢你的衣服穿,你管我呀!”画眉道。      “你,不会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喜鹊怀疑道。      画眉愣了下,反应过来,冷笑道:“你放心,就是太太让我去伺候老爷,我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喜鹊奇道。      “没有为什么,人各有志,你愿意去当通房当姨娘,你当去,我不去。”画眉道,抬脚要走,被喜鹊给硬拽了回来。      “你,你说什么呢!谁要当姨娘了?我,我不都是为了太太。只要太太膝下有了儿子,我就是死了也能闭眼了。太太若真的不想留我,我就出府去,随便找条江找条河跳进去。”喜鹊急道。      画眉无奈道:“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去寻死?太太的意思你还看不明白?她就是要给老爷塞人,也不会从自己身边选。”      “那难道从别的院子里选?她们心里哪里会有太太?再出来一个顾姨娘、夏姨娘,太太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画眉道:“罢了,我不和你说了,你是说不明白的。我只告诉你一句,别自作主张,不然就是太太能容你,我也容不了你。”      画眉气呼呼地去厨房吩咐晚饭了,走到半路,一个小丫头从斜里蹿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呀,是画眉姐姐呀。”阿又发现自己认错了人,讪讪道。      “你找我妹有事?”画眉一看阿又的神色,就猜到她在想什么,没好气道。      “有,有一点。”阿又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      阿又犹豫了下,道:“三小姐出门,她的意思是,带银玉去,不带我。”      “谁让你又笨又呆的,人也认不全,还爱迷路。”画眉笑道,“你还是在家里乖乖待着吧,等她们回来跟你讲,在知府府里都见着了什么人,赏到了什么花。”      阿又委屈到:“可明明是我先到的小姐身边,现在什么都让银玉占了先,蔡妈妈还认了银玉做干女儿呢!”      画眉奇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知府夫人的帖子送来没多久。蔡妈妈还是躲着我认的,我又不会吃这个醋,我有我自己的娘,没想过要再认个干娘。”      画眉追问道:“蔡妈妈就认了银玉做干女儿?”      “嗯,还给了银玉一对镶了红宝石的耳坠呢!”阿又一脸羡慕道。      画眉脸色未变,心里却咯噔一下。      红宝石的耳坠何其珍贵,老太太只喜欢金银首饰,不爱宝石,她是不会赏三小姐和蔡妈妈这种东西的。那这耳坠,极有可能是王氏赏了顾姨娘,顾姨娘又给了三小姐的那对。如此贵重的东西,蔡妈妈怎么会给了一个丫鬟?      “你没看错?真的是红宝石的?”      “千真万确!银玉都舍不得戴,放在了荷包里。”      画眉点了点阿又的额头,道:“行了,别嫉妒了。银玉有本事,能跟三小姐出门,能认蔡妈妈做干亲,能得一对红宝石耳坠。你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丫鬟,不生事不惹祸,府里也亏待不了你。回去吧,这事别和别人说,背后嚼舌根,可是府里的大忌。”      阿又捂着嘴,瞪圆了眼睛道:“我不说了,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画眉笑道:“去吧,我的嘴可比你的严实多了。”      阿又小跑着走了,画眉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第四世(5)   “去叫个晚饭,你还叫这么半天,又是哪个妈妈拉着你给你喂好吃的了?喜鹊,去,掰开她的嘴让我瞧瞧,都偷着咱们吃了什么山珍海味了。”      画眉躲开喜鹊的手,跑到王氏身边道:“太太,奴婢是让正事给耽误了。”      “什么正事啊,说来听听。”王氏不以为意道。      “太太,咱们府里,还有谁有镶了红宝石的首饰吗?”      王氏的笑容淡了下去,喜鹊怕王氏想起之前顾姨娘要仗着有孕要走了她首饰的事不高兴了,忙喝止画眉道:“怎的突然问这个?这算哪门子的正事?”      王氏抬起手,喜鹊见状只好住了嘴,瞪了画眉一眼。      “老太太是不喜欢宝石的,弟妹常年不在府里,府里除了我,还真没谁能用得起红宝石。我也就只打了那么一套,耳坠给了顾姨娘,还有两颗小的宝石,各镶在一支金簪子上赏了你们俩。”      “那便是了,三小姐的奶妈蔡妈妈认了老太太身边的银玉做干女儿,给了银玉一对镶了红宝石的耳坠呢!”      喜鹊吃惊道:“什么?不可能,她疯了?三小姐也不管管她?”      王氏直起了身,问画眉道:“你听谁说的?”      “就是三小姐跟前的那个傻丫头,阿又,她亲眼看见的。”      “她认得红宝石?”喜鹊皱眉道,“别是看岔了吧!”      “不会看岔的,奴婢妹妹八哥之前讨了太太给我的那根簪子戴,阿又是见过的。奴婢刚去二门处问了,昨晚银玉回了趟家,府里其他人也都没听说过银玉认了蔡妈妈做干娘的事。奴婢已经让人去打听银玉家里的事了。”画眉道。      王氏轻声道:“顾姨娘死后,她身边的人收拾屋子时,发现她好些首饰都不见了,那耳坠也没了。应该是她出府前,偷着留给了三丫头,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追究。”      “三小姐,知道顾姨娘没了的事吗?”喜鹊犹豫了下,道。      “反正消息我是报给老太太了,老太太说没说,我也不能问。”王氏叹了口气。      两日后,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银玉的哥哥在外面欠了一百多两的赌债,差点被人砍了手。就在两天前,他们家把这赌债全给还上了,然后一家子都搬走了。”画眉冷着脸道,“银玉是八岁时被买进来的,老太太体恤她,许她每隔几个月回家一趟。”      “三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喜鹊倒吸一口气道。      “阿又说,三小姐下个月去知府府里赴宴,打算带着银玉去。”画眉慢吞吞道。      王氏不辨喜怒地垂着眼,道:“阿又真是个笨丫头吗?”      “反正是没什么心眼,在三小姐跟前也不怎么受重视。”画眉道。      “三小姐出门,让阿又跟着去吧。”王氏淡淡道。      “可,老太太那……”喜鹊犹豫道。      “笨,那天让银玉拉个肚子发个烧什么的,不就不能跟三小姐去了嘛!老太太又不可能让金玉跟着去,那就只能阿又顶上了。”画眉瞪了喜鹊一眼,道。      喜鹊噎了下,俯下身对王氏道:“太太,三小姐可是能见着小少爷的。”      喜鹊是怕,三小姐若真不是个老实的,在暗地里谋划什么,那小少爷会不会也受了她的蛊惑?      “小少爷才三岁,他懂什么?就是三小姐说过什么,时日久了,他也都会忘在脑后的。而且,老爷可没忘记三小姐当年顶撞他、隐瞒小少爷病情这两件事呢。”王氏冷笑道。      喜鹊这才松了口气,道:“那,要不要和两位小姐提个醒,让她们小心些?”      “不了,和八哥、鹦哥说一声,让她们护好了两位小姐。静琇是个藏不住事的,静毓心思又重,还是不要让她们知道了。”提到女儿,王氏的脸上现出一丝柔软和疲惫来。      不管三小姐想要做什么,王氏都不会让她伤害到自己两个宝贝女儿一丝一毫。      去知府府里做客的那天早晨,银玉吃坏了肚子,一趟趟地往茅房跑,连老太太都给惊动了。      “让阿又跟着你去吧,她和银玉身量仿佛,就让她穿银玉的那身衣服去。”老太太一锤定音,三小姐万般无奈地答应了。      “你就跟着小姐,不要随便说话,也别乱跑,小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蔡妈妈拉着阿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是,我知道了。”阿又道,揪着衣角,忐忑地重复道,“小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妈妈眼里划过一丝异色,她看向三小姐,见三小姐微微地点了点头,才放心地松开了阿又。      三小姐本来的打算也是见机行事,一次不成还有下次,银玉来与不来,影响都不甚大,只是万事都要靠自己了。      王氏带着三位小姐出了门,她和三小姐坐一辆车,大小姐和二小姐坐一辆车。一路上,王氏都闭目养神,三小姐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两人都一言不发。      待进了知府二门,她们才下了车,进到花厅里。阿又紧张地跟在三小姐身后,一旁的八哥见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顺拐了。”      阿又赶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前面的大小姐听到了,回头瞥了一眼八哥:“就你多事,谁看那么细。”      三小姐也微微动了动,对阿又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花厅了已经有了不少人,知府夫人和她的两位小姐林英、林华在里面和气地同她们打着招呼。夫人们都被请到了最大的厅里,小姐们则由林英姐妹俩在偏厅接待。      不一会人就都到齐了,林英提议大家都去水榭边玩,没人反对,十一二个小姐俱站了起来,她们身后各跟了个丫鬟,一群人乌压压地往水榭那走去。      水榭边是花园,一条镂空的长廊将两者隔开了。花园里是知府公子林檎、林辉以及他们俩请来的一群狐朋狗友,听说今儿府里来了一群女眷,都跑来偷看的。      林檎、林辉是出了名的纨绔,知府夫人溺爱得很。林檎闹着要自己选未来妻子,非要先看过脸才肯成亲,知府夫人竟也答应了,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能偷偷地隔着长廊看,绝对不许进水榭一步。      林檎嘴上说得好好的,转头就喊了一群公子哥来,一个个都趴在长廊边,伸着脖子往水榭那看去。      林英、林华深知兄长们的脾气,都缩在水榭最里面,让丫鬟挡着自己。其他小姐都不知那边躲了人,因天有些热,便都坐在水边,嬉笑起来。      徐府的三位小姐也坐在水边的长椅上,三小姐隐约听到不远处有男人的声音,凝神再一听,却又听不见了。她心里正奇怪,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过来,冲大小姐道:“你竟也来了,还以为你要在家里绣嫁衣,来不了呢。”      大小姐皱了皱眉,也不理那少女,对两个妹妹道:“我们去那边玩。”      她率先起身,二小姐、三小姐也都跟着起来,越过那少女往水榭另一边走去。阿又和八哥她们连忙跟上,冲着那少女福了福身。      那少女是谢家的小姐,和徐家大小姐一向不对付。她见大小姐这么不给面子,登时大怒,伸手就去抓大小姐的袖子。      正好走在谢小姐身边的三小姐身体被带得晃了晃,就往前扑了过去。上辈子,就是这个前扑,让她的两个姐姐都掉进了水里,一身湿淋淋地让长廊那边的公子哥们瞧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公子哥本就不是些守礼的主,嘴巴不干不净地把两位小姐落水的事喊得满城皆知。纵是之后谢家压着谢小姐上门赔礼道歉,知府夫人把两个儿子送回老家看管,发卖了十几个下人,徐家小姐们的名誉也已经毁了。      大小姐被退婚的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被八哥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但救下来的也只是个行尸走肉,没半个月,大小姐就病死了。二小姐自那之后再没笑过,她想要去尼姑庵落发出家,被王氏的眼泪挽留了下来。      这一次,当三小姐被谢小姐的动作带得站不稳,身体前倾的那一刻,一直盯着她的阿又猛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搂住了三小姐,并大喊起来:“小姐,您没事吧!”      前面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回过头,见三小姐一脸惊慌,谢小姐一脸茫然,道:“怎么了?静仪你没事吧!”      谢小姐立刻道:“不关我的事,我连碰都没碰到她。”      三小姐道:“是我,我没站稳,不关这位姐姐的事。”      大小姐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她拉着三小姐的手,让她走到和自己并肩的位置,挽住她的胳膊道:“没事,姐姐扶着你走。”      三小姐低下头,嘴唇嗫嚅了下,由着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夹着她离开了水边。刚才,她仿佛鬼迷心窍了般,见到两个姐姐就站在离水边那么近的地方,谢小姐抬手时又刚好擦到了她的身体。就仿佛不这样一扑,就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样,三小姐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半响才恢复了正常。      阿又适时地请罪道:“奴婢,奴婢错了,请小姐责罚。”      “三妹妹没站稳,你扶住了,这没错。但是你不该叫那么大声,这功过相抵,我们不罚你,但也不会奖赏你了。”二小姐笑道,拍着胸口道,“你嗓门可真不小,把我都吓一跳。姐姐你瞧,三妹妹的脸都白了,她自己的丫头,还能把她吓到。”      三小姐强笑道:“她平时说话可小声了,第一次出门也是太紧张了,吓到了二姐姐,我替她给你陪个不是。”      “你听她瞎说,她那个胆子,能被这声猫叫吓到吗?逗你玩呢。”大小姐温和道,拿了手帕给三小姐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是谢家的小姐,脾气有些大,倒是没什么坏心,你以后见着她躲着就是了。”      “没坏心,摔坏了你的镯子,非赖到我身上,害我被奶奶骂,这也叫没坏心。”二小姐不满道。      “好了,不说她了。林小姐她们也不嫌热,一直在里面待着,也不出来走走。”大小姐疑惑道,她想了想,索性拉着两位妹妹也进了水榭里面,站在林英身边瞧一旁立着的落地瓷瓶。      待到回了府,去老太太跟前请了安,大小姐才把心里的疑惑同王氏说了。      王氏道:“谢小姐说的对,你是该在家里安心待嫁,绣你的红嫁衣了。”      大小姐脸红道:“娘也打趣我。”      “好,不打趣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事咱们明天再说。”      大小姐就同妹妹出去了,王氏收起脸上的笑,叫了画眉进来:“八哥怎么说?”      画眉把水榭边的事细细复述了遍:“真是太险了,要不是阿又扶住了三小姐,恐怕,恐怕……”      “恐怕我的两个女儿,都要摔到湖里面去了。”王氏压低了声音,怒道。      “好狠的心,那可是她的亲姐姐!大小姐二小姐坏了名声,她就能好了?”喜鹊激动道,“太太,您还不去告诉老太太和老爷,让他们把这个狠心的贱人给关到庄子里去!”      “告诉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你我的推测,老太太那么宠信她,不会听我的话。”王氏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不过她要再做什么,也难了。以后不许她再出府了,她身边的人,都给我盯住了。那个银玉,说她偷了东西,给我卖出府去。给三小姐一个警告,让她不敢再起什么心思。跟小少爷的奶娘带句话,说三小姐不老实,把太太气着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太太。您之前就太好性了,惯得顾姨娘不知天高地厚,惯得三小姐竟然敢谋害她的两个姐姐。您就该拿出太太的款,狠狠地压一压这群人。”喜鹊骂道。      “压谁?压老太太吗?”王氏摇头,“你倒提醒了我,不能让三小姐继续蛊惑老太太了。二太太刚给我来信了,说二老爷那个庶出的四小姐不太老实。干脆就让她把这个四小姐也送回来,放到老太太屋里,我倒要瞧瞧,这两个庶出的丫头斗起法来,谁更棋高一着。”      画眉幸灾乐祸道:“那福禄院里可热闹了。”      这个四小姐的鬼心眼随着年纪越长越多,画眉可是领教过她的心计的,只不知道闷不吭声绵里藏针的三小姐对上这个隔房的妹妹,能有几成胜算。      “她们两败俱伤最好!”喜鹊道。      “对了,太太,那个阿又,怎么办?”画眉想起了什么,道。      “她护主有功,先记着吧。让她留在三小姐身边,也能看着点三小姐。管她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她不想生事、只求平安,这一点我倒是能肯定了。”王氏笑了笑,道。       ☆、第四世(6)   “小姐,小姐,不好了!”蔡妈妈一阵风似的进了屋,扑到三小姐跟前,面色惨白道,“银玉,银玉被卖出去了!”      三小姐手猛地一抖,木梳掉落在了地上。      “谁卖的她?”      “是,是老太太。老太太的缠丝扭花镯子不见了,崔婆子刚带了人在各个屋翻,从银玉的被子里翻出来了,老太太一气之下,就喊了人牙子来,把她给卖了!”蔡妈妈擦了擦汗,害怕道,“赌债已经还了,她还偷那镯子做什么?”      “银玉认了吗?真个是她偷的?”三小姐问到。      “她认没认我不晓得,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堵了嘴拉出院子了。”蔡妈妈道,“小姐,其实,就这么卖了也好,省得她把咱们吐出来。天晓得她哥是不是又欠了什么赌债,她就胆大包天去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卖。”      三小姐摇头:“那她这么不来问我借呢?我这总还可以凑个几十两出来。”      “几十两,都不够她哥哥赌三天的。”蔡妈妈道。      “妈妈,我心里有些怕。银玉先是吃坏了肚子不能跟我出门,然后又偷了东西被发卖出去,这两件事到底是在针对她,还是针对咱们?”三小姐皱眉道。      “这,咱们其实也没让银玉做什么,就是老奴认了个干女儿,送了她件首饰而已。就是真让老太太和太太她们知道了,也没什么。”蔡妈妈心虚道。她们只是想多一个人可用而已,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江妈妈帮忙。银玉是福禄院里地位仅次于金玉的大丫鬟,还有出门回家探亲的特权,与其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有来往,拉拢过来会是个不小的助力。      “银玉是老太太的人,我是老太太的孙女,你是我的奶娘,你和银玉认亲,若是光明正大,自然是没什么。可私底下,我就怕老太太会多想,或者被谁拿去做文章。”三小姐叹道,“银玉现在出府了吗?”      “小姐,这个时候您可不能掺和进去啊!”蔡妈妈发觉到三小姐的意图,忙道。      “万一她真是被我连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卖出府去。”三小姐激动道。      “那您又能做什么?老太太发了话,府里谁还敢留她?您若实在不忍心,老奴就拿些银子去给那人牙子,托她把银玉卖去个好人家。”蔡妈妈一跺脚,咬咬牙道。      “也只能如此了,你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三小姐无奈道。      蔡妈妈便去拿了两小锭银子,出去绕了一圈,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回了福禄院。她那话不过是哄哄心软的三小姐,若真如三小姐所言,是有人在针对她们,那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和银玉有牵扯了。      “老奴和那姐姐说了,帮着寻个人家做婢女,不求多有钱,主家宽和就好。”蔡妈妈道,看到木梳掉在地上,蹲下捡了起来,拿手帕擦干净了,给三小姐梳起了头,“小姐,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一动不如一静,先什么都不要做了。大姐姐明天就要出嫁了,二姐姐正在议亲,府里的心思都落在她们俩身上,咱们安安静静的,久了就没人关注了。”三小姐叹了口气,想到几日前在水榭边的情景。      大小姐、二小姐对她,也算是好的了,她们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见了,就是不说话,点点头笑一笑也还是有的。三小姐有些庆幸,阿又当时抱住了她。谁愿意当个恶人呢,母债女偿,想得轻松,做起来,却依然下不了手。      出去领针线的阿又回来了,她一进门便道:“小姐,妈妈,银玉姐姐偷了东西被卖出去了,是真的吗?”      蔡妈妈冷冷道:“是,她手脚不干净,府里留不得。你小声些,老太太还在气头上,让她听见你提这事,把你也一起卖了。”      阿又就捂着嘴,不敢再说了。她将针线放到抽屉里,忐忑不安地在那缠着线圈。      三小姐看了她一眼,不忍道:“你别怕,你守规矩,乖乖的,府里不会薄待你的。”      阿又小心翼翼看了眼蔡妈妈,道:“银玉姐姐可是福禄院的大丫鬟呢,竟然也说卖就卖了,太可怕了。早晨奴婢还和她一起吃饭来着。”      她的惊讶和惶恐不是装的,主子们斗法,最悲惨的永远是她们这些当奴才的。她若是没有给王氏通风报信,那么现在倒霉的就是两位小姐、八哥、鹦哥。她报了信,倒霉的,就成了被三小姐收买的银玉。      有时候,主子们处置你,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避免你要做什么。      阿又缠好线圈,端了脸盆出去打水。蔡妈妈见她出去了,才低头对三小姐道:“本就是个胆小的,被银玉的事一吓,胆子更小了,怕是更不得用了。”      三小姐听了,眼神闪了闪。就是这样蠢蠢笨笨胆子小的,才越不会引人注意呢。      “胆小无所谓,没有外心就好。阿又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总嫌弃她。老太太给了我一匹藏青染布,你拿去给阿又,让她自己做身新衣服,别老穿金玉她们的旧衣服了。”      蔡妈妈擦了擦泪,道:“是,小姐,您就是心太好了。”      三小姐轻笑道:“我只对该好的人好。”      两个月后,徐府二房的四小姐坐船回来了。她和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不过一个年头,另一个是年尾。      两位庶出小姐的姨娘在当丫鬟时就不对付,两个小姐生下来后,来往更是不多。三小姐只记得四小姐嘴巴跟抹了蜜一般甜,心眼跟产蜜的蜂房里面的孔窍一样多。      阿又对这位四小姐也很熟悉,上辈子徐家要送一个女儿给高官做妾,本来家里是定了让三小姐去的。那时王氏心痛长女的死,怪罪于扑倒女儿的三小姐,硬是逼着大老爷点头让女儿去给比自己还大十几岁的老头当妾。      三小姐知道了,效仿大小姐悬梁了,被金玉和蔡妈妈发现救了下来。老太太大怒,把王氏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被押着上了轿子的,就成了随着二太太钱氏回来奔丧的四小姐。      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些长房二房、两位老爷之间的往事,具体的阿又不清楚,但是常年陪在老太太身边的三小姐却知道一些,借力打力,让自己免遭这一噩运。      四小姐是仓促回来,根本没想到有此一劫,所有事都定下了她才知道,连个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否则,她根本不会倒霉地去替三小姐顶了缺。      四小姐也住进了福禄院,阿又见着她那语笑嫣嫣的样子,感觉三小姐的太平日子到头了。四小姐是被钱氏变相发配回来的,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好的婚事,四小姐会一门心思地讨好老太太。同龄的三小姐是她最大也是唯一的竞争对手,她会怎样对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姐姐呢?      让阿又吃惊的是,四小姐来了福禄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拢三小姐。      “都是庶出的,都不容易,她们就是要看咱们两败俱伤,她们是贤惠的好太太,咱们俩是那不让人省心的、挑事的庶女。”四小姐叹道,“我所求的,就是一门好亲事,不要被我那好太太给贱卖了去。这天下的男人也没死绝,咱们也用不着为了一个男人抢破头。”      三小姐细细打量着她,笑道:“老太太最近嗓子不太舒服,金玉每天午后都会炖一碗冰糖雪梨粥,就在咱们院子里的茶水间。”      四小姐眼睛一亮,谢道:“好姐姐,就知道你也是个明白人。”      她瞧着时辰,老太太快起了,便站了起来,道:“二门处的芸妈妈是我奶娘的妹妹,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她。之前我在府时,也托她出去给我买过东西呢。”      三小姐道:“我在老太太这,还真没什么缺的。不过妹妹的情,我承了。”      四小姐笑笑,出去了。阿又看着她进了茶水间,才走回到三小姐身边,道:“小姐,四小姐的话,您信吗?”      “信不信又怎样?她说的没错,我们俩不能掐起来,便宜了那两位好太太。”三小姐摇摇头,怅然道,“她还有个姨娘在二太太手里,婚事则捏在二太太和老太太手里,我也不会和她太交心。不过,她比我想象得更聪明、更坦诚。以后她和她丫鬟彩红如果单独找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记得报给我和妈妈知道。”      “是,奴婢知道了。”阿又道。      阿又接过蔡妈妈手里的团扇,轻轻给三小姐扇了起来。      她能做的都做的差不多了,只要太太心里有了提防,就不会被三小姐害到。只要撑到三小姐嫁入卫家就好了,卫家那么远,三小姐就是想再对太太做什么也难了。只要三小姐不害人,她就用不着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当了那害人的刀。       ☆、第四世(7)   徐家大小姐出嫁不久,二小姐的婚事便也议定了。      府里忙活完大小姐,又开始给二小姐准备出嫁的事了。王氏忙了好几个月,这日才终于有空,问喜鹊道:“福禄院那,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安静得很呢。”喜鹊纳闷道,“不过,老太太倒是挺高兴的,常夸三小姐、四小姐乖巧,也没空找咱们得茬了。”      “她们俩不会抱上团了吧?”画眉猜测道。      “管呢,给她们俩都找些事做,就没空起别的心思了。继续盯好了她们,等静琇出嫁了,我腾出手来,再收拾这个乖巧孝顺的三小姐。”王氏冷冷道。      “对了,上次三小姐去看小少爷时,四小姐也一同去了呢。不过老爷也在,拘着小少爷写字呢。老爷还说,三小姐大了,以后不许她再去瞧小少爷了呢。”喜鹊得意道。      若是三小姐没带上四小姐,大老爷估计还不会说这句话。可惜,他一见着四小姐那张脸,就想起了年少时那些不愉快的事。      两位老爷当年瞧上了同一个丫鬟,因为年少气盛,就打了一架。这事让老太太知道了,那个红颜祸水的丫鬟就被杖毙了。后来二老爷讨了那丫鬟的妹妹做妾,就是四小姐的生母了。两位老爷都认定了那个丫鬟的死是对方的责任,再加上分家产上的一些矛盾,冷战了十几年。      顾姨娘听了只字片语,只以为大老爷对那丫鬟余情未了,就酸了几句,被大老爷一怒之下发配去了庄子里。      这些,三小姐、四小姐自然都是不知道的。她们只知道大老爷生了气,三小姐再也不能见自己的亲弟弟了。      王氏不晓得的是,大老爷骤然发火,这原因三小姐又归到了她的身上。反正姨娘和庶出的孩子们倒了霉吃了亏,“既得利益者”正室和嫡出的孩子们就要背锅。      “本就不该瞧,小少爷现在住在外院,她老往外院跑,本来就不合适。那边门禁也没内院严,上次卫家的人来拜见老爷时,出入时不就撞见她了吗?那个卫少爷也着实孟浪,见着女眷不知道回避,竟还走过去攀谈,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书本网呢!”王氏想到这,就气得够呛。      三小姐是徐家的女儿,三小姐有那个破釜沉舟的心,宁可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也要把所有人都拖入泥沼,王氏可没有疯狂到那个份上。      在王氏看来,三小姐只是个心思深沉、居心叵测的庶女,嫁的远远的不许再回来拖累徐家其他孩子——尤其是她的两个女儿的名声就好了。      “太太别气了,咱想些开心的事。二小姐的及笄礼您打算怎么办?请谁来为二小姐插头呢?”画眉给王氏倒了杯新茶,道。      王氏闻言,转怒为笑,她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是该好好想想。”      见王氏心思都被转到这事上,画眉冲喜鹊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面院子里,画眉道:“最近你怎么老往致远轩跑?别跟我说你是去瞧小少爷的。”      喜鹊脸色白了又红,她压低了声音道:“我,我就是去瞧小少爷的。”      画眉冷笑一声,道:“之前我也是怕小少爷养不熟,才由着你往那边跑,不吭声。现在老爷都不许三小姐再过去了,你也别成天担心小少爷长大后有人再告诉他顾姨娘的事。把你的心思收一收吧,别再擅做主张了。不然,这一桩,和之前那桩,我可都不会再替你遮掩了。”      喜鹊急得抓住画眉的手,哀求道:“好妹妹,你可千万别说,说了我可就死定了。”      画眉幽幽地看着她,道:“我也不想说,我希望太太好好的,咱们才能好好的。”      三小姐怀疑王氏,怀疑得并不是没有道理。顾姨娘知道那个丫鬟的事,是喜鹊有意给她露的风声,就是希望她能激怒了老爷,然后王氏顺理成章地把小少爷抱过来养。喜鹊是个蠢的,放消息不知道托别人的嘴,非要自己亲自上;顾姨娘更蠢,以为是自己听墙角听来的,完全不想想喜鹊为什么会突然对着花园里的杜鹃自言自语起这些事来。      可三小姐不蠢,顾姨娘从花园里回来的当晚,就惹怒了老爷。三小姐事后一查,那个时候在花园里待过的,只有喜鹊。她不会相信这事和喜鹊没有关系,更不会相信这事和王氏没有关系。      “再过两年,太太就要给我们说人家了。到时候,我们当了管事娘子,依然伺候太太,做她的左膀右臂,多好。你就别再犯傻了,啊?”画眉无奈一笑,轻轻搂着喜鹊,眼神有些发愣,“我总觉得,三小姐要弄出什么大事来。顾姨娘,可是她的亲娘啊!”      福禄院中,三小姐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扇子拿在手里,仿佛凝固了般。蔡妈妈急匆匆走进来,三小姐眼珠转了下,平静地看了过去。      “老太太,老太太就说了句‘知道了‘,旁的什么也没说。”蔡妈妈压低了声音,气急败坏道,“只要是大老爷发了话,她就不会管,老奴早该想到的。”      “爹说的对,我年纪大了,是不该老过去了。”三小姐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她垂下眼,轻声道,“阿弟由爹亲自教养,日后才能有出息,我不该拖他的后退。”      蔡妈妈擦泪道:“小姐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啊!”      “爹看到我,就想到我姨娘,呵,他是真狠心,至今都不肯原谅我姨娘,原谅我,今儿不过是把积攒的怒气都发出来了而已。”三小姐平静道,“发出来也好,憋在心里反而会越来越严重。他最后看起来是有些后悔,话说重了,让二房的人看了笑话。”      “哪个敢笑话?四小姐也不会和别人说的。”蔡妈妈安慰道,忍下心中酸楚,望着三小姐,“小姐,二小姐也要出嫁了,你呢?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了,你也十四了,连比你小一岁的四小姐都晓得该为自己做打算了啊!”      “爹生我的气,太太对我也不过是面子情,老太太,老太太她若是真心为我,我也用不着这么伏低做小的。”三小姐脸上露出一丝冷冽之色,“说是府里的小姐,一应的待遇和前头两位嫡出的一样,但那都是公中给的分例,明面上糊弄人的。两个姐姐什么时候只靠每月那一两银子了?就是出嫁了,太太拿了自己的体己补贴她们,又有谁会说一个不字?她的体己,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姨娘都能给我攒出几十两银子,更何况管着家的太太呢!她能为我寻什么好人家?不丢了徐家的人,不连累她两个女儿,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蔡妈妈顿了下,道:“小姐,老奴说句实在话,谁让你不是太太亲生的呢?五根手指头还分着长短呢!”      三小姐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也从没为此气过、妒过,我心里没有太太,太太心里自然也不会有我。我知道,有些迷茫吧。说来真可笑,这个家里,唯一会对我婚事上心的,就只有太太了。她不会允许我在家里待太久了,撺掇爹不让我去见阿弟就是第一步。我是要为自己做打算了,主动权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旁闷不吭声的阿又听了,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三小姐有时候真的挺看得开的,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轻易被人左右。蔡妈妈有时候也说服不了她,所以上辈子才会背着她命令阿又去堕了喜鹊的胎。      卫家其实已经准备替长子求娶三小姐了,只是落水事件让他们退步了。卫少爷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说服了家里人,绝食装死都使了一轮,把卫家闹得鸡飞狗跳,导致三小姐没入门就先给了卫家长辈不好的印象。      不过在阿又死之前,她听说三小姐已经把公婆给哄回来了,蔡妈妈念了好几天的佛,希望一切的报应都报在自己身上。      阿又看着开始绣花的三小姐,拿起一边桌上放着的扇子轻轻地给她扇了起来。真是可惜,阿又想着,其实太太和三小姐是一类人,若没有顾姨娘的死,她们也许会彼此欣赏对方。      阿又瞥了一眼旁边绕着线团的蔡妈妈,在心里撇撇嘴。蔡妈妈和太太身边的那个喜鹊一样,对府里的男丁、继承权这些事仿佛着了魔一般,一个偷着主子和老爷有了苟且怀了孕,另一个则背着主子堕了她的亲弟弟或亲妹妹。      若是没有这两人,太太和三小姐不会闹到最后水火不容的地步。      阿又同画眉接触了多了,发觉那是个真正得了王氏真传的丫鬟,看事情都门儿清。上辈子若不是小少爷被三小姐哄得只认这个姐姐,画眉不会纵着喜鹊去怀了老爷的孩子。这辈子,小少爷被老爷管着,和三小姐越来越疏远,画眉便不会再替喜鹊打掩护。      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帮手,阿又觉得自己轻松许多。虽然顾姨娘的死她无能为力,但是两位小姐好好的,王氏好好的,小少爷好好的,喜鹊、四小姐和其他人都平平安安的,她也该有一个好的结局了吧!      二小姐出嫁前半个月,卫家遣了媒人来提亲。太太一听说是卫家的大少爷,得知卫家远在千里之外,便笑着将此事告知了老太太。      老太太对卫家还挺有好感,见大老爷也不反对,便拍板把这事给定了。三小姐托人去打听了下卫家的情况,听说卫家离得远,自己的婚轿要在路上走小半年时,无声的笑了笑。      “太太是不许我再回来了。”      三小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安心地开始绣起了嫁衣。      临出嫁前,三小姐请求去庄子看望顾姨娘,老太太才告诉她,顾姨娘已经病死了。三小姐沉默了会,道:“总该让我去祭拜一下。”      老太太看了她一会,道:“不必了,不吉利。”      三小姐笑得很讽刺,老太太的表情很淡然,彼此朝夕相对了数年,这对祖孙此时才终于露出一点真情实意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老实的,和你那个贱人娘一样。”老太太慢悠悠吐出一句话来。      三小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还能说什么呢?你不仁我不义?终归是要永不相见了,就当骗自己,不要扯掉着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情。毕竟,小少爷还是要在府里过一辈子的。      三小姐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出了屋。她在那牢笼一般、总是热得仿若针扎一样、呼吸间俱是闷人的香气的屋子已经待了太久了,久到她都要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      三小姐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她的眼圈红了,却没有流下一滴泪。      出嫁后,总该不会再过这样憋屈的日子了。有仇不能报,连给亲娘上坟,说一声女儿嫁人了,都做不到。三小姐深吸一口气,抚了抚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冲着向她身后的房门走来的四小姐甜甜一笑。      一个已经出狱了的囚犯,对另一个依然身陷囹圄的同病相怜的狱友的怜悯和鼓励。      四小姐有些茫然,有些忐忑地看着她道:“奶奶生气了吗?”      “我给她磕了头,谢谢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三小姐轻声道。      四小姐松了口气,道:“恭喜了,三姐姐。”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回到了自己屋里。明天,她就要离开徐家,那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充满着未知。      三小姐想到卫少爷看到自己时,那专注的眼神,觉得脸有些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辈子三小姐的复仇之路是比较顺的,养了亲弟弟,害了两个姐姐,把大太太关回了自己待过的那个破屋子里。蔡妈妈是个只会顺着她推着她走的,就是三小姐后来想停也停不住了,她已经走出第一步就只能走下去,因为太太早晚会发现是她在捣鬼,她必须要把太太摁死。但是这辈子先是弟弟没能养住,三小姐毕竟是个小女孩,她第一步没走顺就有些打退堂鼓了,不像上辈子那样,觉得自己可以,而是想着,自己是不是不可以了。阿又几次通风报信让她一出招就被破招,所以三小姐后面其实是怂了的。就和小孩子偷东西一样,第一次就被发现了,就再也不敢了;第一次没被发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就成惯偷了。 ☆、第五世(1)   姜家祖上是经商发家,富了后几代人勤勤恳恳地读书想要洗清身上的铜臭味,可惜姜家男丁貌似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姜二老爷姜文清算是最出息的,止步举人二十多年,再考就屡次不中了。      姜大老爷姜文涌十七岁时连同童生都考不中,索性继承了姜家的老本行,几年下来在附近县城又开了五六家铺子,生意蒸蒸日上,钱财滚滚而来。      姜文涌二十岁时娶了五十里外的夏记米行的大小姐,两人成亲多年,就只生了一个儿子姜舒。      姜舒十五岁那年,夏氏想给他聘城里齐家排行第七的小姐,可偏偏姜文涌想将爱女姜惜嫁给齐家排行第三的少爷。夫妻俩相敬如冰多年,在这件事上谁也不肯退步,僵持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姜文涌寻了个错处,把姜舒打了个半死,关进了祠堂里,不许人请大夫,也不许人给他上药。夏氏只能咬碎了牙,去和姜文涌服了软。      姜文涌在爱妾梅香雪的房里,皮下肉不笑地问夏氏:“那你什么时候去齐家提亲?”      齐家多年前曾欠过夏家老太爷一个人情,齐家是书本网,姜家是个商户,这事只能夏氏亲自去说,齐家才会点头。      夏氏忍了又忍,强笑道:“明天就去。”      从来都是男方去女方家提亲的,到她这却要反过来了,夏氏又羞又气,只恨不得就这么昏死过去。      姜文涌这才放了姜舒出来,夏氏哭着让人把已经在祠堂里跪得奄奄一息的儿子抬回了屋,连夜让人请了大夫过来。      知书达理温柔稳重的儿媳妇就这么飞了,夏氏厚着一张老脸备了重礼去了齐家提亲。齐家大太太是万般的不愿意,夏氏就差给她跪下了,才把家里这个庶女软磨硬泡地许给了齐家长房嫡出的三少爷齐远道。      事后好几个月,夏氏不敢出门交际,也不敢让人出去打探外面的人是怎么说姜家和自己的。她羞怒之余,还有一种隐藏在心底的快意,姜惜没入门已经惹怒了未来婆婆,那可是个极讲规矩和脸面的主,姜惜想要讨她的欢心,难度不亚于让姜文涌去中个进士。      姜惜是姜文涌和梅姨娘的女儿,女凭母贵,她一出生就极得姜文涌的宠爱,吃的用的都要赶上她的弟弟姜舒了。姜文涌宠着她,梅姨娘是个奴婢出身也不明多少事理,姜惜从小娇惯坏了,仗着有些小聪明,在家无法无天的。      至于女孩子该会的女工厨艺,或者管家,姜惜学得马马虎虎。尤其是后者,姜惜从十二岁开始管着她和梅姨娘的小院子,管了三年便以为自己是一个管家好手了。她是一直没有在某些方面下过苦功的,因为她过得太顺了,她不知道前二十年吃苦,是为了后二十年享福。      就如同夏氏从三岁起被爹逼着打算盘学算账认字写字,又是戒尺又是鸡毛掸子,硬生生打出了一个心算快过手算的女账房。仗着这一特长,上门求娶夏氏的商户人家踩破了夏家的门槛,最后花落其中最为富庶有钱途的姜文涌身上。      夏氏入门后,就算姜文涌待她不亲近,一直也多有提防,姜家的决策权依然多多少少地倾斜到了夏氏的手上。放着如此能干的账房管事不用,姜文涌觉得简直和往河里撒钱一样浪费可惜。      两人成亲多年,也就因为儿女的婚事翻过脸,这一次翻脸,也彻底寒了夏氏的心。她之前战战兢兢管着家,帮姜文涌处理生意,就是因为她想着这以后都要留给她的儿子,她时在替儿子操心。      可姜惜的婚事让夏氏明白了,姜文涌为了女儿,是可以不要儿子的。看着姜文涌给姜惜列的嫁妆名单,那上面有多少都夹杂了夏氏的心血!姜文涌嘴上说着不想让女儿被婆家瞧不起所以要厚厚地给嫁妆,其实他早就已经决定了要把大半个的姜家长房产业定给姜惜继承的。      半年后,姜惜出门,嫁进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把老太太赏给齐远道的通房丫头许给了自己铺子的二管事。齐家对此非常不满,把夏氏请了去,隐晦地说了声姜惜善妒、跋扈。      夏氏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没脸了,听了这话依然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她从齐大太太的屋里出来,磨磨蹭蹭去了姜惜的院子,劝姜惜不要这么容不了人。      夏氏为了说服姜惜,还拿着她的亲母梅姨娘举了例子。夏氏和梅姨娘接触不多,两人基本都在各自院子里各过各的,梅姨娘不生事,夏氏也懒得让她到自己跟前立规矩。      万没想到,当天下午姜惜就哭着回了姜家,和姜文涌告状,说夏氏在婆家给她没脸,还骂她是个小妇养的。      “她难道不是我母亲?我难道没喊过她娘?我在婆家捱了欺负受人冷眼,她不说给我撑撑场子,竟和外人一同笑话我!就是嫌我不是她肚子里生的,没把我当她女儿!”      姜文涌大怒,他本就怀疑齐家对姜惜有微词是夏氏搞鬼,听了姜惜的哭诉,怒气冲冲去找夏氏,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扇了她一巴掌。      夏氏百口莫辩,被打后整个人都懵了。她不是没挨过打,小时候偷懒说谎偷溜出去玩,爹娘抓住了都是一顿揍。但是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当着满院子下人就打,她还是第一次遇着。      姜舒回来听说了,衣服都没换,跑到齐家去寻姜惜理论。姜惜抬手就是一巴掌,道弟弟不懂规矩不明事理,她这个做姐姐的要替爹娘好好教训他。      齐大太太身边的婆子看到了,于是齐家所有人都知道了。齐家大太太越发的不喜这个儿媳妇,姜惜也越来越受不了齐家的繁琐规矩,竟然闹着让齐远道效仿齐家二叔,带着妻女出去单过。      齐家二叔齐司贞是与继母不和、亲爹又已逝才搬出了齐家老宅,齐远道的爹娘都好好的,他怎么敢学齐司贞呢!      夏氏得知后,也顾不得羞耻了,去梅姨娘那,让梅姨娘亲自去劝劝女儿。梅姨娘却是和姜惜一条心的,她恼怒夏氏不肯帮女儿说情,还让夏氏不要在她跟前摆什么正室太太的款。      “若不是我不能生了,怕老爷绝了后,求老爷去你屋里,你哪里来的儿子?没有儿子,你以为你还能坐得稳这个姜太太的位子?”      夏氏也不知当时自己在想什么,等她清醒过来,看到对面一脸震惊的梅姨娘身上脸上,泼满了自己手里杯子中的茶水。      夏氏被暴怒的姜文涌给休了,原因只是因为她泼了家里姨娘一身温温的茶水。      夏氏接了休书,清点了嫁妆便干脆利落地回了娘家,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了。早在最开始别逼着去齐家给姜惜提亲时,她就该走了,也不会有接下来一件接一件更加让她无地自容、颜面尽失的破事。      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姜舒。姜文涌给姜舒定了一个破落户的女儿,那个女孩不仅脾气暴躁,还面貌丑陋、身材粗壮,力气比挨打后就一直没养好身子的姜舒都大。两个人吵架,姜舒一大男人竟然是被压着打的,消息传到夏氏耳里,夏氏简直哭死的心都有了。      姜舒打不过妻子,一时想不开,竟然跳河自杀了。夏氏听说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就挣扎着去了官府,告姜文涌杀子。      官府认定姜舒是自杀,此案证据不足被驳回,夏氏因为诬告前夫坐了牢。接连的打击已经掏空了夏氏本来健壮的身体,姜文涌又深恨她此行为带累了本就在齐家举步维艰的女儿,买通狱卒折磨夏氏,克扣她的饭食。      夏氏没有活过牢里的第一个冬天,她死时,终于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才会害得她们母子二人皆惨死。      她错在,没有想到至亲之人,会恶毒、残忍、自私、冷酷到如此程度;她错在,用应对人的方式,去应对畜生;她错在,以为梅姨娘的安静是谦卑、姜惜的无礼是娇气,其实那两人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这个被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房太太。      重活一世,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第五世(2)   夏氏抬手抚了抚发鬓,见姜文涌带着梅姨娘、姜惜进了屋,就是一笑。      “老爷竟还来了,我又不会吃了她们俩,这正院也不是什么龙台虎穴,您至于这么紧张吗?”      姜文涌此时和夏氏还维系着面子上的情分,他也温和一笑,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你有什么事,先说吧,我不急。”      此时才五月,齐远道中举人的消息传来是在七月,在此之前,姜文涌并没有想过要把女儿嫁入齐家。在他看来,区区一个烂大街的秀才怎么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就连二房的姜文清都是个举人呢!      夏氏等到那三人都落座了,才笑眯眯对梅姨娘道:“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你觉得,老爷对你如何?”      姜文涌眼睛微微眯了下,梅姨娘看了姜文涌一眼,方有些疑惑地答了:“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妾能伺候老爷,真是用尽了几辈子的福气了。”      “是呀,老爷对你是真好,这一点上,我是真比不上你了。”      梅姨娘不吭声了,她不晓得该怎么接话。说些什么太太哪里的话,老爷最敬重的是您之类的她说不出口,在夏氏跟前伏低做小,那不是她的风格。      姜文涌也没吭声,没撕破脸前,他一般不掺和妻妾之间的事,都是背着宠爱梅姨娘的,也因此上辈子夏氏才会有‘老爷不是个宠妾灭妻的人‘这样的错觉。      “爹对姨娘好,是因为爹喜欢姨娘。爹敬重母亲,是因为母亲是正室太太。怎么,太太莫不是吃我姨娘的醋了吧!”姜惜娇声道。      姜文涌斥了句:“你母亲和你姨娘说话,你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没规矩。”      这种明为训斥实为开脱的话夏氏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她之前是懒得和姜惜计较,现在,她却不想再给姜文涌这个面子了。毕竟有的人不是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的。      “惜丫头说得对,老爷对我,不过是对正室太太的敬重。哪像你姨娘,是得了老爷的真心喜爱的。这女人啊,还是要有男人肯把她放在心上,才算是过得幸福。你瞧,你姨娘比我还大一岁,却显得跟你同龄似的,又年轻又漂亮。看来这做妾是比做妻好,惜丫头,你想不想和你姨娘一样,也找个疼你爱你的丈夫?”      这话音一落,那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你瞎说什么!”姜文涌脸上满是愠怒之色,“婚姻大事也是可以玩笑的吗?我的女儿怎么能去给人做妾?”      “做妾怎么了?就是说着不太好听而已,我看你对梅姨娘不是挺好的么,单独辟个院子住不说,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送,天天都歇在她那里。惜丫头不也说了么,这丈夫和太太之间没有喜爱之情,丈夫和姨娘之间才有呢!咱们惜丫头整日瞧着你和梅姨娘你侬我侬得和红糖水似的,心里定然很羡慕。咱们给她寻个正室宽厚如我、丈夫疼爱如你的人家,多好呀!若是只为了一个正房太太的名头,让她嫁个不爱正室的丈夫,和我一样受活寡,才是委屈了你女儿呢!”      姜文涌一拍桌子,立了起来,指着夏氏骂道:“你个毒妇!我就是喜欢香雪怎样?你竟敢拿着惜儿的婚事威胁我?你若真的敢把她许给别人做妾,我就休了你,再把你儿子从姜家赶出去!”      夏氏冷笑道:“你休啊!你逐啊!把姜家的名声毁了,我看你怎么给你女儿找好人家!你莫忘了,你的宝贝女儿要嫁人,要出面的是我这个主母,不是你的金疙瘩香雪。”      姜文涌一噎,他被夏氏抓住了软肋,一时还真不好反击。就如同上辈子他拿着姜舒的命威胁夏氏一样,夏氏也可以用姜惜的婚事反过来威胁他。      “怪不得你把舒儿支去了江西,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姜文涌狰狞地笑了,半个月前姜舒奉了夏氏的命,去江西给姜文清的长女、他的二姐送嫁去了。      “老爷这话说的,彤丫头出嫁,做弟弟的自然是要去的。”夏氏回以一个同样不带半点温度的笑。      姜文清书读多了,看不上满身铜臭的姜文涌,姜文涌便和他们断了来往。这次姜彤出嫁,他压根也不想去,是夏氏用老太太压着姜文涌,他才勉强同意让儿子代替长房参加婚礼的。      梅姨娘和姜惜都盯着姜文涌,见他只呼哧呼哧喘气,却不说话,便明白他是落了下风。      “太太,您不能这么狠心。惜儿也是您的女儿,她给人做妾,您脸上就有光了?就是少爷也也跟着没脸,哪家的女儿愿意嫁进来,有一个做妾的小姑子呢?”梅姨娘对夏氏道。      “母亲,惜儿刚才是说错话了,爹他一直是非常敬爱您的。您就原谅惜儿的口误吧!”姜惜也不得不服了软,哀求道。      夏氏喝了口茶,才慢吞吞对姜文涌道:“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姜文涌冷哼一声,梅姨娘和姜惜就站了起来,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我要去齐家,替舒儿聘齐七小姐。作为交换,姜惜的婚事全凭你做主,我会把她记在名下,让她作为嫡女风风光光出嫁。”夏氏平静道。      姜文涌看了她一会,才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舒儿是要在姜家过一辈子的,我希望他好好的。”夏氏道,脸上难得显出了点软弱之色,“我也不想和你闹成玉碎瓦全的局面,我也要脸,舒儿也要脸。”      姜文涌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步,道:“好,你什么时候去提亲?”      “我明天就去。”      这一次,夏氏进齐家提亲的心态,已经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了。她又激动又期盼,握着齐三太太的手,恳切地说了来意。      “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们家的七小姐,我无福,没能生这样一个聪慧懂事的女儿。自打去年我在您这见了她,就没一天不想着能讨她做儿媳的。我知道,我那儿子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的,就只能吃着家里的老底当当富家翁,他是一万个配不上七小姐的。若是您真的不愿意,我也只能认了,我和我儿子都没福气。等到七小姐出嫁,您也容我来添妆,就当圆我一个梦。”      齐三太太忙道:“姜太太这话如何使得,姜少爷年少有为、懂礼谦逊,我也是很喜欢他的。而且,您家老太爷又对我们齐家有恩……”      夏氏摇头,惭愧道:“就是因为我家老太爷和齐老太爷有过一饭之恩,我才有胆子厚着脸皮来提亲的,不然我是连你们家的门都不敢踏进来的。但是这恩情也就只给我一个能踏进来说这事的机会,再多的我不敢想了。一家女百家求,七小姐在城里怕是要万家求,我那儿子又不出挑,您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      齐三太太犹豫了下,道:“您也知道,七丫头很得我们老太太的喜爱,这事得要她老人家点头才行。”      夏氏闻言,知道齐三太太这算是允了,喜不自禁道:“这我自然知道,劳烦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多为我那不孝子美言几句了!您放心,若七小姐真进了我家的门,我待她会比待亲女儿还好。舒儿要是敢动她一根指头,我就把他腿给打断了!”      齐三太太忍不住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好像姜少爷不是您生的,我们七丫头是您生的似的。”      夏氏苦笑:“是,我这话听着像假的,谁都会更偏向自己肚子里跑出来的那个。那我换句,七小姐若是进了我们家的门,她就是家里的当家太太,有事我顶着,没事她管着,我乐得清闲,她也不用立规矩受委屈。”      齐三太太拍拍夏氏的手,让她先回去了。      夏氏忐忑不安地回了姜家,姜文涌过来探了探信,见她脸色焦急,嘲道:“话说得那么满,我还以为你有十全的把握呢!别回头齐家根本就看不上你儿子。”      夏氏冷笑一声,在心里骂道,齐家看不上的是你那好女儿呢!      幸而齐老太太对夏氏和姜舒的印象挺好,姜文涌在外面也有些好名声,这婚事很快就议定了,只待九月就要成亲了。      夏氏欢喜得直念佛,整日地往齐家跑,恨不得把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当彩礼给了齐家。齐三太太见状,只得惭道:“亲家,您别这样,我们二房不宽裕,您是知道的。”      夏氏一拍额头,笑道:“哎呀,您看我,办事总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那我重新拟单子去,等七丫头进了门,我再给她也是一样的。”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就有嘈杂的人声传来,这在讲规矩的齐家,可真是少见了。      齐三太太想到什么,捂着嘴笑道:“怕是又有什么喜事了。”      夏氏愣了下,突然想到,今天可不是放榜的日子么。      果然,很快便有人来报喜,说齐家长房三少爷齐远道中了举人。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一会让人送来贺礼,哟,可先说好了,七丫头出门那天,必须要这位举人老爷背啊!”夏氏乐呵呵道。她对齐远道是愧疚的,给人家说了那么个媳妇。她现在是巴不得齐远道越来越好,最好赶紧娶个媳妇进门,气死姜文涌他们三个畜生。      “放心,早就说好了,七丫头出门让她的这个三哥哥背,他们俩打小就好,和亲兄妹似的。”齐三太太欢喜得不行,起身道,“我要送客了,得去那边贺喜了!亲家,对不住了!”      “没事,若不是今天那边人肯定多,我也要跟你去的。什么时候长房人少了,你让人和我说声,我再亲自来。” ☆、第五世(3)   夏氏回了姜家,正在单子上写写画画,姜文涌就进来了。      “齐家老三中了举人,你知道吗?”姜文涌脸色奇异道。      “知道,报喜的人来时,我也在。”夏氏头也不抬道。      姜文涌也顾不得训斥夏氏的无礼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懊恼地拍着手道:“他怎么就中举了?不是之前生病,耽误了两年,荒废学业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可能是外面的人嫉妒他才华,造谣吧!”夏氏凉凉道。      姜文涌瞪着她,狐疑道:“你不会早知道他要中举,所以才要娶他们家的七小姐吧!”      “对,我早知道他会中举了,我能掐会算,我还知道他会中状元,当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夏氏这样一说,姜文涌的疑心就退了些。他恨恨地瞪着夏氏,气呼呼地走了。痛失这一爱婿,姜文涌的心在滴血。      夏氏忍了半天,直到姜文涌走了,才扑桌闷笑起来。该,还嫌弃齐远道只是个秀才,考举人无望,病殃殃地配不上姜惜,一早地把人从女婿人选里划掉了!该!该你们夜郎自大、自以为是!      夏氏乐得简直想要唱起歌来,很快,她也真的欢快地唱了起来。      九月,齐七小姐嫁入了姜家,姜惜的婚事也由姜文涌千挑万选地敲定了。      若不是姜舒这个弟弟那么快就成亲了,姜文涌本想再多挑一阵子的,他埋怨夏氏娶儿媳娶得急,夏氏只当耳旁风,连个白眼都吝啬翻给他瞧。      姜文涌选的是城南一个书本网,祖上出过一位进士两位举人,准女婿于淼今年也刚刚中了秀才。他们家虽说清名在外,无奈家里无人善经营,过得有些捉襟见肘,都要供不起于淼继续读书考学了。      姜文涌是亲自去于家瞧过于淼的,于淼长得文弱了些,但是脾气很好,书读得也不错,很得书院里先生的赏识。于家也是附近有功名在身的学子中唯一一个不挑家世的人家,其他人听了姜惜出身商户,好一点的委婉拒绝,脾气差的就直接面露鄙夷了,把姜文涌给气得够呛。      “他们家是清贫了些,但是人口少,双亲又是极和气极好说话的,你去了也不会挨欺负。你只要把爹给你的嫁妆看好了,供于淼三年,待他中了举人,再进一步,中了进士,你的福气就来了。他们家用着你的钱,是万不敢对你不好的。你要带几个人出嫁都行,爹看过了,他们家宅子不算小,住的下!”      “去了可千万不能再使性子了啊!不要因为钱的事和姑爷置气,读书人都是有气性的,你好好哄他,他心里就只会有你的。”梅姨娘擦了擦泪,道。      姜惜手指绕着帕子,抬眼瞧了姜文涌一眼,又满脸羞涩地低下了头。姜文涌会意,笑道:“他身边没人,一直用功读书。爹还不晓得你么,那些个花花公子,爹怎么看得上他们呢!”      姜惜道:“爹看不上最好,我才不要和别人分享丈夫呢!他要是敢纳小,我就休了他。”      姜文涌哈哈大笑起来,梅姨娘搂着女儿道:“傻丫头,你做事不能老直来直去的,要会绕弯子,你要让他记得你的好。”      姜惜道:“姨娘,我知道,我就是和你们才说得这么直白呢!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啦!”      “说得对,我们惜儿最聪明最懂事了。那个齐远道有什么好,不就是个举人吗?他家里有出过进士吗?我看他也是考到头了,就和我那个二弟一样,没机会再往上走了。而且他两年前房里就有人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我们惜丫头。”姜文涌不屑道。      姜文涌把这事同夏氏说了,说过几日于家就要遣人上门提亲了。      夏氏道:“放心,我会履行约定的。”      夏氏始终认为姜惜是被姜文涌和梅姨娘给教坏了,她最恨的是那两人,对姜惜倒没有太多的恶感。毕竟年纪阅历差在那,报复姜惜在夏氏看来,实在是太抬举那个丫头片子了。      姜文涌既然敲定了人,夏氏巴不得早点把姜惜嫁出去,省得在家成天给儿媳妇添堵。齐氏入门后同夏氏一样,半点不沾梅姨娘的院子和姜文涌的外书房,可无奈家里就她们俩同龄女孩,总有人忍不住把她们俩作比较。      这个人就是姜文涌和梅姨娘,他们还不当着齐氏的面说,但是他们的话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传到齐氏的耳朵里。齐氏就是脾气再好,也架不住各种被一个商家庶女比下去。      姜惜的嫁妆单子,姜文涌是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了,才给了夏氏,让夏氏没时间删改。那单子上的东西,只比上辈子嫁给齐远道时少了五十亩水田,几乎抵得上半个姜家了。      夏氏给儿媳妇瞧了瞧,齐七一直以为姜文涌只是宠爱美妾独女,看了那单子才猛然间明了姜文涌对姜惜的疼爱。      “母亲放心,儿媳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和惜姐姐起冲突的。”齐七冲着夏氏甜甜一笑道。      “我的儿,知道你懂事。”夏氏感动道,拍了拍齐七的手,“他宠他的女儿,我宠我的女儿,我爹当时给我的嫁妆虽说不多,但经过我这么多年来惨淡经营,和姜家比,也不算少了。咱不稀罕姜家的东西,他们还防贼一样防咱们,呸!”      齐七捂嘴笑道:“既不稀罕,母亲也莫要为这些不想干的事生气了。”      姜惜的婚事办得极热闹,姜文涌简直恨不得方圆百里的人都晓得,他的宝贝女儿要当秀才娘子了。夏氏对此深感丢人,除了必要的应酬外,几乎不出门,在家专心准备过年的事,这可是儿媳妇进家后第一次主办重要庆典,可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十二月十日,姜惜嫁人了。      这一次的排场,和夏氏记忆力的那次比,还是小了些。于家不能和齐家比,于淼更不能和齐远道比。但是这次夏氏看着姜惜的花轿离了姜家,心情和上辈子比,那真是一个地一个天。      齐远道也定了婚,对方是和他门当户对的人家,那家的小姐也是温柔贤淑,就和齐七一样。夏氏自掏腰包备了厚礼送去了齐家,齐七只当夏氏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心里又欢喜又感激。夏氏怎么能告诉齐七,这礼不单单是为了贺喜,更多的是赔罪,上辈子她害齐远道有了那样一个能生事的媳妇,让他和齐家都成了城里的笑话。      新媳妇入门后第三天才能回娘家,就算是姜文涌和梅姨娘心里盼着见女儿盼得要发疯,他们也只能忍耐着焦虑和担忧,数着时辰等着女儿带着女婿回门。      可是姜惜第二天下午就跑回来了,她还算知道丢人,是扮成婆子的样子偷跑回来,从后门进来的。      “爹,你给我寻的好丈夫!”姜惜未语泪先流,哭着抱住了梅姨娘道,“你可知道,你千挑万选的好女婿,他,他是个太监!”      姜文涌仿若被雷劈了般,不敢置信道:“你,你说什么?”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梅姨娘也呆住了,她硬是把姜惜从身上扒拉下来,焦急道,“也许他是一时身体不适呢?或者就是不会呢?他一直读书,没学过那些事也是有可能的。他房里连个人都没放过呢!”      最后这句一出口,三个或哭或发火的人都静了。      是啊,二十岁的男人,也不是穷得连个丫鬟都没有的人家,怎么可能房里一直不曾放人呢?就算是之前放过,成亲前打发出去,或者不给过明面,也是有的。      姜文涌也曾偷着以未来老丈人的身份问过于淼相关问题,于淼当时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塞到地缝里。姜文涌还想着,这一个大男人被问到这种问题跟小姑娘似的害羞,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但是姜惜是决计不肯嫁个房里有人的丈夫的,所以姜文涌就是有些不喜,想着嫁人的毕竟是女儿,他是按着女儿的要求去找的,女儿开心就好。      现在想来,于淼当时根本不是在害羞吧!      他们三人心里就是明白,也打死都不愿意承认,一个身家清白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的书本网出身考有功名的读书人,怎么会愿意娶一个商户人家的庶女呢?于家就是再捉襟见肘,有一个秀才儿子,也完全是可以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挑媳妇的。      他们看中姜惜,看中的不仅仅是她的钱,还有她的出身。他们以为姜惜会忍气吞声,会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就是姜家要闹,他们也可以仗着自己家里有做官的亲戚,把这事压下去,反过来泼姜家一盆污水,说他们是污蔑、诽谤。 作者有话要说:  姜惜等人就是典型的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觉得自己配得上,完全没想过是有人做套骗他们 ☆、第五世(4)   “我确定,你们不要问我怎么确定的,反正我就是确定了。这种事我不弄清楚了就回家闹,我傻吗?我放着好日子不过,我喜欢把脸皮放地上踩?”姜惜平静道,她擦了擦泪,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那两人,“于家我是不会回去了,你们若是嫌丢人非让我回去守活寡,就抬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梅姨娘捂着脸哭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是那样狠心的人?我可怜的女儿,为什么偏要受这种罪?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把你嫁到齐家,都是太太先定了齐家的小姐,才害得我的宝贝女儿嫁了那么个,那么个……”      “太监。”姜惜吐出这两个字,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姜文涌道:“你回来,于家知道吗?”      “之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姜惜冷笑一声,望着姜文涌道,“你打算怎么做?”      “能怎么做,之前闹得那么大阵仗,真铺开了让所有人瞧,丢的不光是于家的人。让于淼签了放妻书,我送你回乡下老家住一阵子,在外面给你寻个人家。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姜惜哭道:“明明是他们家作恶,却要我吃苦果!好像做了那见不得人事的,是我一样!我再嫁还能嫁个什么好人家?咱们家认识的人都在这一片,已经是挑了又选,筛了再查,还出了这样的事,真去外面找,还不定找成什么样呢!还不如我不嫁了,铰了头发去做姑子!”      姜惜绝望地趴倒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梅姨娘也悲鸣一声,搂着姜惜儿呀肉呀的哭嚎起来。姜文涌被吵得头疼,又气又急,一怒之下躲了出去。      这个女婿是他千挑万选的,姜惜和梅姨娘的控诉仿若针扎一样刺在他心里。他从商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千折百回的花花肠子,一向只有他骗别人,鲜少能有人骗到他。没想到十几年没栽跟头,这一栽就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把女儿的婚姻命运都给栽进去了。      这事,谁都可以瞒,独夏氏瞒不了。姜惜要再嫁,还少不了她这个嫡母出面。之前姜文涌怕夏氏使坏,有意没有动用夏氏的交际圈,只在自己的交际圈里找,如今他的交际圈里已经找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姜惜嫁了于淼。他若要再给姜惜寻新丈夫,便只能动用夏氏的人脉了。      姜文涌不由想起自己同夏氏提起姜惜的婚事时,夏氏那痛快合作的样子,不免怀疑起她是不是早就听闻了什么风声,就等着他们跳坑里去。      也不怪姜文涌如此想,他的悔恨和愤怒不比姜惜母女少半分,可姜惜母女可以怨他,他又去怨谁呢?他总要找个人来怨、来恨的。      而且同夏氏不一样的是,夏氏始终认为她、姜舒、姜惜、姜文涌是一体的,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哪怕是为了自己和儿子,都要维护姜家的颜面,为姜家谋利。但是姜文涌却从始至终把夏氏和姜舒排除在外,在他看来,他的家人是梅香雪,是姜惜,夏氏不过是娶回来的当门面当一个必要的摆设的,姜舒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他是一丝一毫的爱都吝啬给这两人。      所以他上辈子可以给姜舒娶那样一个媳妇,生生逼死了唯一的儿子。没有儿子没有孙子,不怕,姜惜可以生一个外孙过继回来,融合了姜、齐两家血脉的孩子,才配得上当姜文涌的孙子。      姜文涌满怀着猜忌和怒火地去了夏氏的屋里,把所有下人都给赶了出去。夏氏奇怪道:“发的哪门子邪火?谁又招你了?”      姜文涌面色赤红,喘着粗气瞪着夏氏,好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夏氏莫名其妙道:“知道什么?你说话能别这么没头没尾的吗?”      姜文涌狞笑道:“你心里清楚!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一句反对的话不说呢!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好,好,好,你不仁我就不义!”      夏氏心里猛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她直起身子颤声道:“你要做什么?你别乱来!”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姜文涌转身要走,被夏氏死死拽住了胳膊。      “你有什么冲我来!你敢动我儿子、儿媳一根汗毛试试!你可别忘了,舒儿现在是齐家的女婿,七丫头可还有个举人哥哥、当知府的二叔,你就算想鱼死网破,也该想想你的娇妾和爱女!”夏氏急了,威胁的话脱口而出,在姜文涌听来,更像是在心虚。      “你可总算承认了,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毒妇进门!”      夏氏冷笑道:“我在你眼里,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辩解也无用,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姜文涌冷冷地看着夏氏,他发热的头脑已经稍微冷了些,夏氏的威胁他听进去了。齐家的确是一枚极好的护身符,他是动不了姜舒了,但有一个人他能动。      姜文涌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然后把那纸张丢给了夏氏。夏氏反手将纸展开在手里,最开头大大的“休书”二字,让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前世那刻。      夏氏扬起头,傲然看向姜文涌,眼里满是不屑:“你也就只有这样的本事了,好,我走。我最后警告你一句,齐家不是你能得罪的人家,你好自为之。”      “你也要好自为之。”姜文涌道,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出了屋。      过了会,齐七才在门外喊了一声:“母亲?”      “进来吧,七丫头。”夏氏疲惫道,坐在床边揉了揉额头。      “母亲,您喝杯茶,润润嗓子。”齐七奉了盏热茶过来,柔声道。      夏氏没有接,而是扭身把床头柜带锁的盒子开了,将里面的几张纸拿了出来。这是齐七进门第一天,夏氏就给过她看的,是夏氏的嫁妆单子,里面的东西这近二十年,已然翻了一倍有余。      “我的儿,这东西,看来要提早给你了。我这个当娘的不称职,护不了自己的儿女,除了给点钱外,什么也给不了。舒儿我好歹还给了他一个好儿媳,可你呢,我愧对亲家,我没有履行对她的诺言。”夏氏握着齐七的手,哀求道,“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你去求你爹娘,让他们想办法把舒儿调走,他也读过些书,认些字,也和我学了些账房上的事,让他去帮着你二叔办事吧!我怕其他人,护不住他。”      齐七身子震了下,道:“哪就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公怎么说也是爹的儿子,爹就是再气,也不至于……”      “你不知道,他心里从来没把舒儿当他的儿子,他心里只有他的惜丫头,刚门房传话,姜惜那丫头扮成婆子从后门混了进来,肯定是她在于家出了什么事。姜文涌这是怪罪到我头上了,可笑,于淼是他自己选的,压根都没和我商量过!他都把我休了,只为给姜惜出气。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好孩子,你这就回家,求你爹娘,我死了不怕,就是怕连累舒儿。”      夏氏用帕子捂着嘴,呜咽起来。      齐七也顾不得安慰夏氏,她呆立了半响,才下定决心道:“儿媳这就去,母亲您别太难过了。他不要您,我和相公要您!若我们真的去苏州我二叔那,您也同我们一同走吧!”      夏氏摇头:“先保住你们俩再说吧,你快去,他们现在心思都在姜惜身上,是没空拦你的。”      齐七点点头,立刻回屋换了衣服,让人先去雇了轿子,急匆匆去了齐家。      齐七虽然进门不到半年,但也看得出姜文涌有多疼女儿。姜文涌都能把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的结发夫妻给休了,这已然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局面,她对着爹娘,自然是要把情况往最坏地地方说。      齐三老爷和三太太都吓坏了,他们一叠声地追问女儿是否是弄错了,听得连休书都写好了,已经被拿去官府记档,脸色都白了。      “这是作得什么孽啊!你婆婆是多好的人,又和气又大方,姜家老爷是不是猪油蒙了心啊!”齐三太太不敢置信道,“亲家母生了儿子,送走公婆,这样的妻子怎么能休呢?怎么能休呢?”      齐三老爷是个果决的人,他本是不太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商人的,如今有了一个让姜舒弃商从文的机会,他怎么会放弃?      “我这就给你二叔写信,你们俩直接带着信去苏州。我看谁敢拦你们!”齐三老爷一挥手,面带寒霜道。      “亲家母的嫁妆咱不能要,她没了嫁妆,回了娘家还不定怎么受欺负呢!”齐三太太叮嘱道。      “女儿知道,女儿打算带着婆婆一同去苏州。”      齐三老爷点点头,道:“你做的对,这才是我们齐家的女儿。”      “不过,那个姜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齐三太太终于有时间来琢磨这事了,“姜老爷不是对千挑万选了一个好女婿吗?夸得都比你三哥好了,怎么才进门不到两天,新媳妇就跑回娘家了?”      “谁敢问呢?”齐七叹了口气,磨好了墨等着齐三老爷写好了书信就准备走。      齐三老爷封好信拿在手上,没有交给齐七。他皱眉道:“我亲自跟你去一趟,把这事给敲定了。先不要说带你婆婆走的事,反正她已经和姜家没关系了,姜文涌也管不了她。”      齐七感动:“女儿不孝,让爹娘费心了。”      齐三老爷叹了口气,心道若不是老太太发话,他怎么会舍得女儿嫁入姜家。商户就是商户,做事如此的不讲究规矩和颜面。 ☆、第五世(5)   夏氏没想到齐三老爷也来了,她自然明白齐三老爷是来做什么的,羞愧地对着齐七道:“这样的才叫亲爹呢,你爹疼你,顺带也疼了我儿子,我惭愧啊!”      “母亲,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相公是您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齐七劝道。      姜文涌对着有功名在身的齐三老爷,自然不能像对着夏氏那样独断专行。齐家不少做官的子弟,自古民不与官斗,商人更卑贱,更不敢同官老爷的亲戚斗。姜文涌只能赔笑着答应了齐三老爷的提议,恭恭敬敬送走了齐三老爷后,一抹脸,去了正院。      他本意是再冲夏氏发一通火的,可夏氏已经让人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准备走了。姜文涌看着满院子的箱笼,背着手在一旁冷笑。      齐七见到他就避回了屋,姜舒本来站在夏氏前面拭泪,见到姜文涌,咬咬牙,垂手立着,也不上前去见礼。      姜文涌正要骂儿子,就见管家小跑着过来道:“老爷,于家来人了。”      姜文涌立刻有了其他的出气筒,脚下生风地去了正厅,边走边骂道:“我还正要寻他们哩!他们还有脸上门?”      于家老爷本来就心虚,在路口见了齐三老爷离开的背影,心更虚了,见了姜文涌就先矮了一头。      “呀亲家公怎么来了?快请坐请坐!”姜文涌笑眯眯道,连声唤人上茶。      于老爷看着姜文涌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奇怪得很,小心翼翼道:“我来,是想说说我那儿媳的事。”      姜文涌惊讶道:“惜儿?她怎么了?我知道了,肯定是又使性子了。这丫头,在家里时被我惯坏了,半点委屈都受不了。这嫁了人怎么还能使小女孩脾气呢?走,我跟你去于家,好好骂骂她。”      于老爷几次张口想问姜惜的下落,都被姜文涌给堵了回去,硬是被姜文涌给拽着回了于家。离家越近,他就越慌。难道姜惜真的没回娘家?那若是姜文涌管他要女儿,他该从哪变个女儿给姜文涌?      姜文涌看着于老爷憋成猪肝一样的脸色,心里暗骂道:装装装什么装,老子还真以为你们一家子老实人,结果做出这样缺德的事。      进了于家,姜文涌使了个眼色,让人把前后两个门给堵了。他抬脚就往于淼的院子走,身后的下人把于老爷和于家其他人全都给拦住了。      于淼一脸震惊地看着姜文涌就这么直接闯进了自己的书房,姜文涌一挥手,最后一个小厮立刻把书房的门给关上了,守在外面不许人进来。      “岳父大人,您为何擅闯小婿的书房?”于淼强自镇定道。      姜文涌骂了句娘,上前把于淼打趴在地上,脱了他裤子一看,心都凉了。      在这之前,他一直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姜惜是个没经过事的女孩,她也许是弄错了。但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姜文涌无法自欺欺人了。      于淼尖叫一声,捂着脸哭道:“岳父大人,别,别说出去,求您了。”      姜文涌一只手提小鸡仔般把于淼扔到了书桌前,按着他道:“写放妻书,就说你俩感情不和!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要多写!”      于淼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把放妻书写了,被姜文涌强压着按了指印。      姜文涌将放妻书收在怀里,狞笑道:“若是让我听到一句有关我女儿不好的话,你的小秘密我就喊得人尽皆知了。你们家就是搬走了,我也会派人跟着,你们搬去哪,我的人就跟到哪。”      他实在是气极了,却又不敢真的揍于淼一顿,毕竟那是个秀才老爷。      姜文涌踹开门,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回去了。几日后,姜舒带着妻子离开姜家时,姜惜陪嫁过去的人和嫁妆也都趁着夜色一批批地搬回了姜家。      夏氏没有回娘家,她在客栈住了几日,等到了儿子儿媳,一行人汇合后乘船去了苏州。      齐家二叔齐司贞在苏州任知府,他很爽快地接纳了侄女和侄女婿,在织造局给姜舒寻了个副手的位子,让自己的儿子齐远路亲自带着姜舒做事。      夏氏出钱在苏州一处僻静的地方租了房子住,在这个处处都是钱的地方,夏氏简直两眼冒光,跑商看货比姜舒还要积极。齐七每天早晨都是先送婆婆出门,再送丈夫出门,然后一个人在家里养花弄草,过得好不惬意。      齐二太太本来还有些担心夏氏是个见着官就黏上来的商户亲戚,结果夏氏自立自强得很,在外也从不打着齐司贞的名头做事。姜舒也非常地能吃苦,人也老实本分,久了,齐二太太对他们二人的成见也消了不少。      “唉,三弟妹没有选错人,这个姜舒配得上咱们七丫头。”齐二太太叹道,“这么好的儿子,那个姜什么?姜文涌为什么不要?巴巴的把个庶女捧上了天,为了女儿不要儿子,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王八看绿豆,看上眼了呗。”齐司贞漫不经心道,“就和我那继母,我和阿罗都不是她亲生的,她偏爱抬举阿罗,想要替了我的继承权。”      齐二太太不满道:“说好了不提那个老虔婆,你又提?”      齐司贞忙拍了下嘴:“哎呀我这臭嘴,我打!”      一年后,齐七生下儿子,出于礼节和孝道,姜舒派人回家报了个信。      那随从在姜家盘桓了两日,打听了一堆消息回来了。      姜惜竟然已经再嫁了,不过这次不是妻,而是妾。      姜惜在姜家老宅百无聊赖地混日子时,偶然和附近回老宅养病的某家小姐认识了,两人熟识后,那家小姐听说了姜惜的悲惨遭遇,深感同情,然后提起了自己远在京城的兄长。      那人名叫赵友源,在户部任正六品的主事。他妻子钱氏自小产后身体就一直没好过,在家里养了两三年也没有半点起色。如今赵友源都二十五了,膝下还没有一子半女,赵家也很着急,想要寻个良家女子做贵妾,生个儿子给赵家传宗接代。      姜惜听了心里就是一动,她如今再嫁也不可能找个比于淼更好的人了,与其矮子里面拔将军,不如走一步险棋。      姜文涌是有个从妾转妻的姐姐的,因为连着生了两个儿子,正室死后就被扶正了。还有姜文涌几个有商业来往的老爷,要么就是娶了平妻两头大,老家一个外面一个,外面跟着男人四处走的比老家的黄脸婆还要体面呢!要么就是同姜文涌的姐姐一般,把得宠生了儿子的妾给扶正了。      赵友源回老家祭祖时,姜惜被赵小姐带着远远地瞧了一眼,心里更是一百个愿意了。她立刻去同姜文涌说了,姜文涌只犹豫了片刻,便让新娶的填房带着梅姨娘去拜访赵家的太太了。      因是纳妾,无需太多程序,赵友源带着妹妹回京时,姜惜就羞答答地换上了妇人的装束。      姜惜进京后没多久就被查出了身孕,七个月后她生下来赵友源的长子,就和齐七是前后脚的事。      姜文涌乐得跟什么似的,这次他倒不敢再琢磨着让官家老爷让出一个儿子继承姜家了,却又不肯和姜舒和好,只能屈尊纡贵去填房屋里,以期再得个儿子。      夏氏对姜文涌此举双手赞成,她同儿子、儿媳、孙子快快乐乐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久了,都要忘记姜家的那些破事了。      姜舒也从副手转成了管事,齐远路考中举人后,同先生、师兄弟们去四川游学了。齐司贞调任去了扬州,临行前把在苏州的一些关系网留给了姜舒和齐七。      又过了五年,夏氏扶着有孕的齐七在院子里溜达时,去给姜家送年礼的人回来了,也带来了新一轮的八卦。      姜惜连着生了两个儿子,赵友源的妻子也病逝了,但是姜惜渴望的扶正并没有到来。      姜惜出身商户,她来往的俱是商家的小姐,姜文涌更是如此。而梅姨娘,她的见解还不如女儿。所以他们看见的接触的,都是商人。      这也是为什么姜文涌上辈子要用儿子的命威胁夏氏以换得姜惜嫁入齐家,为什么夏氏愿意对齐七的下嫁感激零涕,因为社交圈子是那样的封闭,除了联姻几乎没有办法打破。      当你只在自己的圈子里待着时,你是不会明白其他圈子里的潜规则的。很多事大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越是上面的人越喜欢隐晦,他们多的是法子打发你。而当你用自己圈子里的规则、以你浅薄的见识去套其他圈子时,你会发现一切都和你想得不一样。      若是夏氏还在,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姜惜给赵家做妾的,哪怕赵友源是宰相都不行。      士族是严禁以妾为妻、扶妾为妻的,尤其是官员,轻则斥责重则罢官,家里也会和他断绝关系。姜惜就是生十个儿子,把赵友源的儿子都包圆了都没用,儿子是赵家的儿子,不是姜惜的儿子。姜惜在自己生的儿子们跟前,要称奴婢。      梅香雪在姜文涌跟前可以不守规矩,可以亲自养着女儿,那是因为一来姜家是商户本就没多少规矩,二来姜文涌宠爱梅香雪,不忍爱妾受半点委屈。但是姜惜若敢把这样的模式照葫芦画瓢套在赵友源身上,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可怜姜惜辛辛苦苦挣命似的生了俩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纪还小的花儿一般的继室太太入了门。她想要当妻的野心也暴露了,赵家利用完了她,嫌她不守本分,把她打发回老家了。这次和上一次在姜家老家的待遇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姜惜被人盯着日日在屋里抄女则女戒,一举一行都有人盯着。      士族的另一个默认的规则,就是以权压人、以势压人,谁让你只是个妾呢?谁让你娘家是个商户呢?真以为谁都和齐家似的,好面子讲感情,平易近人愿意有个商户亲戚?      姜文涌不愤过,但是他没有办法见到姜惜,也没有资本对抗赵家。赵家一个不高兴,姜文涌的铺子就黄了两个,唬得姜文涌再不敢有半点不满。      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姜文涌就算勤快地往填房的屋里跑,让梅姨娘一把年纪了倒泛起酸来,填房的肚子也没有大起来。      姜文涌一气之下以无子休了填房,再续娶却难了,最后只能将就地从乡下娶了个女人回来。      但是这些都和夏氏无关了,就是姜文涌敢追来苏州,冲着姜舒摆父亲的款,他们也不怕了。      姜舒的羽翼已经足够丰满,可以顶住姜文涌的明刀暗箭了。夏氏悬了多年的心也终于能放下来了,她拼了命地挣钱铺人脉,就是为了给儿子攒资本,辛苦了这些年,她也真的累了。      剩下的日子,她就在家含饴弄孙,享受着上辈子到死都没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了。       ☆、第六世(1)   琳琅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到屋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王妃还没起呢?”      “还没,今儿睡得比往常都久些。”      “王妃最近是不是有些贪睡?莫不是有喜了?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之前那个答话的宫女就不吭声了,那婆子见状,原本有些兴奋的笑容褪去了。      “那我一会再来向王妃回话。”      “邱妈妈您慢走。”      琳琅在屋里听着,脸上满是苦涩之意。王爷不来她屋里,她哪来的孩子呢?      侧妃李氏娴静貌美、知书达理,不仅仅王爷喜欢她,连常来王府的那些大臣、幕僚都敬重她。李氏还生了王爷唯一的一个儿子,她现在除了一个正妃的名头外,什么都有了。      而琳琅,除了一个正妃的名头外,什么都没有。      就是宫里的皇上、皇后都更喜欢李氏这个儿媳妇,琳琅称病在院子里静养后,去宫里觐见的事就落在了李氏身上。久了,大家都快忘了,王府里还有卫琳琅这个人了。      身边的人问过琳琅为什么不争一争,难道她就眼睁睁看着李氏把所有一切都夺走吗?      琳琅只苦笑,那些本来就不属于她,又哪来的夺走一说?      王爷的宠爱和子嗣,她得不到,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得到吗?      至于府里的大权,连丈夫的敬重和天伦之乐都没有,她要那些虚的有什么用?李氏愿意管,她也乐得清闲,反正李氏没那个胆子敢克扣她。府里多的是人盯着李氏呢,想要取而代之的人可不少。      琳琅有时候想着,该有多少人盼着她死啊!      她死了,王妃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李氏便能当府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      可惜,琳琅虽然身体一直不好,却始终死不了。她自己都不晓得这样活着有什么劲,让那些人红着眼陪着她熬啊,熬啊,一直熬到琳琅当了皇后,在昭阳殿里继续静养着。      李氏也封了妃,她的儿子却没有被立为太子。皇上还年轻,才二十五,他还会有很多儿子。一轮一轮的大选小选,选进来一批批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娇美嫔妃。      宫里有了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皇子多了,宫里就越发热闹了起来。      几个有皇子的嫔妃都曾来过昭阳殿,然后一个个失望而归。无论谁当了皇帝,琳琅都是太后,她才不会傻得在这个时候站队呢。      皇子之间的争斗越发白热化,皇上为了稳定局势,立了最年长的大皇子为太子,李妃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      皇上对这个长子早就已经没了多少喜爱之情了,年幼的三皇子、四皇子看起来也更聪明伶俐一些。      果然,大皇子当了没两年太子,就被皇上寻了由头废了,圈禁在京郊一个行宫里。李妃也悬梁自尽了,她宫里的奴才全都跟着殉葬了。      三皇子被立为了太子,他的生母王美人也被封为贵妃。那个时候,琳琅没有意识到,王氏和李氏,是不一样的。      李氏聪明、识大体,也懂进退,最重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王氏却是个极有野心的女人,她要的不仅仅是太后之位,她要的是大周朝以后只有她一个太后。她才不愿意在自己当了太后、亲生儿子当了皇帝后,还要对另一个女人行妾礼。      皇上在临终前下旨,要求王氏殉葬,他也看透了这个女人的秉性。可惜,那时太极殿内外都已经被王氏和三皇子掌控,旨意被篡改了,琳琅被活着封入了棺椁里下葬了。      在越来越稀薄的黑暗中,琳琅挣扎着,求饶着,咒骂着,嘶喊着,然后她紧紧抓挠着喉咙,不甘地咽气了。      再醒过来,是晋安二十年的春天,还有半年,老皇帝就要驾崩了。      李氏的娘家已经开始发力,要把既不占嫡也不占长的夏侯仪拱上皇位。讽刺的是,李氏在王府时因为娘家而备受夏侯仪宠爱和信任,夏侯仪真的登基为帝后,曾经的恩爱便如过眼云烟,李家隐藏的能力就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之后李家的中流砥柱们被夏侯仪一一清算,李氏自尽,也不仅仅是因为唯一的儿子被关了起来形同废人。李家毁了,这个曾给李家带来无上荣耀和机遇的女儿,也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叫李氏来,我有话同她说。”琳琅吩咐道。      身边的人俱吃了一惊,年纪最大的宫女梅芝道:“王妃叫李侧妃,有什么事吗?”      琳琅便看着她,不说话,很快梅芝便低下头,面带惶恐道:“奴婢这就去请李侧妃。”      琳琅摸了摸脸,她果然是太好欺负了吧,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听了她的吩咐,都敢质疑一声。自己这般软弱可欺,简直是在招呼外面那些恶狗来咬自己一口。      琳琅还在发着愣,一脸茫然却不忘恭敬的李侧妃便来了。她的体态还有些丰腴,自生了儿子后,李侧妃就一直没能恢复回少女时期的轻盈。      “妾身叩见王妃,王妃金安。”李侧妃笑着行了礼,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琳琅见了,刚想说的话就忘了,吩咐人端了凉茶来,让李侧妃坐了。李侧妃谢了恩,欠身坐了,身体微微往前,一副等着听琳琅训诫的样子。      这样不争不抢知书识礼的女人,琳琅是个男人也要心动,可惜夏侯仪不晓得珍惜。琳琅在心里先叹了一声,才开口道:“你以后就在我这正屋里管事吧,我是没精力自己管,但是听一听,提提意见还是可以的。”      李侧妃只愕然了一瞬,便立刻道:“王妃说这话,折煞妾身了,妾身一直就是代管府里事务,战战兢兢怕做错了事。王妃愿意屈尊指点妾身,妾身惶恐不已。”      琳琅摆摆手:“客套话不用说了,就从现在开始吧,有要回话的、拿对牌的,都让她们过来吧。”      李侧妃冲着贴身宫女飞燕干脆利落地一挥手,飞燕便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轻盈却迅捷地出去了,不一会就带来了一串管事婆子来。      那些婆子脸上俱是惊疑的神色,就是琳琅屋里的那些人,偷偷摸摸看着琳琅的眼神也都奇异得很。她们本以为王妃是隐忍了这几年,终于要发飙把李侧妃给踩下去,抖一抖王妃的威风了,结果琳琅竟真的只是听听而已,让她们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失望、挫败感。      李侧妃倒是很快恢复了淡定,她就和往常一样听取众人的回话,将活一件件指派下去。只是她每次说完话,都要探寻地看向琳琅,恭敬地问一声:“王妃觉得如何?”      琳琅便笑着回一句:“就这么办吧。”      两人重复着差不多的对话,一直到一个时辰后,晚膳时间到了。      府里今天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琳琅对李侧妃的欣赏,更多了一分。那些琐事让她来管,保准三天都分派不完,李侧妃却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似的,井井有条地把它们都梳理清楚了。      “不用陪我吃饭了,你也累了,在我这还要守规矩。回去歇着吧!”琳琅道。      “侍奉王妃是妾身的本分,妾身不累。”李侧妃忙道。      “侍奉王爷才是你最大的本分,去吧,别在我这杵着了。”琳琅道。      李侧妃看她神色不似在说反话,犹豫了下,道:“那妾身便告退了,谢王妃体恤。”      琳琅点点头,她只是想要压一压李侧妃,并不想给人穿小鞋,她也摆不出什么母夜叉的款来。而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李侧妃在她眼皮子底下管事,让夏侯仪瞧着李侧妃也是个小可怜,在后宅里无法一手遮天。      说不定夏侯仪还能怜惜怜惜李侧妃,琳琅是一点也不介意当那个衬托李侧妃楚楚可怜的反面角色的。      夏侯仪回府后,听了管事的回禀,脸上划过一丝异色。他还真都要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呢,王妃突然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是想要做什么?      皇上病重,李家的人在太医院里有人脉,递了消息来,道皇上的大限,就在今年了。      前面两个哥哥也掐得正火热,下面的皇后生的两个弟弟也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夏侯仪说不心动是假的,尤其是李家给他铺展出了一副诱人的前景后,他现在晚上都是一个人睡了,就怕睡着了说梦话让旁人听见了。      王妃总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吧?      不可能,不可能啊!夏侯仪疑神疑鬼半响,抬脚去了琳琅的院子。走到半路他又停了,琳琅的半吊子水平夏侯仪比谁都清楚,许是人就是不甘心再当个摆设了,借李侧妃吹吹风头呢?      想到这,夏侯仪笑了笑,转头又去了李侧妃的院子。这府里的风要往哪刮,要看他往哪走。琳琅若是真的想做什么,光针对李侧妃没用,必须要把脑子动到他身上来。等琳琅自己送上门了,她到底想做什么,夏侯仪一瞧便知了。    ☆、第六世(2)   结果半个月了,琳琅除了每天喊李氏去自己屋里坐一个时辰,瞧着她处理府里的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满府的人跟着提了半个月的心,一个个都无奈地想着,扶不起就是扶不起,王妃这个怂货,连句挑刺的话都不会说!      李氏对着琳琅倒比一开始坦然、轻松了许多,有时候上午都会带着儿子过来陪琳琅说话。偶尔下午没活的时候,她就带着绣筐坐在窗户边做绣活,琳琅就在一旁用笔描着花样子。      “王妃这笔意有些萧索了,画牡丹不太合适,要么试试松竹?”      这日,李氏看了半响琳琅作画,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琳琅侧头看了她一眼,见李氏面带微笑,手却是紧绷着的。李氏在害怕,怕自己生气。      琳琅这样想着,忍不住笑道:“我画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好,还当自己手生了呢。你说的是,我约摸是病养久了,精气神也懈怠了。”      李氏坐过来了些,微微侧着身道:“今儿天气好,妾身扶王妃去院子里走走,瞧瞧那些真花去吧!”      琳琅道:“不用扶,我还没到那地步。府里哪的花开得最好看?”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李氏也随着站了起来,依然抬手虚虚扶了她一下,两人就往门外走去。      “西边水塘里荷花都开了,岸边还有杨柳树和桃树,王妃要去瞧瞧吗?”      “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府里还有荷花呢。记得还是刚入府的那年夏天,我让人弄了搜小船来,划到水中央去摘荷花和莲蓬,结果梅枝那蠢丫头还把裙子给打湿了,那可是新做的裙子!外面用的罩纱是宫里赏的茜色织金妆花纱做的,我就那么一匹,被那小蹄子讨了几尺去,结果刚一上身就弄湿了。这玩意沾水就不好看了,还没靠岸这丫头就开始掉金豆子,把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琳琅说着,扭头去看梅枝,笑得合不拢嘴。      梅枝涨红了脸,道:“王妃取笑奴婢!都好几年前的事了,您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哎呀,那么名贵的料子,不仅你心疼,我也心疼啊,记得能不清楚吗。”琳琅对李氏道,“对了,我那料子还没用呢,明儿你叫个裁缝来,给我做成罩衫,赶着这两天热我穿了,不然就只能放到明年了。”      李氏道:“是,王妃要么再多做几身夏装吧,之前宫里新赏了两匹牡丹纹云锦,颜色也是您最喜欢的正红色。”      这样的颜色府里只有琳琅能穿,她不做新衣服,那两匹云锦也就只能放着。      “我久不出门,也不知道现在京里时兴什么款式了。”琳琅叹道。      “前年时兴宽袖长摆,现在又变回窄袖了,过年时贵妃娘娘在腰上坠了一圈金丝铃铛,被皇上夸过两句,现在京里的女人也喜欢在腰上坠各色铃铛了。”李氏想了想,道。      贵妃就是皇长子的生母,她和皇长子的下场,也不比李氏和废太子好多少。      琳琅在心里暗叹一声,走到水边时,见已经有机灵的下人划了小船过来。      “我就不上去了,梅枝,你去摘两朵荷花过来。这次可别再站不稳,弄湿了裙子咯!”琳琅笑着吩咐道。      梅枝笑道:“您就等好吧,奴婢这就去了。”      有婆子扶着梅枝上了船,梅枝在里面挑挑捡捡半天,折了一朵又觉得边上那朵更好看,不一会船上就堆了十几朵荷花和荷叶。      琳琅和李氏绕着岸边走了会,水塘连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从王府最西边一直延伸到最东边夏侯仪的书房外。琳琅远远瞧见了书房的院墙便停住了,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我身子是真不中用了,这么几步就累成这样。”      “王妃是太久不出院子了,所以走几步才觉得累。您要是愿意,妾身每天都陪您逛逛这院子,没几天您就能健步如飞了。”李氏俏皮道。      琳琅捂嘴笑道:“你倒是飞几步给我瞧瞧?”      “妾身是飞不动,妾身身边这个宫女名唤飞燕,她倒是可以飞几步给王妃瞧瞧。”李氏指着飞燕道。      “罢了,她平时飞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活了快二十年,还第一次见走路这么快的人,又快又稳,说话也伶俐,你教的好呀!”      “谢王妃夸奖!”李氏道。      “谢王妃夸奖!”飞燕也蹲了蹲,笑嘻嘻道。      琳琅是不太记得飞燕的下场的,她上辈子对李氏身边的人并不熟悉。不过李氏自尽,她身边的这些奴婢们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行了,回吧,瞧瞧梅枝采的荷花去。”琳琅道,原路返回到停泊小船的码头边,见梅枝坐在那,一脸苦恼地看着满船的荷花,犹豫着不知该选那一朵好了。      “娘娘,您替奴婢选选,到底是这朵好还是这朵好?”梅枝见着琳琅,立刻站了起来,左右手各拿了一朵荷花晃了晃。      “你若喜欢,就都带回去,反正屋里空瓶多。”琳琅笑道,“你就是摆了满屋都行。”      梅枝喜道:“真的?娘娘您可金口玉言,不许反悔哦!”      琳琅一挥手,指了指满船的荷花道:“不反悔,都带回去摆了,拿宽口的瓶子放着,不够就在院子里弄几口水缸养着。你再去摘点荷叶回来吧!”      梅枝欢呼道:“娘娘千岁!娘娘万福!”      梅枝立刻让人把船里的荷花先找个篮子放好了,然后又去水池中继续摘荷叶和莲蓬去了。      “这丫头怎么这么喜欢荷花?当初真是起错名了,该叫她荷花,不该叫梅枝的。”琳琅往正院走着,边走边同李氏笑道,“本来想附庸风雅一回,想着梅花高洁,可惜这丫头和我一样,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娘娘说得哪里话?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也不比梅花逊色多少。梅枝姑娘活泼大方,也只有娘娘身边才能养出这样的人来,比妾身身边这只燕子讨喜稳重多了。”李氏回道。      琳琅就只笑不说话了,飞燕和梅枝的差距,大概就和李氏和她的差距一样大。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奴婢,李氏若不是出身太好,这个正妃的位子才轮不到她。大周一向不喜欢从名门贵女中挑媳妇的,李家是沾了个“清”字,李氏才能入王府当一个侧妃。      荷花谢后,琳琅院子里的花换成了海棠。天气更冷后,海棠换成了梅花,院子里瞧着一片喜色,就是这喜色有些清冷。      因为夏侯仪一直也没进过琳琅的院子,不管琳琅怎么折腾。当然,这是府里其他人的想法,他们觉得正妃这是在曲线救国,以不争之态行争之事实。      琳琅若说完全没什么想法,是假的。她也在心里打了几次腹稿,若是夏侯仪真的来了自己屋里,他会问什么,自己该答什么。倒不是说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琳琅只是被上辈子的事提了醒,要记得多做几手准备,为自己多留几条路。      可夏侯仪久久不来,她也就歇了心思,安心等着过年后入宫当皇后了。      十一月底,老皇帝开始昏迷,一天只有短短几炷香的时间是清醒的。那几个皇子在半个月前已经被老皇帝一个一个按下去了,只有夏侯仪能陪在他的身边侍疾。      下一任皇帝的人选已然呼之欲出,夏侯仪在宫里住了二十五天,待老皇帝驾崩后,他便被群臣簇拥着登了基。      琳琅、李氏这才被接入宫里,一个住入了昭阳殿,一个住进了毓秀宫。      封后大典结束后,琳琅便又称病了。这次是真病,大冬天的在外面冻了一天,不能吃不能喝,精神高度紧张地完成了一系列繁琐的礼仪,不仅琳琅,就是她身边的梅枝等人,也都快要受不了了。      “还是在娘娘身边舒坦,奴婢刚看到李妃身边的飞燕,那瘦得都只剩把骨头了。那几位太妃不是寻死就是生病,内务府的人也一个胜似一个滑头,到现在账本都没给李妃看,还天天和李妃哭穷呢。”梅枝拍了拍身上的雪,脱下斗篷递给一旁的小宫女,快步走进内殿熏笼边,一边烘烤着身体,一边同琳琅道。      “内务府如今领头的是谁?”琳琅问道。      梅枝想了半天,求助地看向秋棠。秋棠白了她一眼,才道:“总管是金宝,副总管是来福和庆喜,都是宫里的老人了。”      “把他们三个都宣过来,金宝跪在外殿,另外两个跪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记得和他们说,内务府若是离了他们三就什么事都办不了了,这也耽误了,那也出岔子了,那内务府就换人管吧。”琳琅懒洋洋道。      梅枝愣了,犹豫道:“娘娘,您刚入宫,根基未稳,这样不太好吧?”      “入宫多久才算稳?他们也是在试探呢,你退一步他们就进一步。想登高的人多的是,谁又能在这宫里一手遮天?我是让李妃管事,所以该给她壮声势时,我也不能当缩头乌龟。她已经够得罪人了,万一真被挤兑下去,换个人管事,我又能捞到什么好?”      梅枝只好道:“是,奴婢这就去。”      待到那三个总管跪完两个时辰,都被搀着跪到了暖阁门口同琳琅谢恩。      琳琅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回去好好办差。”      “是,奴才遵命。”金宝三人恭敬道。      琳琅一挥手,几个小太监把他们三人挨个架了出去。      梅枝担心的报复、反扑行为并没有发生,宫里的人一向欺软怕硬,皇帝对琳琅的做法也没有半点不满,李氏借着此事也终于站稳了脚,能指挥得动内务府的奴才们了。      “还是娘娘厉害,一句话就让他们都服帖了。”梅枝放下担心,开始狂拍马屁。      “面上服帖,心里未必。不过其他的就是李妃的事了。”琳琅笑道。 ☆、第六世(3)   五月,宫里采选了一批新人进来,一个个都人比花娇,让宫里热闹了许多。      李妃带着大皇子来昭阳殿拜见琳琅,他们俩才坐稳,外面宫人就报,徐采女、王采女也来了。      “不见。”琳琅道,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      李氏就摇着扇子不说话,待梅枝上了茶,才柔声道:“七月二十一就是娘娘您的二十岁生辰了,娘娘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只在自己院里办一桌酒席,还是在昭阳殿里办场宴会,请了卫国公夫人进来一同庆贺呢?”      “第一次在宫里过生日,是不能再和之前几年似的糊弄了。”琳琅想了想,道,“就请了卫国公夫人进来吧,再加一个你,其他的人就算了。”      李氏试探道:“那,皇上那?”      “皇上国事繁忙,我这些小事,也不好打搅他。”琳琅笑眯眯道。      李氏就不多说了,又说了几件其他的事,同琳琅讨了主意,就带着儿子走了。      琳琅发了会呆,让琳琅把彤册拿了过来。      皇上已经两个月没有去过毓秀宫了,上辈子琳琅过得浑浑噩噩,还真没发现李氏这么早就已经失宠了。      那么李家的其他人呢?      皇上选了李氏的哥哥,大皇子的亲舅舅,晋安十一年的探花李修给长子做太傅,把他从户部主事调去了翰林院。李家还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是皇上看重大皇子、看重李家的表现。      琳琅心里暗叹一声,李家真是让泼天富贵迷了眼啊!她若是皇上,也容不了这样能耐有野心的人家。      宫里几位新晋的嫔妃在琳琅这里碰了几次钉子后,就都识趣地不再来了。大皇子移居到了乾清宫旁的天音馆,开始跟着太傅上课后,踏步后宫的次数也眼见着少了下来。      琳琅和李氏闲着没事,自学起了围棋,常常对坐着一下就是几个时辰,一天一天就这么消磨了下去。      二皇子、三皇子相继出生了,皇上欢喜得很,连着大办了两次满月宴。李氏自然是忙得没空来陪琳琅下棋了,琳琅就只好自己同自己下了起来。      “娘娘,李妃是不是,失宠了?”过了一年多,梅枝终于后知后觉地悟了出来。      琳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才发现?”      梅枝大惊失色道:“那怎么办?娘娘,您不帮李妃一把?万一换个不听话的上来,咱们的清闲日子就没啦!”      “帮什么?我自己都见不着皇上呢。”琳琅慢悠悠道,眼珠一转落在梅枝身上,“要么,我把你荐去皇上身边,你努把力当个新宠,把徐美人、王美人给踩下去?”      梅枝苦着脸道:“娘娘,您看奴婢有这脑子吗?而且就奴婢这张脸,说得好听是清秀,说得实在是平庸,奴婢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何况皇上呢。”      “这不得了,难道你看我就有这脑子了?除了个皇后的名头,我哪一点比得上李妃?她自己都想不出办法,我又能怎样?”琳琅坦然道。      梅枝就苦恼地在一旁努力琢磨着该如何帮琳琅和李氏逃脱困境了,也没空再撺掇琳琅出手做些什么了。      琳琅捻着温润的玉制棋子,盯着棋盘出起了神。      其实她是一直不太懂夏侯仪在想些什么的,她要是能明白,也就不至于落个失宠的下场了。她只知道当皇帝的,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      夏侯仪是深恨群臣上书强迫他立太子的,太子是半君,成年后是可以参议国事的。他本来就不喜大皇子,被迫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后,对群臣的怒火也迁到了大皇子身上,开始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能让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那么被皇上敌视的就会变成三皇子和王美人了。可一来琳琅没有这样的能力促成此事,就算她能把三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也无法说动皇上立三皇子为太子,还很可能把自己折进去。二来,就是按死一个三皇子和王美人又怎样?还有更多的皇子和更多的美人,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和目标的,琳琅防得了一个防不了所有。这个法子无法治本。      李氏现在同自己关系亲厚不少,若是李氏想出了什么主意,琳琅又有能帮到她的地方,李氏是不会不开口的。李氏一直没有动作,不是她想以不变应万变,实在是她也无法可施。这个聪慧的女人已经预见了儿子和家族的悲惨结局,她只能尽可能地拖延这一天的到来。      琳琅唯一想到的能让李氏和自己善终的法子,就是皇上在下旨清算李家和大皇子之前突发疾病驾崩,大皇子身为长子,又有自己这个皇后的支持,就能名正言顺地继位了。      可亲历了先皇病逝的皇上对自己的健康极为重视,对身边的人也是警惕得很,想要让他提前驾崩是件很困难的事。琳琅要是有本事买通乾清宫和太医院的人给皇上下毒,她也就不用再烦恼如何自保了。      王美人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在皇上弥留之际篡改了口谕,把殉葬的人改为了琳琅。那时她可已经是后宫里一手遮天的贵妃,有个随时会登基为帝的儿子,所以那些人才不敢得罪她,听命于她。      要么,扶持个宠妃出来?      上辈子皇上在后宫里最喜欢谁?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貌似皇上就是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新鲜过就丢在脑后了。王美人若不是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也入不了皇上的眼。而那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还真不是想想办法就能生出来的。      先皇的皇后不就是么,拼了命的吃药求符,连着生了五位公主,好不容易生了个皇子还夭折了,最后活活给气死了。      琳琅想到这,叹了口气,一旁苦恼半天的梅枝也跟着叹了口气。      “娘娘,肚子饿了,是不是传点糕点进来填填肚子?”梅枝没精打采道。      “传点吧,吃饱了肚子,才有精力继续想办法。”琳琅道。      “不然,给皇上推荐个好厨子?不是都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吗?”梅枝吃了两口桂花糕,不怎么抱希望地提议道。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咱们推荐,那厨子该效忠也是效忠皇上,跟咱有什么关系?若是在他敢把咱们放在皇上之前,那才要引来杀身大祸呢。”琳琅一盆冷水泼了过去。      “唉,真麻烦。”梅枝抱怨了句,见琳琅吃完了,喊人进来收拾了桌子。      新分来的小宫女秀菊好奇地看着愁眉苦脸的梅枝,道:“姐姐您在愁什么?”      “在愁怎么讨皇上的欢心。”梅枝脱口道,说完才捂住嘴,捂完觉得不对,又赶紧去捂秀菊的嘴,“不许和别人说啊!”      秀菊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她拽下梅枝的手,吃惊道:“姐姐,您,您背着娘娘……”      梅枝急得满头大汗,辩解道:“我才没有背着娘娘!是,是娘娘她在愁,我是替娘娘分忧!不不不,不是那种分忧,我对当嫔妃一点兴趣都没有!”      秀菊这才松了口气,道:“姐姐您别急,我懂我懂。就是娘娘想讨皇上欢心,您在帮她出主意想办法,是吧!”      梅枝点点头,点到一半觉得不对,又要摇头。她明明是在替李妃想办法,可是说出来依然好像她在背主一样。琳琅是想扶持李妃,可是这话不能随便和别人说,虽然宫里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      “咳咳,反正你不要和别人说,这事我自己发愁就好了。”梅枝一本正经道。      秀菊笑嘻嘻地应了,转过头就一溜烟地跑出了昭阳殿。      “干爹!”秀菊脆生道,对着金宝福了福,走过去坐在脚踏上给金宝捶腿。      “什么事?”金宝眼也不抬,半眯着眼问道。      秀菊小声把梅枝的话说了,金宝倏然睁开眼,盯着她道:“这真是皇后的意思?”      “是,皇后娘娘下午一盘棋下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落下一个子。梅枝也是从来遇事不多想的,只有皇后娘娘发愁的事,她才愿意跟着动动脑子。”秀菊打着包票道。      金宝就笑笑,抓了一把金瓜子给秀菊:“乖女儿,干爹晓得了。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      秀菊甜甜地谢了赏,把金瓜子塞进荷包里。琳琅愿意在昭阳殿里当傀儡皇后,她可不愿意一直守着这么个冷宫过日子。管琳琅是不是真的在发愁皇上欢心的事呢,只要皇上愿意来就好。      秀菊的小心思,金宝自然猜得到,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金宝在屋里沉吟了半响,让人去给乾清宫里当值的太监平安捎了话。      “她真这么说?”皇上眼里划过一丝异色,停了笔问道。      “回陛下,是,奴才怎么敢骗您呢!”平安道。      皇上就笑了,他就知道,琳琅折腾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他。怎么会有一个女人甘于寂寞,年纪轻轻地就愿意守活寡呢。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一开始写我最擅长的傻白甜就不卡文了啊啦啦 ☆、第六世(4)   晚上,琳琅吃过了晚膳,在宫里溜达了两圈,正准备睡觉,就听外面一叠声颤得发抖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琳琅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皇上进来了,她都还愣愣地站在原地。除了新婚头一个月,皇上踏进自己屋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登基后更是一次都没有。      倒是梅枝等人虽然震惊,却不敢忘记行礼,一个个都噗通跪到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妈呀,皇上怎么突然来了?不是来废后的吧?梅枝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若不是秋棠在一边顶着,她怕是已经瘫在地上了。      皇上看着琳琅脸上只有惊没有喜,有些不满又有些无奈道:“梓童怎么不吭声,莫不是不想见到朕?”      琳琅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      “妾身见过陛下,陛下有事?”琳琅尴尬地笑了笑,忐忑道。      “无事就不能来?”皇上反问道。      琳琅瞧了眼滴漏,道:“这么晚了,皇上是不是该安寝了?”      皇上从善如流道:“好。”      他走到寝室,抬起手,身后的平安眼见着昭阳殿一屋子连主子带奴婢一个个俱没反应过来,只得快步蹿了过去,把拂尘往旁边一放,开始替皇上脱去外袍。      秋棠看着梅枝实在不中用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弯着腰头也不敢抬,接过平安递过来的外袍,挂到一旁的衣架上。秀菊已经机灵地带人捧了水盆毛巾等物进来,她把拧干的湿毛巾硬是塞到了琳琅的手里。      琳琅僵硬地走过去给皇上擦了擦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来:“皇上可要宣人侍寝?”      “到你宫里,自然是要你侍寝,还是说你这有备下其他的人选?”皇上明知故问道,还特意环视了一下屋里,仿佛真有个美女在哪侯着,随时准备羞答答地上前行礼般。      琳琅也不由自主随着他看了一圈自己的屋里,仿佛自己真的有备下人选一般。      梅枝已经被秀菊硬是给架出去了,秋棠见机不对,也迅速地溜了,只留琳琅一人在屋里孤军奋战。      琳琅终于反应过来了,她退后几步,指着自己道:“皇上是来宠幸妾身的?”      皇上坐到床上,拍了拍身边的被褥道:“春宵苦短,梓童就莫要浪费时间了吧。”      琳琅结结巴巴道:“妾,妾这几日身体不适……”      “你的小日子不是这几天,朕事先已经查过了。”皇上笑眯眯道。      琳琅几乎要跪倒在地了,虽然不知皇上是抽了什么风,但是他今晚是铁了心要宠幸自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琳琅给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她久没有经过此事了,此时吓得比新婚之夜还厉害。      皇上收了笑,带了一丝愠怒道:“过来。”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双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琳琅颤颤巍巍坐到了皇上身边,给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若是皇上能因此没有半点兴趣就好了,琳琅不怎么抱希望地想着。      皇上看了她一会,道:“你不希望朕来?”      “不是不是,只是太突然了。”琳琅哪敢承认,强自镇定道。      “你是怨朕来得太少了?”      琳琅不吭声了,她刚才只希望皇上的宠幸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让她好好做下心理建设。现在却巴不得皇上赶紧扑过来完事睡觉,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心理折磨了。      不知皇上是不是听到了琳琅的心声,他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地提问了。      梅枝和秋棠都目光炯炯地盯着琳琅,如此大不敬的放肆行为,没有一人出言指责。      琳琅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一直面无表情作沉思状,好半响她才抬头,在另外两人的期待中道:“我饿了。”      梅枝嗖地一声蹿了出去,急吼吼地让人上早膳了。秋棠的眼睛往下,在琳琅的腰间瞄来瞄去:“娘娘,要不要奴婢给您揉一揉?”      琳琅一巴掌挥过去,秋棠飞快地躲开了,见琳琅满脸通红,惊讶道:“娘娘,您羞什么?“      “不许再提此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记住了?”琳琅恶狠狠地叮嘱道。      秋棠委屈道:“娘娘,您怎么还在逃避呀?这种事逃避得了吗?若是皇上还来呢?”      琳琅仿若被雷劈了一样,道:“他还要来吗?”      这次是秋棠被雷劈了:“他为什么不能来呢?”      琳琅怔住,道:“不管了,来了再说。不来的话就不要提了。”      秋棠嘀咕道:“别人盼都盼不来呢,娘娘您倒躲着。让皇上知道了怎么办?”      琳琅立刻道:“对,快快快,放出消息,说皇上昨晚来了,本宫乐得很!非常开心,特别幸福,简直要上天了!”      “这,娘娘,还是不要这么高调吧。”秋棠无语道。      此时,梅枝带着二十个宫女捧着餐盒进来了,那架势看得琳琅一时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这么多菜?”琳琅吃惊道,她就是在自己寿宴时才见过如此隆重的场面,平时早餐顶多就十个菜啊!      “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嘛!”梅枝喜滋滋道,把碗筷放到琳琅手边。      另一边,乾清宫,刚下了早朝的皇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平安道:“皇后很想讨朕的欢心?”      “是,这是梅枝亲口说的。”平安冷汗岑岑道。      “那她昨天,是开心的样子吗?”      “皇后娘娘是,惊喜过度,所以有些失态了。”平安强撑着道。      这时平安的徒弟阿福来了,在门口缩着不敢进来。皇上瞥了阿福一眼,阿福几步走过来跪下了,把昭阳殿宣的豪华版早膳这一消息说了。平安闻言松了口气,一口咬定皇后对皇上的到来欢喜得不得了,现在正在庆祝呢。      皇上神色不明地看了平安几眼,去御书房批折子去了。      琳琅和整个后宫忐忑不安了几天,皇上没有再来昭阳殿,所有人都同平安一样松了口气,只除了昭阳殿里的那些奴婢们。      “娘娘,您不希望皇上来呀?”梅枝失望道。      “说不上什么希望不希望的,皇上的脾气我又摸不清,一不小心惹怒了他怎么办?”琳琅诚实道。      梅枝和秋棠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叹了口气。不独琳琅怕皇上,她们俩也怕得很,皇上不来她们虽然失望,但也多少有些庆幸。      一个月后,琳琅吃炖猪蹄时犯了恶心,一旁陪着吃饭的李氏眼睛一亮,立刻宣了太医过来。      琳琅捂着嘴,一脸惊恐道:“不会吧!”      梅枝和秋棠都一脸惊喜道:“怎么不会,娘娘别乌鸦嘴!”      琳琅欲哭无泪,崩溃道:“我,我还没做好准备啊!会死人的,真的会死人的!”      李氏忙安慰道:“娘娘别怕,没那么吓人的。您看妾身不就好好的么!”      “我娘就是生我难产没得,家里人都说这是会遗传的呜呜呜呜呜呜!我继母生了七八个都没事,我娘生我一个就没了,我出生时才五斤一,是我们家最轻的啊!”琳琅哭出来了,呜呜呜个没完。      秋棠还好,梅枝听了也跟着抹泪:“怎么办娘娘,是不是赶紧去求个护身符?请几位有福气的夫人来替您祈福?”      正一团乱时,秀菊带着太医飞奔来了。她一见着屋里悲伤的气氛,整个人都愣住了。太医擦了擦汗,上前给琳琅诊脉。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盯着太医,琳琅也顾不得哭了,眼巴巴地看着太医。太医已经是久经沙场了,老神在在地请完左手请右手,然后一脸淡定道:“娘娘身体无碍,不需臣给您开药了。”      “本宫没有怀孕?”琳琅问道。      太医顿了下,才跪下道:“臣医术不精,未发现娘娘有喜脉,不然……”      请琳琅再另请人看的话还没说出口,琳琅就欢呼一声,和梅枝抱在了一起:“啦啦啦,活啦!”      李氏让人把太医送出去了,顺便给了五十两封口费,让他万万不可把琳琅的表现说出去。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了,能平安活到现在自然有他的能耐,一脸笑容地收了钱,自然是不该说的一句不说了。      李氏回过身,见秋棠一脸无奈地看着喜极而泣的琳琅和梅枝,想着自己如今脸上怕是和秋棠一模一样的神色。      她简直要怀疑琳琅之前都是在避宠了。 ☆、第六世(5)   至于乾清宫那得到的消息,在李氏的刻意隐瞒和秀菊等人的刻意误导下,琳琅的悲与喜被掉了个个,似乎她是因为没有怀孕才哭了一般。      皇上的脸色诡异起来,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妻子,觉得她蠢又呆,实在是配不上自己。若不是琳琅安分不生事,他早已起了废立之心。这个皇后,到底是想要生个儿子,还是想要得到自己的宠爱,抑或是二者皆想要呢?      琳琅有多没有野心和上进心,整个宫里没有人比皇上更明白。皇上瞥了眼低着头的平安,这是金宝的干儿子,金宝新认的干女儿秀菊,也刚刚分去了昭阳殿里。      难道是这些奴才串通好了,想趁机在帝后之间谋利?      不会,他们没有这个胆子,皇后肯定是想要做什么,是和他有关系的,所以这些奴才才敢大着胆子为皇后打掩护制造机会。      这些事,会和李妃有关吗?满后宫里,皇后也只和李妃亲近。      皇上忍不住猜疑起来,琳琅的异常是否和李家有关,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琳琅虽然又蠢又懦弱,但是她不想做的事,除非用鞭子抽她才会哭哭啼啼地去做。李妃自然是没那个胆子的,而琳琅本来就已经习惯了无宠的冷宫生涯,皇上也想不出李妃能用什么借口去说服琳琅争宠。      琳琅的亲娘亲爹都死了,家里只有一个不亲近的继母和几个兄弟,她又是个极好养活的,不挑食也不挑事。      那么是琳琅她真的自己想争宠了?      皇上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在他眼里除了安静外一无是处的琳琅,突然之间多出了一个优点来。      英明神武的皇上自然是不会想到,琳琅是想替别人争宠的,就算不是李妃,也可以是张妃、赵妃、随便什么妃。      当晚皇上又去了昭阳殿,这次琳琅没有上次那样失态了,好歹还知道请安,知道主动上前帮皇上宽衣了。      梅枝心里无比矛盾地在一旁伺候着,她既希望琳琅得宠,又不希望琳琅真的如同生母一样难产而亡。而这一切又都不是她能控制的,所以梅枝矛盾又痛苦着。      秋棠倒是平静得很,因为这一切也不是她能控制的,既来之则安之。屋里总要有一个镇定的,不然都和琳琅、梅枝那样自己吓自己,没事也要有事了。      秀菊则一脸兴奋,虽说隔了一个多月皇上才来,但是总比不来强啊!希望皇后娘娘这次能表现得好一些,让皇上下次来的间隔短一些!      平安看了一眼秀菊,知道就算琳琅自己不往前走,秀菊也会绞尽脑汁推着整个昭阳殿向着乾清宫进发的。他略微安心了下,满后宫里没有一个女人被皇上放在心里,希望皇后能借助身份特殊,在皇上心里占据一点位子。      他的师父说过,在皇上身边伺候,心里只能有皇上一个主子。但是和皇上喜欢的女人交好是没有坏处的,若真出了什么事,枕边风的威力可是不容小觑的。平安自伺候皇上开始,就觉得这是个极不好伺候的主,安全感严重缺失的平安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在必要的时候救自己一命。      第二日一早,琳琅送走皇上,便开始在屋里团团转。      “娘娘,您哪不舒服?”梅枝在一旁跟着转。      琳琅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顿了顿,继续转。她怕怀孕啊,她想喝避孕药啊!可是皇上不点头,谁也不敢给她这碗药啊!她身边这俩奴婢也没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在满后宫尤其是乾清宫那位不知道的情况下给她弄碗避孕药来。      琳琅自重生前,头一次没有功夫担心自己再次被活埋,李氏和大皇子落入悲惨的境地里。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更大的、迫在眉睫、同样攸关生死的难题!      果然解决一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发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吗?      琳琅清闲、轻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就是李氏更加勤快地往她这跑陪她解闷,她也止不住的焦虑不安。      两次皇上都是突然来的,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琳琅生怕自己有孕,更怕哪天皇上又突然蹿出来,每天越到天黑的时候她就越紧张,一直到安寝的时辰过了,或者听到皇上招幸了某人,她才能安然入睡,然后第二天是新一轮的焦虑。      李氏对琳琅的情绪感到有些奇怪和茫然,她和秋棠的想法是一样的,无力阻止和改变,就只能让自己去适应去面对,不然岂不是没事都把自己吓出病来?      皇上第三次来昭阳殿时,见着的就是憔悴了一圈的琳琅。      琳琅在床上抱着皇上,崩溃地哭起来:“皇上,要么您定好了日子来吧,这样实在太折磨人了!”      皇上奇怪地看着琳琅,扯过一边的衣服擦了擦她的脸道:“你,想朕多久来一次?”      琳琅搂着衣服狠狠擦了擦脸,然后抬起头怯生生地道:“一个月一次?”      她本意是让皇上一年来一次的,当然了永远不来更好,可是她没那个胆子。这三次皇上的间隔时间都是一个多月,那么为了取整好记,就算一个月好了。      皇上盯着琳琅,试探道:“就每个月的十五吗?”      琳琅摸不准皇上是觉得太频繁了还是太不频繁了,皇上的自恋倾向和权力欲望一样重,万万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心里没他,不想他来。      “再加个初一?”琳琅试探地回道。      “就十五吧。”皇上拍板道。      琳琅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来。她每个月差不多就是十几日来事,最好皇上每次来都赶上,大家躺在床上纯洁滴聊聊天就好了。      不,聊天也很危险!就纯洁滴睡睡觉好了。      第二天琳琅兴奋地同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梅枝虽然不知道琳琅在兴奋啥,也配合地鼓起掌来。      “娘娘,那咱还继续称病吗?”秋棠问道。      “当然了。”琳琅理所应当道,称病是多好的躲懒躲事的借口啊!不然那些女人见着皇上来昭阳殿,更是要一窝蜂地往自己身边凑了。      中午前李妃带着大皇子来了,大皇子久不入后宫了,今天还是李妃生日,皇上才特地允了大皇子一天假。      大皇子长个了,也瘦了,眼神和上次见时也不太一样了。离开母亲的孩子都会变得更敏感些,皇上态度的转变,李家的人看不到,李妃看到了,大皇子也看到了。      琳琅见着这乖巧懂事的孩子,心揪了下。      “昭儿来了,过来母后身边坐。”琳琅招手道。      大皇子夏侯昭行了一个有板有眼的礼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琳琅笑了,大皇子走过来,被她抱起放在身边。      “学到哪了?还在学千字文吗?”      “太傅已经开始讲三字经了,感觉比千字文有意思些。”大皇子腼腆道。      琳琅无语了下,她这样的俗人是绝对不会从读书中品出什么有意思的玩意的,大皇子可真不愧是李家的血脉,书香世家真不是说说而已。      “不说这些了,来,吃点好吃的吧!”琳琅让人上了一桌子的茶点,“糖太甜了,你还是少吃的好。这些我都让人少放糖了,但是放了好些鸡蛋和牛乳,可香可香了,你要喜欢就带些回去吃。”      李氏笑着道:“娘娘今天瞧着气色好多了,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皇上说每个月十五才来昭阳殿,到下一次还有三十天!三十天哦!”琳琅兴奋道。      秋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娘娘您能不能小声些?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琳琅忙正襟危坐,一脸沉痛道:“唉,三十天,三十天啊!”      李氏险些笑出声,她低头咳了一声,才抬头道:“妾身也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娘娘。”      “什么事?”琳琅奇道。      “云采女有孕了,是不是提一提她的位份呢?”      琳琅想了想,云采女就是大公主的生母,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过也不见他多宠爱就是了。      “嗯,提吧。现在储秀宫和长春宫一共住了多少嫔妃了?”      “共八名,储秀宫两位养着皇子的美人,一位昭仪;长春宫三位才人,还有两位采女。”      “把永宁宫也收拾出来,之前皇上宠幸过的几个宫女都迁进去,就是不给位份,也不能再让她们和之前似的继续干活了。以后再有被宠幸过的宫女也都住那。还有云影宫、交泰宫,在下一次采选前也都要重新修整了,给新来的人住。”      这四个宫殿都是挨着的,离乾清宫近,离昭阳殿远,是琳琅看着地图圈出来的。      李氏俯身道:“是,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你带昭儿回去吧。对了,秋棠,把本宫给李妃的贺礼拿来。”      后宫里皇后都不大操大办生辰宴,李妃自然更加不敢了。琳琅的生辰宴只请了卫国公夫人和李妃,李妃的生辰宴连李夫人都不敢请,只和儿子一起吃个便饭就算庆祝过了。      琳琅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省事的行为惹怒了许多人,尤其是王美人。她和她的三皇子被琳琅的“节俭”和“低调”带累得过了十几年凄凄凉凉的生日,直到琳琅死后,她当了太后,才痛痛快快奢侈了一回。      “谢皇后娘娘!”李氏带着大皇子谢恩,捧着琳琅送的砚台走了。 ☆、第六世(6)   琳琅看着李妃刚坐的位子,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      当然琳琅觉得自己更不容易,为什么重活一世,知道未来的她没有过得更好,反而越来越糟了呢?      夏侯仪到底在想什么,琳琅猜不透。她不会蠢得以为夏侯仪来昭阳殿是一件好事,从夏侯仪对李妃、大皇子的态度琳琅就看得出这个男人有多冷酷无情。      琳琅如今是对夏侯仪一点威胁都没有,所以夏侯仪心情好了才愿意逗一逗她。琳琅不知道自己能在夏侯仪跟前委曲求全多久,她怕自己哪一天弦没绷紧,在夏侯仪跟前露了相,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然后被提前咔嚓了,连本来该有的岁数都没活到,那岂不是白重生了?!      琳琅怨恨地看着梅枝和秋棠,她要是和这俩货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就不用天天愁上加愁了!      梅枝疑惑地回看着琳琅,道:“娘娘,您哪不舒服吗?”      琳琅撇撇嘴,拍拍桌子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传膳呀!”      梅枝一头雾水地出去传膳了,今儿娘娘是怎么了,一会笑一会哭,阴不阴阳不阳的,难道真是被皇上刺激得欢喜疯了?      皇上果然每个月十五都会准点来昭阳殿,每次都是琳琅吃完晚膳消完食准备上床睡觉的点。琳琅琢磨着要么皇上是怕昭阳殿给他下毒,要么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在她这吃饭。      难道皇上就是纯粹来宠幸她的,所以多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愿意多待,多一件事都懒得做?      琳琅叫了李妃来问了几句,才晓得不单单是她,其他的女人也都是在皇上准备宠幸的时候才被轿子抬进去,宠幸完了就抬出来,别说过夜了,就是饭都没在一起吃过。      李妃刚入府最得宠那段时间,皇上也就陪着她下过两次棋画过一回画,其他时候就是专心致志地干正事。      琳琅闻言抽抽嘴角,果然在皇上眼里她们这些女人就是用来生孩子暖床管理后院的,他是半点不愿意在她们身上多花一分心思的。      那皇上突然愿意来昭阳殿的动机就更可疑了,暖床的人多了,管事的有李妃,难道皇上是想让自己生孩子了?      琳琅被这个想法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被秋棠一把扶住了。      “娘娘,您脸色怎么这么白?奴婢去宣太医。”      “不用,我,让我一个人静静。”琳琅抿抿嘴,示意秋棠和梅枝都先出去。      不会。琳琅在心里摇头,自己是皇后,一旦生下皇子,群臣必然会提前要求皇上立太子,这是皇上一直厌恶和避免的事情。      那么就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了。      琳琅呆呆地坐着,自己还有什么可被夏侯仪算计的东西呢?      她自然是想不到,皇上想要宠幸皇后,有时候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只要他想。      大公主、四皇子接连出生了,琳琅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六年了,皇上每个月的十五都会来琳琅的宫里。也不知是侥幸还是她的身子不适宜怀孕,琳琅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松了口气,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大皇子十岁生辰宴上,皇上批了他一句“生性懦弱”,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了李家人的心里,更险些把李妃母子压垮。      李修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皇上把李家的人一个个调到大皇子的身边,不是因为看重大皇子,而是想要把他们一锅端。      群臣三次上书请皇上立太子,每一次都将大皇子和他身边的人向着深渊推近了一大步。而李修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他们已经没有后路。      琳琅二十七岁的生辰宴,皇上并没有来。他是说了要来,可临时被边关的军情给绊住了。平安亲自来送了皇上准备的贺礼,琳琅留他吃了一杯酒,让梅枝送他出去了。      “去请李妃和大皇子来。”琳琅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和空荡荡的房间,道。      那两人很快就来了,大皇子越长越像李妃,尤其是他们脸上那淡然平静的神色,简直是一模一样,也许这也是皇上不喜大皇子的一个原因。      “妾身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李妃笑着敬了琳琅一杯酒,喝了一口脸色就泛起了桃红。她是不太能喝酒的。      “儿臣也祝母后万寿无疆。”大皇子更不能喝酒了,只能以茶代酒。      琳琅怔怔地看了他们俩人一会,冲着大皇子招招手,大皇子顺从地起身走了过去。      “吐蕃王送了他的长子来京为质,咱们大周也要送一人去吐蕃为质。本来皇上定的是你二弟,你愿不愿意替你二弟去?”      李妃手边的酒杯被她带倒了,残酒流得满桌都是。她顾不得自己的失态,目不转盯地看着琳琅。大皇子的脸色更白了些,他看着琳琅,一言不发。      李家费了多大的劲才除掉了一个二皇子夏侯昀,琳琅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李家的苦心付之东流。      琳琅轻声笑了笑:“丝绸之路再开,至少二十年内,大周需要吐蕃的忠心。你若是能在吐蕃王室里站稳脚跟,皇上就不会动你。”      之前因为战乱和某些政-治-因素,丝绸之路贸易已经停了近三十年,大周国库因此每年少了百万白银。为了让商路再开,大周和沿路所有的国家费尽心机,筹划已近十载。      大皇子的眼神坚定起来,他一向是个外柔内刚的孩子,就和他的母亲一样。      “我去。”他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般,对着琳琅笑了起来。      那一笑,似春日暖阳,海棠花开,让琳琅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她已经浑浑噩噩了五年,再不能这样荒度下去了。      李妃走到琳琅身前,跪下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大皇子退后一步,和他的母亲跪在了一起。      皇上这个月来昭阳殿时,琳琅按住他伸过来的手,鼓起勇气道:“皇上,妾身想要一个儿子。”      皇上笑道:“朕这不就是在给你儿子么。”      他继续要剥去琳琅的寝衣,琳琅加了把力,把皇上的手拿开了。      “皇上,妾身想将昀儿过继到名下。”      皇上不笑了,但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有些好奇道:“你为什么不想养昭儿?”      “和李妃太熟了,不好意思。”琳琅诚实道。      皇上垂下眼,手指轻轻在琳琅的胸前划来划去,划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皇上抬头看着她温柔一笑,道:“好。”      二皇子被记到了皇后名下,就算是嫡子了,大周是不会让一个嫡子去番邦为质的,大皇子就这样踏上了去往吐蕃的马车。      皇上,也再没来过昭阳殿。      二皇子兴奋了半天,在琳琅这吃了回闭门羹,又惊又疑又委屈地回了自己的住处藏音阁。三皇子在隔壁探头探脑看了会,冷笑着回了屋。      徐美人还以为自己儿子得了皇后青眼,日后继位有望,美得在宫里直转圈。就算儿子名义上不是自己的了又如何,二皇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可能忘了她这个亲娘?等二皇子登基了,那个傻乎乎的皇后就靠边站吧!别想再继续在她跟前摆皇后的款了。不过皇后也真是蠢,早几年也不吭声,好不容易讨了个儿子还是个年纪大养不熟的。      这一点琳琅猜的是没错,无论后宫里谁的儿子登基,他的生母都不会容了她这个皇后活着。可是她对后宫的女人心理猜得再准又如何?皇上的心思她猜不透,一切都白搭。      琳琅不知道皇上是真生气了,还是想引自己过去服软。之前皇上可不止一次对自己的木讷没眼色表示过不满,觉得自己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他开心。      琳琅头疼了半天,索性不去想了。皇上自以为聪慧过人,看不上后宫里的这些女人,最后不还是临死了被王美人摆了一道么。哼!自己才不要告诉他提防王美人呢,就让他死不瞑目好了!      琳琅解气地想着,然后慢慢发现自己的一应待遇份例都开始直线下降了。李妃自然是不敢克扣琳琅的,但是她也要听皇上的话。琳琅也不晓得自己现在的待遇算是正常的冷宫待遇,还是皇上在有意地为难自己,因为上辈子那近二十年的冷宫生涯时的待遇,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梅枝去催了几次夏天要用的冰,最后一次气得哭了,在外面抽噎了半天不敢回来,还让皇上身边的平安给看到了。      “劝劝皇后,去跟皇上服个软吧!”平安在一旁闷不吭声看了好半天,出声道。      梅枝慌忙擦干脸上的泪,抓着揉成一团的丝帕瞪着平安道:“你,你,你看了多久了?”      “你怎么还这么分不清主次?”平安无奈道。      梅枝这才想起平安刚说的话,委屈道:“我们娘娘什么时候不是软着的?她哪有胆子和皇上来硬的?还要她怎么软?”      平安道:“随便做点什么荷包鞋子送过来啊,我替你转交给皇上。”      “娘娘都好几年没动过针线了,她的女工也拿不出手啊!”梅枝实在道。      平安闭了闭眼,道:“都说了随便做点了,就是个心意,皇上又不一定会戴。”      “啊?这样好吗?万一丑得人神共愤,皇上生气了怎么办?我们娘娘的绣活真的真的挺差的。”      平安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梅枝的头:“照我的话去做,别那么多问题。”      梅枝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倒吸一口气,后退几步,飞也似的跑了。 ☆、第六世(7)   “娘娘,娘娘!”梅枝兔子一般蹿进来,抓着琳琅的衣袖,一身的汗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      “怎么了?后面有鬼追你啊?”琳琅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问道。      梅枝看着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平安让您给皇上随便绣个什么东西送过去,跟皇上服个软。”      琳琅奇道:“就这?这有什么吓人的,让我绣又不是你绣,你怕什么?”      秋棠在一旁冷不丁道:“是不是平安欺负你了?”      梅枝惊得险些原地蹦起来,她吃惊地看着秋棠,道:“你怎么知道?”      “他每次来都只和你说话,瞅都不瞅我一眼。你我都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他为什么这样区别待遇?还不是因为喜欢你。”秋棠道。      这次换琳琅吃惊了:“什么?平安喜欢你?”      她上下打量着梅枝,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就是夏侯仪突然说他喜欢自己,琳琅也不可能更吃惊了。      “天,他的心眼可一点都不比皇上少。”琳琅同情道。      梅枝哭了起来,哀哀戚戚地对琳琅道:“娘娘,奴婢可总算有点明白您对着皇上,那提心吊胆、仿佛被狼给盯住了的感觉了。”      琳琅握住她的手,真想说句“理解万岁”。      三人就梅枝的下半生幸福问题做了一个时辰的探讨,最后琳琅决定,以后不让梅枝再随便出昭阳殿了,平安说动不了皇上赐婚,那她们三就当没这回事。      然后她们又就要不要给皇上送东西及到底要送个什么东西进行了不到一盏茶时间的探讨,秋棠负责描花样,梅枝负责裁剪,琳琅负责缝合刺绣,在三天内完成一个荷包送过去。      琳琅其实不太想服这个软,她总觉得这个头一开,日后皇上就会三天两头折腾她。可是她又怕平安在皇上身边说昭阳殿的坏话,连累了可怜的梅枝。      “怎么,娘娘就一点不担心奴婢?”秋棠听了琳琅的话,醋道。      “梅枝比较傻嘛,我当然要更关心她。”      梅枝立刻道:“娘娘,您不一直说奴婢是大智若愚吗?比徐美人那样自以为精明的强多了。难道您一直再哄我?”      琳琅叉腰道:“对,就是哄你,你能怎样?”      梅枝揉着红通通的眼睛,作伤心欲绝状:“娘娘,奴婢再也不信您了。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心?有没有真情?”      “其实,平安对你应该是挺真心的。”秋棠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这下梅枝是真的伤心欲绝了,她捂着胸口,呸呸假装吐了两口血出来。      三天后,三人一边唠嗑一边赶制出了一个荷包,秋棠检查半天无误,一路用盒子装着去了乾清宫。      平安见是她来,一脸果然如此。他笑眯眯地拒绝了帮秋棠转交荷包,秋棠冲他嫣然一笑,直直地就往里面闯。      平安没想到她这么大胆,一时没拦住,竟让她这么硬闯进来了。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奴婢是替皇后娘娘送东西的。”秋棠几步走到书房门口,跪下朗声道。      皇上愣了下,盯着那盒子半响,才让阿福拿了过来。平安也走了进来,在一旁立着,斜眼瞅了眼伏在地上的秋棠。      阿福打开盒子,皇上看了眼里面的东西,什么也没说,让秋棠原样给带回去了。      平安幸灾乐祸地送走了秋棠,秋棠不甘心地瞪着他,气呼呼地走了。      第一次服软计划失败。      “是不是咱们做得太快太敷衍了,皇上觉得咱们没有诚心?”梅枝忐忑道。      “我看他就是想多折腾我几次,就巴不得所有人心都搁他身上他才开心。”琳琅没好气道。      “那咱们也只能由着他折腾啊,形势比人强啊。”秋棠道。      第二次服软计划启动了,琳琅绞尽脑汁,决定这次还是做个技术含量稍微高一些、费时一些的鞋子好了。      然后琳琅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不知道皇上鞋子的尺寸。      秋棠沉默了片刻,弱弱道:“娘娘,您这么一说,奴婢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琳琅正琢磨着是要去李妃那还是去内务府那要双皇上的旧鞋子量量大小,心不在焉道:“说。”      “咱们昭阳殿好像一件皇上备用的衣服物件都没有呢。”      琳琅猛地抬起头,听到脖子嘎嘣一声脆响。      她急吼吼地站起来,带着梅枝秋棠在昭阳殿寝宫书房偏殿转了好几圈,挨个柜子抽屉打开了看,然后三人都一屁股瘫软在了地上。      七年了,她当皇后已经七年了。从皇上第一次来昭阳殿,到现在也有快六年的时间了。每个月皇上都要来一次,每次都是平安他们从乾清宫自带了皇上要用要换的物件来,第二天一早再全都带走。      如果说第一次平安是猜到昭阳殿里没有预备,所以把一应的东西都带齐全了来,那么之后的那几十次呢?如此大动周章、重复了数十次的行为,她们三就跟瞎子一样视而不见。      连内务府和李妃都没有提醒过琳琅一句话,更没有主动把皇上要用的东西送来昭阳殿。这不是他们失职,是琳琅失职。皇上一开始不许他们提醒自己,是想让琳琅自己想起来,然后等待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麻木。      怪不得有一阵子,李妃见着她总是欲言又止,话里话外劝她对皇上多上上心。琳琅迷迷瞪瞪地想着,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次她是真的怕了。      皇上气自己是应该的,她当了正妃,当了皇后,当了妻子,该做的却几乎都没做过。杂事琐事是内务府和李妃管着,大小宴会她能称病躲过去就都躲过去了,关心丈夫、侍奉帝王的责任,她还是在皇权的惧怕中被动尽的。      她竟然还可笑地觉得是皇上在挑事折腾人,皇上不咔嚓砍自己的脑袋,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仁慈了。      琳琅倒在地上,在门口探头探脑半天的秀菊捂住嘴,转身飞快去宣太医了。      琳琅病了,她从成亲没多久就开始称病,称了十几年,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琳琅觉得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身上的衣服,身下的被褥湿了一次又一次,耳边是断断续续的哭声和说话声。      “都给我,呜呜呜我什么都没发现,这本来都该是我管的活。平安还说过一次,我当他嫌我笨手笨脚,以为他在骂我,就没敢和娘娘说。”梅枝哭哭啼啼道。      琳琅在半梦半醒时听到了,想说这不是梅枝的错,可是她开不了口。她这个当妻子的都没有觉悟,又凭什么去要求身边这俩没经过事的宫女呢?      李妃一脸愁容地坐在琳琅床边,徐美人来闹了两次,被她狠狠训了一顿,打发了。二皇子又来了,李妃以怕病气过给了他,把他也给打发了。现在那两人不定怎么到处说自己坏话呢,李妃想着,叹了口气。      琳琅身体一向好的很,吃好喝好睡好,突然病了,宫里除了李妃,也几乎没什么人真的关心。就是琳琅真的死了,新的皇后也不会是宫里任何一个嫔妃,故而宫外某些人对琳琅的病情,反而比宫里的人更加在乎些。      秋棠怔怔地站着,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去了乾清宫找到了平安。      “娘娘若是真的不行了,我和梅枝就给娘娘殉葬,到地底下继续伺候娘娘。”秋棠咬着牙道,决绝地看着平安。      平安唬了一跳,道:“这么严重?不就是发烧吗?太医不说没有大碍,只要喝了药烧退了就行了,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秋棠眼圈一红,哭道:“怎么不严重?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娘娘这是吓的,被皇上给吓到了。”      “皇上也没说什么,之前皇上不去她那时,她不是过得也挺好的吗?”      秋棠脸一紧,低着头嗫嚅道:“那是她,不,是我们还没发觉问题。娘娘知道错了,之前对皇上太不关心了,这个皇后当得太不称职了,她,她心里老后悔了。你和皇上说一句行不行?不然娘娘会被吓死的。”      平安这才明白过来,长叹一声:“真让我说什么好呢,都几年了,我明里暗里提醒过梅枝那么多次,你也不是没听见过,怎么现在才……”      “我,我以为你是没话找话,想吸引梅枝注意,才说的那些话。”秋棠缩着脖子道。      平安瞪着她:“我以为你比梅枝聪明些,结果半斤八两。”      他翻了个白眼,望着屋顶道:“得,我知道了,你回吧,我会和皇上说的。”      秋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平安揉了揉脸,见御书房里议事的大臣们出来了,便端了新茶进去了。      “皇上,昭阳殿的宫女刚来了,说皇后娘娘高烧不退,想求皇上去瞧瞧呢。”      皇上半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笑道:“是她想朕去,还是你想朕去?”      平安赔笑道:“真是皇后娘娘想皇上去,昨儿下午娘娘把昭阳殿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就吓病了。”      皇上这才睁开眼,道:“她是翻出什么东西了?”      “是没翻出什么东西,才吓到了。”平安言简意赅把秀菊传来的话说了一遍。      皇上冷笑一声:“朕还以为她这辈子都发现不了了呢。”      “娘娘就是人迟钝了些,但是对皇上的心还是诚恳的。”      “她就是怕死,才不管朕的喜怒呢!”皇上自嘲道,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问道,“太医不是说不严重吗?”      “想是太医也没想到娘娘胆子这么小。”平安犹豫了下,道。      琳琅又不是真的病的要死了,太医自然是实话实说。可不往严重了说,皇上怕愿意去。皇上是等着琳琅服软,可不想最后服软的是他。      皇上顿了顿,叹了声:“去吧。” ☆、第六世(8)   徐美人和二皇子听说皇上要去看望皇后,赶忙去了昭阳殿门口,赶在皇上进门前先到了,在皇上跟前抓紧时间给李妃上眼药。      “李妃娘娘不许儿臣进去侍疾。”二皇子委屈道。      皇上瞅都没瞅他们,说了个“滚”,自有一群人把徐美人和二皇子围着劝到一边去了。      皇上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去那坐了半响,琳琅也不会因此而突然清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但是他走后,琳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时,梅枝和秋棠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话,足以让琳琅明白皇上的意思。      李妃送来了皇上的旧鞋,琳琅这次不假人手,自己奋战了五天,做出一双诚意满满、奇丑无比的鞋子来。      这一天也正好是十五,琳琅从午后就不断派人去乾清宫问皇上晚上到底来不来,昭阳殿里除了梅枝,所有宫女太监都去了一轮。      就在琳琅决定亲自去请时,终于摆够了款的皇上来了。      “皇上万福金安,皇上快上座,皇上喝茶,呵呵呵。”琳琅笑成一朵花,献宝一样捧出一双鞋,扭捏道,“丑是丑了些,皇上要笑就笑吧。”      皇上就不客气地笑了,那鞋子他接过随手扔到桌上,看着琳琅道:“梓童这一病,倒跟变了个人似的。”      “妾身愚钝,承蒙陛下不弃,妾身以后一定万事以陛下为先,心心念念都是陛下。”琳琅保证道,她也只能说成这样了,再肉麻的也不会说了。      “这么说,你以前都不是万事以朕为先,心心念念也都不是朕了?”皇上似笑非笑道。      琳琅心里咯噔一声,她从皇上进来说了总共不到十句话,就开始犯错误了。果然多说多错,多说多错啊!琳琅心一横,搂着皇上的胳膊热情似火道:“那个,长夜漫漫,咱们早点歇息吧!”      这件事虽然她同样不怎么擅长,但是皇上擅长,她每次都乖乖躺着任人摆弄就好。      皇上顺从地被琳琅扯进了寝宫,一翻0云0雨后,传了热水进去,两人沐浴过后便睡下了。      平安走进昭阳殿里给他预备休息的小房间,正要散开头发,就见梅枝扒在门边,看着他嘿嘿地笑。      “有话就进来说。”平安把木簪扔到桌上,对梅枝道。      “不不不,我在这说就好。”梅枝警醒道。      平安只好起身走到门口,梅枝从门板上直起身子,害羞道:“那个,能劳驾你个事吗?以后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考虑不周的地方,你提醒我一声好吗?”      平安紧锁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有点难度呀!你们就没多少做的对、考虑周到的地方啊。我又不是昭阳殿的太监总管,就是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      梅枝忍着怒气,赔笑道:“就和皇上有关的事就好。”      “这宫里的事,有几件和皇上没关系呢?”平安反问道。      梅枝瞪着他,嘴一瘪,小声哭了起来:“呜呜呜那我们能怎么办呢?小门小户出来的,规矩也没学多少,就稀里糊涂进了王府,现在又进了宫!我们本就不是那块料嘛!娘娘在家时几乎就见不着老爷和太太,一直在老家养着,她哪里知道正常夫妻是什么相处模式呢?”      平安忙道:“好了,你别哭了,我都替你们在皇上跟前打几次掩护了,还要一次一次说给你听吗?”      梅枝这才抹抹泪,道:“那你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喔!”      平安好笑又好气道:“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宫里奴才禁止哭闹。咱们这些当奴才的,是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      “那你咋还喜欢我?”梅枝难得机灵了一回,见着平安说不出话的样子,得意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自然能有点特权啦!”      平安真的很想问她,这样的特权要来何用啊?她就这么喜欢哭?      梅枝突然想到什么,拿起放在一边的热水壶,递给平安道:“你要的热水。”      平安接了过来,还要再说几句,梅枝就溜了,他一时没拉住,只好摇摇头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琳琅先醒了。她一动,皇上便也跟着醒了。      “再躺会吧,还没到时辰呢。”皇上低声道。      琳琅扭头看着他,鼓起勇气道:“皇上,妾身想求您件事。”      皇上闭着眼笑道:“又想要个儿子?”      “不是。您若是走了,能把妾身也带走吗?”      皇上愣了,睁眼瞥了琳琅一眼,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琳琅肯定不是爱他爱得没他活不了、愿意殉葬的主。      “最好让妾身快速、无痛地追随您而去。”这句才是琳琅的真心话,她连一个愿意看在她皇后之位包容她的皇上都搞不定,更不要说那些心眼比芝麻还多、心胸比芝麻还小的未来皇帝生母了。与其琢磨着怎么在未来皇帝、未来太后手底下讨生活,还不如就痛快死了。      皇上也听出了琳琅的真意,他脸色迅速黑成了锅底。      “这个,妾身不是咒您死,妾身巴不得您长命百岁,千岁万岁。这个,您别生气。”琳琅弱弱道,话越说越小声。这话她也是真心的,这个皇后不论当得怎样,日子过得也比死了当尸体强。      皇上翻身而起,赤着脚下了床。琳琅赶紧也跟着起了,喊人进来伺候皇上洗漱更衣。      屋外侯着的平安正在逗梅枝说话:“怎么今早的热水不是你送来的了?不怕我有话要和你说?”      梅枝捧着水盆,没有吭声。娘娘说的没错,这帮男人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主,你就不能对他们好一丁点。      平安还要再说几句,听到里面琳琅的声音,忙推门带着人进去了。      昨天睡下前还心情不错的皇上几个时辰就又火了,平安只瞧了一眼,就猜到定是刚才皇后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惹恼了皇上。他板着一张脸,赔着十万分的小心伺候着皇上离了昭阳殿,临走时连瞅一眼梅枝的功夫都没有。      平安一直觉得自己伺候了个心思深沉、喜怒无常的主子是件很倒霉的事,现在他才发现更倒霉的是喜欢上一个伺候了个又蠢又笨不会说话的主子的宫女。      有时他真恨不得琳琅是个哑巴痴呆,省得每每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不然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也没找到机会求皇上赐婚。      “娘娘,皇上是不是又生气了?”秋棠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呀,又生气了。”琳琅叹了口气,拖着下巴作沉思状。      “娘娘,您是在想如何跟皇上赔罪吗?”梅枝试探地问道。      “不,我在想一个无痛、快速的死法。”琳琅严肃道。靠人不如靠己,她必须要多做几手准备。      一想到以后为了娘娘和自己,她要硬着头皮不断和平安周旋,忍受着平安的得寸进尺和戏弄,梅枝忍不住对琳琅的话抱以深深的赞同和支持。她坐到琳琅脚边的脚踏上,也开始严肃地考虑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法。      下了朝的皇上终于有空琢磨琳琅的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琳琅有多怕死他很清楚,若不是实在没活路了,琳琅不会冒着惹怒自己的危险提出这种要求。      自己一旦薨逝,琳琅也保不住命了。      为什么呢?      琳琅没有儿子,名义上抚养的二皇子也不是个有孝心有才干的,他那个搅事的生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仅仅是徐美人,后宫里这些女人,也没几个老实的。自己还活着,还能压得住这些人,自己一旦死了,以琳琅的无能,只有被撕了吃的份。      想到这,皇上觉得颇有些解气、痛快的感觉。      不过,这个皇后蠢虽蠢,看人还是有点明白的。从她这么多年来,只亲近一个李妃就能看出来。      对于李妃,皇上是有些惋惜的。李妃管理后宫的这些年,后宫井井有条,没出过几件烦心事。若李妃真的没了,皇上要再找个这样尽职尽责懂进退的管家婆还真有些难度。      可是,李家……      李修郁郁而终后,李家没了主心骨主力军,势力在皇上多年勤恳地打压下已经渐渐式微了。大皇子去了吐蕃为质,眼看着也同皇位无缘了,就算皇上不再做什么,李家也不可能再起来了。      皇上是小心眼地不愿就这么放过李家的,但是他又有些舍不得李妃这样能干的管家婆。      尤其皇后一天比一天扶不起,后宫没个主事的,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第六世(9)   长平十五年,皇上立了二皇子为太子,他的生母徐美人病逝。      宫里人都说徐美人是皇后给害死的,帮凶就是李妃。二皇子因此恨琳琅恨得牙痒,除非必要,都不愿踏进昭阳殿一步。      还有四年,皇上就要重病去世了。琳琅一想到这点,心就惴惴不安。这些年若说对皇上没感情是假的,不然大家怎么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睡多了这感情就是比不睡的时候深一些。      可是皇上还是那个皇上,凉薄无情,琳琅只担心了皇上一炷香时间,便又把心思放到了自己身上。      二皇子当了太子就已经注定了悲剧的下场,登基的极有可能还是三皇子,那她、李妃、大皇子等人依然是个死。      皇上选择三皇子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三皇子很像他。皇上选继位者,主要还是为大周的未来考虑。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才能当个好皇帝,宽厚懦弱的大皇子,刚愎自负的二皇子,贪玩好动的四皇子因此都被他一一排除了。      琳琅叹了口气,还有四年,她还有四年的好日子过了。这晚皇上来时,琳琅乖顺了许多,睡觉时也主动搂着皇上的胳膊,把脸贴了过去。      “皇上,妾身是真心的,您走了就把妾身也带走,也省得开两回陵寝了。”      皇上嗯了一声,第一次听他是愤怒的,第二次听他就麻木了。琳琅说的次数多了,皇上也就习惯了,还真的让太医院研究快速无痛致死的药物。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和琳琅待久了,智力也受损了。      “妾身有时候想着,您对妾身真的是挺好的。”琳琅叹了一声,睡着了。      皇上也叹了一声,皇后这话的意思,是其他时候她觉得自己对她不好了。就是他也不能违心说一声,他对皇后很好。      夏侯仪想,自己也许是老了,心也开始软了。      第二日下午,皇上坐在御书房,盯着眼前的两样事物。一件吐蕃的探子传来的折子,大皇子夏侯昭去了吐蕃,仿若小绵羊进了狼群,几年的磨炼没有被吃得连毛都不剩,反而练出一头的凌厉羚角,顶得攻击者遍体鳞伤、肚破肠穿,倒真让他这个当父皇的另眼相看了。      另一件,是太医院终于炼制出来的成品,可以直接吞服,也可化水喝下,几息之间便可无痛毙命。      皇上沉默良久,终于写下了一封诏书,放入了书桌的暗格里。他开口唤人入内,门被轻轻推开,平安低着头快步进来,立在屋里等候吩咐。      皇上看着这个伺候了自己快三十年的奴才,心又软了一分。      “你还想成亲吗?”      平安闻言一愣,险些大不敬地抬起头直视皇上的脸。      “你也要三十七了吧。”皇上轻声道。      “回皇上,奴才今年正好三十七了。”平安忍着激动的心情道。      他每每想寻个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求皇上赐婚时,皇后那边就要出点什么幺蛾子把大好的形势给搅和了。平安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刨了皇后的祖坟了,所以皇后这辈子才这样针对他报复他。      他没想到,在他都快要放弃,打算孤独终老的时候,皇上竟然主动愿意赐婚了。哈哈哈皇后你再能又如何,这天下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吗?      平安拿着圣旨,在心里狂笑着去了昭阳殿。      昭阳殿里,琳琅、李妃、梅枝、秋棠四人围了一桌在打牌,琳琅和李妃坐着,另外俩人站着。      听得平安来了,琳琅随手推了梅枝一把,道:“速去速回啊!”      梅枝把一旁的飞燕拽过来暂时顶了自己,一叠声地嘱咐道:“这两张别出啊,不许出啊。”      飞燕笑嘻嘻地应了,待梅枝一出屋,立刻把刚梅枝指的那两张牌挨着打出去了,琳琅立刻欢呼一声,道:“胡了!胡了!梅枝这死丫头,本宫就知道这俩牌在她手里,就看着本宫着急舍不得打。扣她这个月的月俸!”      秋棠忙道:“奴婢刚可给娘娘了好几张牌呢,扣了梅枝的,是不是该赏了奴婢?”      “赏你赏你。”琳琅豪迈道。      “妾身也给了娘娘好几张牌呢,娘娘不赏妾身吗?”李妃也凑趣道。      “哎呀都赏,反正本宫在宫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琳琅正笑着,就见着梅枝一脸见鬼地表情跑进来了。      上一次她见着梅枝这样,还是因着平安吃梅枝豆腐。      想到这,琳琅一下子站了起来,道:“他又怎么你了?”      梅枝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赐婚了。”      琳琅惊讶道:“他?他为什么要赐婚?”      平安竟然真的能说动皇上赐婚?天啊,天下掉红雨了吗?还是这婚事有啥他可算计的东西在里面?      李妃等人恭喜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就见着琳琅和梅枝头对头在那百思不得其解地讨论皇上为什么要赐婚以及平安究竟是怎么说动皇上赐婚的。      这两人成天对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惊小怪,秋棠、李妃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长平十七年,太子被废,圈禁于京郊行宫。      长平十九年秋,皇上病重。琳琅本以为自己经历过一次了,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是看着床上枯瘦如柴的男人,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这是她的丈夫啊,这是她的丈夫啊。      琳琅没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如此清晰、深刻的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再怎么不喜、逃避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是她的丈夫啊。      夏侯昭已经回朝,这半个月的国事都是他和几位大臣处理的,下一任国君的人选已经不言自明,只差一封诏书了。      那诏书如今就在皇上的书桌里静静地躺着,皇上轻轻咳了两岁,让琳琅把那诏书取了出来。      琳琅看了一眼,哭得更凶了。皇上无奈地让平安拿着诏书去宣读了,平安一脸不放心地看着琳琅,他要是走了,屋里就只剩下帝后两人了。      平安是真的很担心皇后一个激动,扑到皇上身上,把皇帝给压死了。      他一边扭头看皇后,一边忐忑不安地出去了。皇上忍不住笑了起来,琳琅抽抽噎噎道:“您,您又笑话我呢。”      “没,这次不是笑你。”皇上道,指着自己床边的小盒子,道,“打开看看。”      琳琅打了个嗝,拿起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枚朱红色的药丸。      琳琅疑惑地看着皇上,然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几年前他们就做出来了,也找人试过了。知道你怕苦,这药是甜的。”这一句话,皇上断断续续说了半天。      琳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皇上已经立了夏侯昭为太子,就是皇上驾崩了,琳琅一直担心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皇上先给她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然后才给她这个药丸,是让她自己做选择,是要看她的选择。      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就是想看琳琅最开始的反应,没有经过纠结反悔、深思熟虑的选择。      琳琅对皇上笑了笑,她跪在床边,吃下药丸,握着皇上的手,低头靠在他的肩膀旁,闭上了眼。      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死亡也因此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皇上低声笑着,握紧了琳琅的手,慢慢地没了呼吸。      他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就是自负地认为皇后的心就该在他身上,就该围着他转,他折腾这么多事来就是为了让琳琅服软。他只爱自己,琳琅若不是因为有个皇后的位子,也不会让皇上多看她一眼。琳琅都明白,但是她是很感激皇上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因为她也明白自己的蠢和废柴是有多气人。最后她愿意服药自尽,一是活了两辈子也够本了,二是这个死法无痛她不怕了,三也是迁就迁就皇上,让他死前开心下。 ☆、第七世(1)   祝启站在船头,冰冷的风夹杂着水汽,吹得他身体都要凉透了。      回到昏暗的船舱里,祝启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床上一人正枕着胳膊面向里面睡觉,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吃惊地坐了起来,用被子把祝启裹了起来:“你脸怎么这么红?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祝启轻声道:“你去给我弄碗姜汤来。”      方铭忙穿了鞋子,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祝启的靴子外套脱了,人裹得更紧了些往床上一放,才匆匆的出去了。      祝启侧过头,看到方铭放在枕边的书。还有一个月就是春闱,方铭天天除了吃和睡,就是看书写八股。      这次春闱,是圣上亲政后的第一次,朝野上下都极为重视,对于屡禁不止的科考舞弊也得格外的严。      祝启一直到被冲进屋的衙役抓起来带到顺天府大堂上时,才知道自己的亲爹就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魏尤溪。      他是魏尤溪一次醉酒后的产物,因为生母是青楼女子出身卑贱,故而魏尤溪不肯认他这个儿子,出钱打发了他的生母祝娘子。      祝娘子拿着这笔钱和攒的积蓄赎了身,带着祝启回了老家,靠帮人洗衣为生。祝启随着娘姓,从小聪慧异常,镇上的先生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祝启也非常争气,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三年后中了举人。      来说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都被祝娘子客客气气婉拒了。他们母子本以为是苦尽甜来,没想到命运在他们最风光的时候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无论祝启怎么赌咒发誓他不知和魏尤溪的关系,他还是被剥夺了功名,打了五十板子,再也不许参加科考。祝娘子的过往也被镇子里的人知道了,她假装自己是个寡妇多年,受尽了人们的同情和尊重,久了也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贞洁烈妇。事情败露后祝娘子一时受不了人们的唾骂和白眼,想不开自尽了。      祝启当初敲锣打鼓被送出镇子去参加春闱,没几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借钱收敛了母亲的尸骨,因为声名扫地,在家乡也待不下去,只能去了最近的青城讨生活。      在那,他见到了知府大人出行的仪仗,是那样的风光。本来,他离这样的风光,只有一步之遥。      魏尤溪被罢官免职,保住了一命。因为娶了一个好儿媳常显公主,舞弊案没有牵连魏家的其他人。魏尤溪的长子、常显公主的丈夫魏步高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在官场里步步高升,次子魏晋平入了东宫当太子幕僚,长女嫁给了太子的小舅舅为妻。      只有祝启这个私生子依然在烂泥里打滚,他唯一离开烂泥的上升渠道,已经被人堵死了。      祝启被仇恨淹没了,他在青城待了两年,改名换姓回到了京城,进了魏家做了下人。      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见过举人祝启的人也不会把眼睛放在一个卑微的奴才百盛的身上。仇恨和时间也让祝启变了模样,就是魏尤溪本人来了,估计也不会认出这个当年只是匆匆几瞥的儿子。      魏尤溪的幼女魏珠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祝启假借魏珠玉未婚夫的名义给她写情书,轻易地就得到了魏珠玉的信任和芳心。      魏夫人带着小女儿出门上香,祝启哄骗魏珠玉偷偷溜出禅房,打晕了她,把她放到运柴火的推车里推了出去。到了后山,祝启把魏珠玉的衣服首饰都脱了,只留给她一条破烂的席子盖着。期间魏珠玉醒了一次,她惊慌地瞪着祝启,祝启心里一跳,不知为何想到了祝娘子死后那惨白惨白的脸。      这附近是一群乞丐的据点,这个时间是他们要去寺庙领救济粮食的时辰,这条路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那些乞丐们看到魏珠玉时,只当她是哪家刚死的女儿,拿破席子卷着扔到了路边。他们兴奋地聚了过来,掀开席子一摸,却发现魏珠玉的身子是热的。      魏珠玉被拉扯醒了,她见着这么多脏兮兮的男人,立刻尖叫起来。乞丐们一开始吓了一跳,见着魏珠玉的身子又白又嫩,也顾不得管她到底是死是活,随手拿了条破布就堵住了她的嘴。      魏家的人找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就是魏尤溪把这方圆十里的乞丐全都抓进牢里砍了,也换不回魏珠玉的清白和性命。      在祝启的推波助澜下,魏家小女儿私会情郎结果在寺庙后山被乞丐轮-奸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魏珠玉的死也变成了魏家为保名声而逼死了女儿。      祝启正策划着如何再把魏家其他人拉下水时,他被人发现了。      三年前和他一起参加春闱的学子来魏家做客的时候认出了他,祝启知道一旦被抓住,魏尤溪只会让他死得比魏珠玉惨一百倍。他一头撞在坚固、冰凉的影壁上,在魏尤溪气急败坏的声音里咽了气。      死前,他仿佛看到了祝娘子青白的脸。当祝启睁大眼想要再看得清楚些时,那张脸突然又变成了魏珠玉的。      他是有些后悔了。魏珠玉和祝娘子一样,她们都是无辜的。这样一想,他和魏尤溪,又有什么区别呢?      “快快,趁热喝了。”方铭端着姜汤进来,扶了祝启起来。      祝启接过碗,喝了两口杯呛到了,咳嗽时差点把碗给摔了。方铭眼疾手快抓稳了碗放到一旁桌子上,搂着祝启给他顺气:“好点没?好点了就再喝口,发出汗来就好了。”      祝启点点头,把剩的一点姜汤喝完了。方铭拧干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手,把刚被泼湿了的被子抱到一边椅子上晾着,把里面自己的被子扯来给祝启盖上了。      祝启看着他,半响道:“你忙完了吗?”      “完了完了。”方铭举着碗晃了晃,“我去把碗还了。你还要吃什么吗?”      “不了,你要吃就在厨房吃完回来吧。”祝启恹恹道。      方铭就出去了,过了会回来,脱了衣服钻到祝启被窝里。方铭的身子滚烫滚烫的,祝启忍不住靠了过去,把冰凉的手脚搭上去。      方铭倒吸一口凉气,把祝启搂紧了,皱眉道:“可千万别病起来啊,马上就要进京了。”      “我要是死了,你能帮我照顾我娘吗?”祝启闭着眼,轻声道。      方铭好笑道:“哪就这么严重了?就是小病,你躺两天吃了药就好了。别瞎想啊!”      “你帮不帮?”祝启睁开眼,执着地问着。      “帮,帮,你娘就是我娘,反正我也没娘了。”方铭无奈道,“现在能乖乖睡觉了吗?”      祝启这才闭上眼,靠在方铭怀里睡着了。      他是在青城搭船的时候认识了方铭,上辈子他们两人没有坐一条船,方铭是走的陆路。这次祝启是特地邀请了方铭同坐一船分担船费,方铭家庭富裕是不差钱的,可是他还是答应了祝启。      认识才两天,祝启就发现了方铭的热心和爽朗,他帮人不计回报,为人大方待友真诚,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行偷窃之事的人。      上辈子春闱开始前几天,一个学子放在屋里的笔砚不见了。他有个毛病,非惯用的笔砚不用,突然换了新的就半句文章也憋不出来了。因此他这次上京考试特地带了四套笔砚,没想到马上要考试了,四套笔砚全被偷了。      这个客栈住的都是备考的学子,大家听说后群情激奋,满屋子开始帮着找,结果在几个房间之隔的方铭屋里找到了。      方铭百口莫辩,若是丢的钱财,他还可说自己是富家子弟多的事钱没必要偷。可是偷的是不甚值钱但影响其他学子考试成败的笔砚,方铭最后被剥夺了此次考试的资格,春闱前一天就收拾好行李灰溜溜地回家了。      祝启和方铭住的不是一间客栈,对此事也是春闱后听到住那间客栈的学子说才知晓的。重生后偶遇方铭,祝启才觉出此事的蹊跷。      太像了,方铭的遭遇和自己太像了。      祝启和魏尤溪两个当事人都不晓得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们俩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祝娘子自离开京城就没和任何人提过魏尤溪,最后是官府找来了当年青楼里祝娘子的好姐妹香芹,祝启因为长相肖似其母被认了出来,官府才确定了祝启是魏尤溪的私生子。      那个匿名举报此事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祝启后来曾经去找过香芹,可香芹因为得了花柳病,指认祝启没多久后就病死了。      在船上的这几日,祝启一直在想上辈子的事情。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祝娘子死后他满心都是复仇,得知香芹死后便没有再追查下去。现在一细想,才觉得蹊跷之处。      难不成,自己和方铭一样,都是被人算计了?      是谁算计了他们?若说是为了春闱,那大可不必。比祝启、方铭有才名的人多了,没背景的人也多了,一个个算计也算计不过来啊!      一切,还是要等到入了京,再碰到那些人才能明白。      入京。祝启想到这,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他会比上辈子更加用心作一篇更加出众的文章,然后在大堂上,承认是魏尤溪泄了题给了他这个私生子。      这次,他只报复魏尤溪一个人,他要拖着魏尤溪一起下地狱。 ☆、第七世(2)      祝启靠在床上,微低着头,听方铭念书给他听。他刚自己看了两页就头晕得不行,差一点就吐在了床上。      书都是已经读了不知多少遍的,祝启早已烂读于心,只是每多读一遍,就会点新的体会。      “你这么有钱,为什么没带个小厮服侍?”祝启问道。      方铭放下书,笑了笑没说话。这一路上他包办了自己顺便包办了祝启的衣食住行,自理能力比祝启这个贫家子都要强。要知道祝启可是自己在外生活过两年,又当了一年多的魏府杂役呀!      祝启猜到方铭家里肯定有什么事,说不定方铭也是个私生子,从小养在外面,因为书读得好才接回来,但是同方家的隔阂已经产生了。      祝启胡思乱想着,突然闻到饭菜的香气,方铭去厨房把午饭端来了。      祝启病着不能吃太荤腥的东西,方铭也就陪着他吃素。这艘船的厨子手艺很不错,一手刀削面更是一绝,他们连着好几天午饭吃面,天天的卤都不重样。      “真想把他雇了带走,让他天天给咱俩做饭吃,不过船老大恐怕会提刀砍了我。”方铭抹了抹嘴,意犹未尽道。      祝启笑道:“真不愧是富家少爷,动不动就买了雇了的,花银子一点都不心疼。”      方铭辩解道:“我就在吃上面花钱不心疼。”      “进京后,你打算住哪?”祝启也吃完了,放下碗道。      “鸿运客栈,你呢?”方铭道。      祝启道:“自然是和你一起,咱们还能住一个屋吗?”      “行啊,房费各半,伙食你得跟着我吃。我要是不监督你吃饭,你都能把自己饿死。”方铭收拾好碗筷,端着托盘出去了,没一会又拿了俩橙子来,放在手里揉了半天,把外皮剥开呈花状,放到了祝启手里。      祝启摇头:“哥,你吃的也太精细了。”      方铭好笑道:“这也算精细?我奶奶吃橙子都是切成小块用银叉子叉着吃的,还要蘸着白糖。”      祝启吃完橙子,刚要把手缩回被窝,就被方铭一把抓住,用湿帕子给他擦了半天手。      和方铭同住后他才发现什么叫做大少爷,就算方铭没有带下人、什么事都自己来,行事看起来也大大咧咧,但是总在一些小细节上凸显出他的身份。      吃完午饭祝启就开始犯困,方铭又念了两页书,见他的头一点一点的,便放下书,把门窗关好了,上床搂着祝启躺下了。      祝启的被子早就干了,不过方铭自和他一个被窝睡过后就没有分开睡的打算了,现在他们俩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方铭的身子又跟火炉似的,让祝启的汗出得格外的痛快。      祝启在方铭胸前蹭了蹭,他怀疑方铭有龙阳之好,上辈子被人污蔑偷盗,竟没有坚持喊冤查清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别是和那个丢了东西的学子之前有过什么苟且吧。说不定是他强迫那学子不成,学子含恨在心栽赃方铭,然后方铭心中有愧或者心中有鬼,不敢闹大才捏着鼻子认了。      祝启胡思乱想着,很快就迷迷瞪瞪睡着了。      三日后他们到了京城,祝启的病也好了。      方铭松了口气,把俩人的行礼收拾好,雇了辆马车载着两人去了鸿运客栈。      房间是方家早就订好了的,祝启把那一半的房费给了方铭,方铭数都没数就放进了钱袋里。      给完房费祝启就彻底没钱了,鸿运客栈是京里最贵的客栈,方铭住的还是天字号的房间。不过这钱花得好值啊!祝启土包子似的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天字号的房间是套房,外面是书房里面是寝室,床也很大很软,屋里还用屏风隔出了个小角落放着恭桶。      祝启正在那研究恭桶旁放的上好的厕纸,方铭让小二抬了浴桶和热水来,招呼祝启过去沐浴。      “你先洗,我去厨房和街上踩踩点,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方铭说着,把一个小钱袋揣到怀里出去了。      祝启刚脱了外衣,方铭又推门进来了:“干净衣服我给你搭屏风上了,脏衣服你放椅子上,回头喊小二拿去洗。你洗澡锁门啊,也不怕别人进来。”      他看了眼一旁的衣柜,他的银子可都在里面呢。      祝启道:“不好意思,穷惯了,一直没什么好让人偷的,没锁门的意识。”      祝启把门锁好了,方铭不放心地在外面又推了推,才噔噔噔地走了。      祝启有些疑心方铭刚才是不是想趁机偷看自己,然后想起自己病的时候,方铭帮自己擦身子,该看的也都看完了。      祝启痛痛快快洗完了澡,客栈提供的澡豆又香又滑,他把玩了好半天,水都要凉了才出来。      有钱就是好啊!      祝启叹道,在死前能认识方铭,借机过一过有钱人的生活,老天爷没薄待他。      祝启换好衣服,正在擦头发,听到敲门声响起:“笙童,开门。”      祝启穿着客栈给的木屐拖拉着走过去,拉开门栓,外面方铭推门进来,喜滋滋道:“这客栈的伙食挺不错,咱们以后可以在这吃。等考完了,咱们再去别的饭店好好吃几顿。我买了荷叶鸡和香葱饼,还在厨房点了桌菜,一会就送上来。你病刚好,要好好吃一顿补补。”      等到午饭送了上来,祝启看着满满一桌的菜,边吃边想,幸好伙食费方铭都包了。      方铭虽然点的多,但是份量都不大,他们俩人吃正好。这也是他身上矛盾的地方,在吃上非常舍得花钱,也非常会吃,但几乎不浪费,想来是小时候过过饿肚子的日子。      就和祝启一样,不过祝启是不舍得浪费,哪怕撑死了也要继续吃的主。      吃过午饭方铭让人换了热水,洗了澡后和祝启穿戴整齐去大堂里和其他的学子们攀关系去了。      祝启话不多,一直微笑着看着别人,时不时说句久仰久仰。方铭自来熟地领着祝启各个桌子蹿,然后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不走了。      “先生一直和我说,他在江西时曾收过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说不定我这次来京就能碰见。没想到竟真的这么巧,第一天就让我见着了。”方铭笑道,对那个年轻男子拱了拱手,“于师兄,久仰啊!先生可天天都跟我念叨你呢。”      那位名叫于博的男人惊喜道:“先生可还安好?他还那么爱喝酒吗?”      “唉,只要不喝酒,就什么都好。不过有师娘在,还能管住他。”方铭道,指着祝启道,“差点忘了介绍,这是祝启,我们在青城港口认识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祝启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这人。不过见过也正常,他们是同一届参加考试的学子嘛。      “祝启兄。”于博笑道同祝启见礼,祝启客气地回礼。      大堂里的人都稀稀拉拉回屋继续温书了,方铭怕耽误神童师兄的温习进度,便主动站起来告辞了。      “那真是你师兄?”回了屋,祝启好奇道。      “是呀!每次先生戒尺打在手上,都要念叨一句他的名字,我怎么会记错呢。”方铭心有余悸道,“我一见着他啊,手心就忍不住地疼。”      “那可不巧了,你俩住一间客栈,碰面的次数可多了。”祝启幸灾乐祸道。      方铭苦恼道:“那我也只好待在屋里专心读书,废寝忘食了。以后咱们在屋里吃饭吧。”      在大堂吃饭可以和其他学子增进感情,拓展人脉,但是祝启一来已经不想再当官,二来出伙食费的是方铭,所以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祝启精神有些不济,这个午觉一睡就睡到了天擦黑。他醒来时,方铭不在屋里,油灯也没点,想来是出去有段时间了。      祝启披上外衣,走到桌边倒了碗凉了的茶喝了,揉了揉脸走了出去。大堂里比中午时还热闹些,祝启站在二楼栏杆想下望了一圈,也没看到方铭的身影。      “你找方师弟?他在天字十六号房白兄的屋里呢,白兄不晓得从哪捡了只乌龟来,说是吉兆,要自个养呢。”于博不晓得从哪走了过来,含笑地看着祝启道。      祝启拱手道谢,于博似还有话要同他说,祝启只当没看见,循着房间号向前走去。中午时不独方铭不想同于博多接触,于博偶遇小师弟,吃惊之余也有些不想多与其深谈的样子。祝启在市井鱼龙混杂之地待了两年,多少是养出了点眼力,一眼便看出了于博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冷淡。      听方铭的口风,于博是官宦世家子弟,许他是不太想屈尊同商家弟子结交。祝启见过太多自恃身份的人,对于博的想法和行为也见怪不怪了。      天字十六号房房门大开,里面好几个人围着一个有些上了岁数的、正摆弄一口小水缸的男人。      “就放这了,和我的文房四宝在一起,龟兄就是我的第五宝了!老天保佑我这次一定要中,这可都是第四次了!”      祝启进屋的脚微微顿了下,他走到探头探脑看向水缸里爬动的小乌龟的方铭身后,小声道:“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你饿了?”方铭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便拍了拍白帆的肩膀,“老白,我吃饭去啦!你也别光顾着喂你这乌龟了,也好好喂喂你自己吧!”      白帆斜了他一眼:“你要叫它龟兄。”      旁边几人都笑了起来:“看你这么看重它的样子,干脆你认了它做义弟好了,我们都可以当见证人啊!”      “哎呀,幸好不是头绿毛龟,不然……”方铭背着手道,在白帆抬手要去打他时,拉着祝启飞快地溜了。      “他屋里怎么放了那么多笔砚?难不成他要开铺子?”祝启故意问道。      “老白有个毛病,只用自家产的笔砚纸墨,不然他就文思枯竭、如坐针毡啊!他们家的几个作坊在江浙也算小有名气了,铺子里都没得卖,都是接单子定做。”      “是从小用惯了吧,从来没用过别家的,所以突然换了就不适应了。”祝启道,接过方铭给他盛的粥,吹了吹小口喝了起来。      这便是文墨偷盗案的苦主了,看着不像是个会起栽赃之心的人。祝启想着,看了眼方铭。      一个看着不像是会行偷盗之事的贼,一个看着不像是会起栽赃之心的苦主。是谁偷了白帆的笔砚,放到了方铭的屋里?      他针对的是谁?方铭还是白帆?亦或是一箭双雕?      祝启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团迷雾,拨开它,看透它,或许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第七世(3)   祝启开始了闭门不出的温习生涯,方铭嘴上说着要躲在屋里避免和于博接触,但他那样的性子哪里待得住呢,时不时的就借口打水、买饭溜出去,没有半个时辰都回不来。      祝启想着方铭就在客栈和附近两条街这活动,估计也出不了什么事,便懒得管他。于博登门了几次,偏巧方铭都不在,祝启又一副埋头苦读的架势,他连坐都没坐就走了。      几次后祝启回过味来,于博是故意挑方铭不在的时候登门的,他是冲自己来的。他有心想在于博下次登门时开门见山问个清楚,可惜考期将至,于博忙于备考不登门了。      “你那个师兄,怎么也不见他和江西的那些学子们来往啊?”祝启好奇道。      学子们都爱抱团,粗分南北,细分省份,若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更是要多亲近三分。但是于博却有些独来独往的,祝启几次看见他,他都是一个人。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都是请了先生在家上课的。可能因为这,他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方铭道。      “你先生教了他几年?”      “唔,开蒙头五年,都是我先生教的。后来我先生的爹身体不好,他就回老家了,就近在老家附近收了个学生,就是我了。”方铭想了想,道,“其实我先生的学问也一般,就是家里没出事,他也不会继续教下去的。我十二岁后进了学堂,先生便又去了别家,说来也有一年多没消息了。”      祝启笑道:“那你觉得,是你先生凶,还是学堂里的先生凶?”      “都凶得很咧!打起板子来一个比一个使劲,亏得我皮糙肉厚,要是换了你这细皮嫩肉的,不给打烂了。”方铭心有余悸道。      “我可从来不挨打,先生最喜欢我了,天天夸我勤奋聪明。”祝启道,语气里不见多少得意。上辈子是先生出钱帮他葬了祝娘子,鼓励他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可惜他辜负了先生,借的钱没有还上,换了地方重新开始,开始的却是复仇的不归路。      “那你岂不是我师兄那种别人嘴里的好学生?”方铭检查着明日考试要用的东西,头也不抬道,“你俩才该多来往,交流下被人夸赞的心得。”      一直到进考场,祝启担心的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黑锅扣到方铭头上。看来,上辈子那人是看方铭孤身一人进京,出身商家无知交好友在身边,才敢大着胆子栽赃他。这辈子有了自己这个变数,那人心里多了忌惮没敢下手。      白帆那也没出什么状况,看来那人针对的就是方铭了。方铭到底有什么好被针对的,会和他的身世有关吗?不过这个问题祝启也不好去问方铭,毕竟方铭也从来不过问他之前的事情。      春闱共三场,每场三天。二月十八日早晨,学子们被放出了考场,一个个都已经脱了形。有的在里面就晕了,被人抬着出来。有的倒是自己走出来了,若不是来接的人扶得及时,怕也要一头栽地上。      方铭看着倒还精神奕奕,搂着脚步虚浮的祝启坐上了提前雇来的轿子,兴高采烈地要开启大吃大喝之旅了。      祝启无语地看着方铭红光满面的脸,这人其实就是来京城吃喝玩乐的吧!      “其实我能考中举人,已经是意外之喜啦!我主要是来感受下会试的氛围,日后回乡,也多一份吹牛的资本。中不中的我无所谓,我感觉自己也不是个当官的料。”方铭轻松道。      “你要是当官的话,会是个好官。”祝启静了静,真心实意道。      “唉,当个好官太累了。”方铭也很真心道。      “小方子,馆子订了没?想白用我们白家的墨呀!”白帆推门而入,敲着柱子不耐烦道,“还没歇够啊你们俩,都睡一天了,该起来活动啦!”      “订啦订啦!这就走起!”方铭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容哥哥我换身衣服。”      “在老子跟前称哥哥,你个不知尊卑长幼的无礼之徒。”白帆晃晃拳头,瞪圆了眼,作势要去打方铭。      方铭轻松一个反手,把小鸡仔一样的白帆拧得扭成一团麻花,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谁是哥哥?你说,谁是哥哥啊!”      “你是你是,你是哥哥,方哥哥松手啊!”白帆求饶道。      方铭这才松开白帆,套上鞋子,去衣柜翻了身干净衣服换上。祝启洗过脸,摸着肚子道:“吃哪家馆子啊?是你上次说的做鱼头特别好吃的那家吗?”      “什么鱼头?是蔡记鱼头吗?”于博出现在门口,笑着问道,“他们家的剁椒鱼头做的简直一绝。”      “我最讨厌吃鱼头了。”白帆突然换上了一副很冷淡的表情,让一旁看热闹的祝启吃了一惊。      方铭看看于博,又看看白帆,有些紧张地过来打岔道:“这几日在考场里吃得我肠胃不舒服,太油腻的不能吃,只能吃些清淡的,什么剁椒鱼头只能过些日子再吃了。”      于博见状,只好道:“那你好好保重身体。”      半个时辰后,祝启看着眼前一大盆香喷喷的剁椒鱼头,望向桌子另一边的白帆道:“你不是不爱吃鱼头吗?”      “他最爱吃鱼头了。”方铭道,“他就是单纯地反感我师兄,以及历年来所有的解元而已。”      白帆在县、府、院三次考试中皆是第一名,白家满心期待他能在乡试里再摘榜首,结果白帆却只考了个末尾,险险地当了举人老爷。      之前三次会试,白帆屡次不中,认定了是因为乡试失利的原因。加上他那年的解元和他还多有嫌隙,让白帆对解元这个群体都起了排斥之心。      “你师兄是解元啊!”祝启道,“你都没说过。”      “啊?我没说过吗?唉,有什么好说的,中解元的又不是我。”方铭夹了块鱼肉吃了,大呼道,“好吃死了!来京城这一次,值了。”      白帆和方铭开始大快朵颐起来,祝启一肚子问题只好憋着,等那两人吃完一轮中场休息时,才有机会问道:“于兄刚是不是想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他不是想来吃饭,他是惦记我们白家老字号的松烟墨,哼哼,我就不给他,我就给小方子,我气死他!”白帆得意道,“打我第一天进客栈他就缠上我了,死皮赖脸的,赶都赶不走。”      “你们家的墨就这么好?”祝启好笑道。      “不敢说最好,但是你用惯了,再用别的,那就浑身不舒服啊!字都要不会写了。”白帆戳了方铭一下,“你说是吧!”      “可你就给了我那么一小块,我用完了也没处买,再不舒服也要用别的墨啊!”方铭道。      白帆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这样装可怜,我就会多赏你几块。就是咱们主考官魏大人来了,都要走正规渠道下单子,我们白家才能供货!”      祝启险些被茶水呛到,他吃惊道:“魏尤溪?”      方铭忙瞅了眼外面,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这么能直呼魏大人的名字?他是主考官,是我们所有人的恩师!”      祝启压抑着突然升腾起的怒火道:“魏大人也喜欢你们家的墨?”      “不独墨,笔墨纸砚他都用的是我们白家产的。去年他家二公子进了东宫做詹事,还上供了些我们家的货,也不晓得太子殿下用的咋样了。”      祝启就没再问了,他一直沉默直至饭局结束。白帆看了他好几眼,没有再提白家的事,似乎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      回到客栈,三人互道晚安,祝启随便洗了洗脸,鞋子也不脱就躺到床上。方铭打了热水,脱了祝启的鞋,一边给他洗脚,一边低声道:“你想什么呢?不会是和我师兄似的,想借白家去接近魏大人吧?”      “你怎知他是起的这个心思?”祝启低声道。      “不然呢?江西多的是好墨,师兄用的也是上等的岐山墨,根本没必要来向老白买。魏大人自成了主考官,他喜欢的文风、字体、惯用的东西就成了大家打探的热门,于家在朝多年,知道些魏大人的喜好也不足为奇。”      祝启沉默片刻,道:“考都考完了,知道了也没用了。”      “还有殿试呢,而且,太子……”方铭顿了下,给祝启擦干净脚,塞到被窝里,“这些旁门左道还是少走的好,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祝启轻声笑了笑,道:“知道了。”      怪不得鸿运客栈里这么多人,白帆就单喜欢和方铭来往。满京城的举子里,也就方铭无心中进士,抱着随便考考的心态来的。所以他和白帆来往,纯粹是出于臭味相投,没有其他任何功利之心。      祝启的心思很快又转到了于博身上,于博是解元,才华、家世都不俗,他有必要和其他人一样,走方铭所说的那些旁门左道吗?       ☆、第七世(4)   白帆来他们屋的次数明显少了,看来那天祝启的沉默让白帆有了忌惮之心。不过白帆忌惮得没错,祝启听了他的话,的确是起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      不过其他人都是想借白家走一走魏尤溪这个恩师的路,祝启则正好相反,想看看能不能趁机打入魏家内部,如上辈子一样从内搞垮魏尤溪。      但是方铭仿佛一块石头一样堵在了这条路上,祝启就是愿意与魏尤溪同归于尽,也不太忍心伤了这个两辈子才交了的唯一的一个朋友。      放榜前的这段时间,白帆和方铭带着祝启吃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于博还过来喊过他们几次,想带他们出去参加参加文会见见人,几次后也被他们的不上进弄得歇了心思。      白帆和方铭是玩疯了,祝启却越来越烦躁,在上辈子那些人冲进屋来不容分说把他锁进牢里的那天晚上,他的烦躁达到了顶峰,然后是无边的空虚。方铭的栽赃盗窃案没有发生,他的舞弊告发案也没有发生,前一个他多少猜到了缘由,后一个他却不知晓缘由,因此让他更加地恐慌。      就好像杂草丛里的魏宝珠突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的那种感觉。      这不该是她该遇到的事情,这不该是他该过的人生。他们都应该正常地结婚生子,过完平静、美满的一生。      方铭察觉了他的不对劲,问了几句,没有得到回答,便默默地在一旁铺好了被子,把祝启哄到床上睡了。      “方铭。”      祝启睁着眼躺在床上,灯早已熄了,屋里黑漆漆的。他突然小声喊了一声,把刚刚迷瞪过去的方铭给一个激灵叫醒了。      “怎么了?”方铭翻过身,面对着祝启问道。      祝启没吭声,他闭上眼,仿佛已经睡着了。方铭犹豫了下,靠过去把祝启抱在了怀里,就像之前在船上时他做的那样。      放榜的那天到了,祝启中了第十七名,方铭、白帆名落孙山。另他们三人吃惊的是,江西解元于博竟然也落榜了。      于博看着倒是很淡定,还说要留在京城,等着三年之后再来战。白帆嗫嚅了半天,也不好再对着于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哼哼唧唧说了句勉励的话,回屋看着自己仅剩的一块墨,心疼了半天也没舍得送出去。      “笙童,我决定不回家了,我以后就跟你混了。哇哈哈你不用给我发俸禄,我自带俸禄服侍您!”方铭乐呵呵道。      祝启有些走神,被方铭敲了下头,才回过神道:“你家里不管你?”      “他们想管也管不了,你马上就是官老爷了,民不与官斗啊!”方铭得意道。      四月十五是殿试,白帆和方铭一起送祝启去了宫门口,各拿了一张丝帕冲着祝启迎风挥舞,惹得旁边的人都向这边看了过来。      祝启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随着人群进了保和殿。上辈子他有多么期盼能进到这个地方啊,这一次就算是仇恨和疑惑交杂满心,祝启见着庄严肃穆的正殿,依然忍不住激动起来。      刚亲政的皇上对此次的殿试非常重视,在祝启等人答题的时候,他亲自下来溜达了一圈,挨个人的试卷瞅了瞅。好几个激动地字都写歪了,不得不重新换了新纸作答。      祝启也险些写错了字,他深呼吸几次,虽然还想抬头看一看皇上长什么样,但是他强忍住了这个念头。另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是扑到皇上脚边,说出魏尤溪和他的关系。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祝娘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提过魏尤溪,她都放下了,祝启还能怎样?魏尤溪没有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他又何尝想对魏尤溪尽一丝一毫的孝心?      说也奇怪,上辈子祝启竟从来想过要恨那个揭发者,许是因为不公的待遇让他红了眼,祝娘子的死乱了他的心。可魏珠玉的死让他冷了仇恨,重生让他沉了思绪,再细想一遍上辈子的事,他对魏尤溪的恨意淡薄许多,对那个一直隐在幕后的揭发者却产生了兴趣。      这个人利用他对付魏家,报复魏尤溪,这一次他不揭发了,是不是有了另外的打算?为什么他会有了别的打算,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      那个人,会不会在京城里和他擦肩而过的某人?      于博的脸不期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祝启愣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还在考试,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之前写的东西,把断了的思路续了起来。      出了皇城,祝启在门口凄凉地等了好半天,一身酒气的方铭才不好意思地跑了来。      “本来就是想去听个戏的,谁知隔壁就是酒坊,哎呀那酒贼香了,我也拉不住老白,他非要进去。”方铭狗腿地接过祝启的笔袋,虚虚拍了拍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醉成那样,我只能先送他回去,才能来接你,迟了一点点,你别辞退我哦!”      祝启无奈道:“行了,走吧。”      方铭也喝了不少酒,跑了一路酒劲发出去不少,精神奕奕道:“走,咱们先去大碗馄饨那吃点晚饭填填肚子。”      两人吃完饭回了客栈,方铭不放心要去白帆屋里看看,祝启便自己先回了屋。      祝启脱了外袍,正要洗脸,就见方铭一脸无奈地回来了。      “老白刚在客栈发酒疯来着,把回来探友的我师兄给打了。”      “你师兄没事吧?”祝启吃惊道。      “还好啦,一点皮外伤,已经被人送回家了。我明天还要带老白去上门赔罪,我看他最后那块墨是保不住咧!”‘      “你师兄不会是特意为那块墨,主动往白兄拳头上凑的吧?”祝启怀疑道。      方铭犹豫了下,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这么怀疑的唉!”      祝启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他是你的好学生师兄,你这么怀疑他好吗?”      方铭做了个鬼脸:“谁让他那么可疑呢。”      三天后殿试放榜,祝启这次没有发挥好,排在了第二十七名。      一甲三名一水的年轻人,年轻皇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琼林宴上,祝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魏尤溪。      他只看了魏尤溪一眼,便低下了头,他怕再多看一眼,就让人瞧出什么不对来。在场的人精不少,他不敢冒险。      魏尤溪此时正是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他用慈爱的眼神扫视着宴席上的朝廷新贵们,这都是难得的人脉,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誉。      琼林宴上祝启沉默得仿佛一块石头,有人来敬酒就客客气气回一杯。席上的菜早已冷了,祝启把筷子整齐放在筷架上,微微低着头挺直了身子坐着,仿佛已经成为了椅子的一部分般。他一直就不怎么会交际,就是交际了也多是出于某种目的性和不得已的客套,卑微的出身仿佛一道枷锁锁住了他的嘴和心。      半个月后,祝启入了翰林院,这是个清贵的地方。方铭赞助了他租房子的钱,白帆离京前,把最后那块墨留给了祝启。他到底还是没遂了于博的意。祝娘子没有答应入京,祝启知道,她是想躲着那个男人。有他这个京官儿子在,祝娘子一个人在家乡,也能过得很好。      祝启进翰林院的第一天,同僚都还没熟悉完,就被一个太监急召入了宫。他吃了一惊,匆匆跟着人去了御书房,在门口理了理衣冠,忐忑不安地等着里面宣召。      等了约摸一个多时辰,祝启整个人都站木了,才听到里面喊他进去。      祝启僵着身子进了屋,行了个还算标准、恭敬十足的礼。      “微臣祝启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起吧。”过了一会,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这次皇上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殿试那次那样仿佛飘在半空中的感觉了,他挺和气地让祝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让祝启抬起了头。      皇上看了祝启好半响,才道:“殿试那天,你走神了,在想什么?”      祝启万没想到皇上会注意到自己,更没想到皇上会问出这个问题,冷汗岑岑地站着,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皇上见他这样,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朕就是随口一问。以后你就在御书房伺候吧,顾师傅会带着你。”      祝启稀里糊涂被带到旁边的屋子,一个发须皆白的学士正坐在里面看书,见他来了也不抬头,随手一指前面的椅子:“坐。”      “下官谢顾大人!”祝启忙道,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      顾学士瞥了他一眼,啧了一声:“我负责帮着皇上草拟诏书,这活你暂时干不了。会磨墨吗?”      “回大人的话,下官会磨墨。”祝启站了起来答道。      顾学士手往下一压,示意祝启坐回去:“那你就磨墨吧。这里书多,你闲着就多看看,都是孤本,外面难有。”      祝启应了一声,看了看暂时貌似没活,便听话地走到一边书架,大致浏览了一番,拿了本坐到顾学士对面,认真地看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祝启出了宫,方铭掐着点来接他,见他脸色不对,也不好在宫门口问,揽着他走了。      御书房中,顾学士将两本书递到皇上案上,道:“让他看,他还真看了。臣考校了他几句,意思只是粗通,见解有些浅薄,但问了便能答上,是真的看进去了。”      皇上翻了翻那两本书,笑道:“先生对这个学生,可还满意?”      “皇上选的人,自然是没错的。”      “那就劳你多教教了。”皇上轻声道。    ☆、第七世(6)   “发生什么事了?”方铭掩上门,焦急地问道。      “皇上让我去了御书房偏殿,跟着顾学士做事。我就负责给顾学士磨墨,顾学士负责草拟诏书。不过今天下午皇上貌似没什么旨意要传达,我看了一个多时辰的书,临走时顾学士还问了我几句。”祝启哆哆嗦嗦喝了口水,道。      方铭愣住了,犹豫地看了祝启半天,试探道:“你,没骗我?”      “这种事,哪敢。”祝启解了半天,才解下腰带,把贴在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看看要不要洗,我明儿可还要穿呢,要洗就要赶快洗。”      “没事,放窗口吹吹风散散味就行。你洗个澡吧,我去打热水。”方铭跑出了屋,过了会端了晚饭来,“算了,你还是先吃饭吧。”      祝启吃完饭,泡在热水里发呆。方铭在一旁担心地看着他,道:“皇上为什么突然看重你?”      “若说是要培养自己的人,林状元、付探花不都是青年才俊吗?殿前应对也比我得体啊,为什么皇上要选我?”祝启头疼道。总不会是看他出身微寒好当刀子使吧,同科进士中他的出身最低了。他可不想当了皇上亲政后要烧的三把火,燃烧自己威慑别人。      “既来之则安之,别担心了,再把自己吓坏了。”方铭安慰道,挽起袖子给祝启擦了擦背。      先皇只有一子,先皇死时小皇子重病,众臣无奈之下另外拥立了先皇的弟弟昌王为新帝。结果昌王登基后,小皇子病又好了,这就非常尴尬了。新帝在亲政前只下了一道旨意,立了小皇子为太子,保住了自己这个小侄子。      如今新帝虽然亲政了,却还没有大婚,而且看着也没有大婚的打算。一旦新帝生了儿子,那五岁的太子还有没有命?      “我听说,当时太子都已经对外报了死讯,都要封棺了,愣是被昌王给抱出来救活了。”祝启小声道,这还是他上辈子摸进魏家后偶然听到的。      方铭咬着手指苦恼半响,道:“管那么多呢,皇上给你你就接着,反正你现在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不成,我回头要嘱咐老黄一声,让他把门看好了,千万别随便收了谁的礼,或者放了谁进来。”      祝启出了浴桶,沉默地躺到床上。这辈子他过得要比上辈子好太多,可谜团也一个接着一个扑来,不弄明白他怕死得要比上辈子还惨。      他默然半响,才发觉方铭一直坐在他身边没走。      “你还有事?”祝启问道。      “你一有心事,就跟个死人一样躺尸,我怕你躺着躺着就真成尸体了。”方铭道,伸手摸了摸祝启的额头,“晚饭你吃的也不多,要不要我去熬点甜粥给你,热乎乎甜丝丝的,你吃了好睡觉。”      见祝启不回答,方铭当他默认了,去厨房洗出砂锅熬了一小锅红豆粥,撒了一勺白糖端了来。      方铭把粥端到床边的小凳子上,用手轻轻地把饭香扇向祝启那边,意图勾出祝启的馋虫来。祝启斜眼看着他,道:“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吃?”      “你到底要不要自己起来吃?难不成还要我一口一口喂你?”方铭也斜眼看着他。      祝启终于忍不住笑了,拢了拢头发坐起来,挽起袖子盘起腿,接过方铭盛好的粥,吹了吹正要吃,想起什么,抬头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方铭同情地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吃的啊,你是不是被吓傻了?”      祝启叹气道:“是有些。”      方铭道:“那你就多吃点。”      “我又不是猪,吃饱了就没烦恼了。”祝启哭笑不得,不过吃了两碗甜甜的红豆粥,他感觉的确好些了。      “我觉得我真要被你喂成猪了。”祝启躺在床上,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道。      方铭把祝启拉起来,把一杯茶递到他嘴边:“没漱口呢,睡什么睡?”      祝启只好含了口茶水,鼓着腮帮子等方铭拿痰盂过来。他漱完口,方铭又拿了湿帕子给他擦了脸,拿梳子给他通了头,才被恩准可以入睡了。      祝启之前一点睡意都没有,被方铭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困意终于袭来,他头一沾枕头便睡死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方铭推醒。      “大人,别赖床啦!”方铭把被子一掀,拿冰凉的湿帕子往祝启脸上一擦,把昏沉沉的祝启一个激灵擦清醒了。      “真不想上班。”祝启抱着门框赖皮道,“当官烦死了,进宫烦死了,干脆辞官回家找个学堂当先生好了。”      “才第二天你就受不了啦?”方铭无语道,“你别把衣服压皱了,松开松开。”      祝启忙松开门框站直了,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官服:“没皱吧?”      “没有。”方铭推着祝启往门外走去,“快出门,要迟到了。”      祝启一出大门正经许多,理了理帽子,瞪了方铭一眼:“什么时候咱也买匹马?”      “买得起养不起,你知道它有多能吃吗?”方铭道,心想买马还要他出钱,祝启骑着他看着,他冤大头啊!      “那就每天走路去上班,好远啊。”祝启抱怨道。人都是越惯越娇气,上辈子祝启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每天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你就当锻炼身体了。”方铭背着手走在祝启身边,乐呵呵道,“就小半个时辰,有啥?”      祝启皱眉看着自己的脚,道:“我总觉得这鞋子小了,挤脚,你回头看看能不能给我弄宽松点。”      方铭也低头看过去:“没有吧,你之前试的时候咋没事?都是量了尺寸订做的,不该啊。”      两人都低着头往前走,不远处一人骑着马飞快奔来,要不是旁边有人拉了他们一把,他们就要被撞飞了。      方铭和祝启被拉得险些摔倒,见一飞骑几乎是擦着他们过去的,都惊出了一身的汗。旁边的年轻书生也吓坏了,一叠声地问着:“你们俩没事吧?怎么走路不看道啊?”      “没事没事,多谢兄台!”方铭检查了下祝启,见他只是受了惊吓,才转身向那书生作揖道谢。      “多谢兄台。”祝启干巴巴道。      “没事就好。”书生皱眉看向皇宫的放向,“八百里加急,要出事了吗?”      “兄台贵姓?”方铭问道。      “免贵姓方。”书生笑道,“单名一个游弋的弋。”      “哎呀一家人,我也姓方,在下大同方铭,这位是青城祝启。不知兄台家居何处,我们改日登门拜谢救命之恩。”      方弋指了指几丈外的一扇大门道:“喏,就是那。”      “好近。”方铭忍不住惊呼一声,看了看天色,冲着方弋歉然道,“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方弋也拱手回礼道:“我也有事要走了,改日再聚。”      等到方弋走了,方铭才道:“你刚怎么都不说话?真吓着了?”      他握住祝启的手,只觉满手冰凉的汗。      祝启被方铭拉着向前走去,浑浑噩噩地也不回答。      他想起来了,上辈子就是这个时候,湖南襄王反了。襄王是先皇的哥哥,因为脾气暴虐与皇位失之交臂。他有勇无谋,带领的大军还没走出湖南的边界,就被朝廷大军给打散了。襄王自刎了,皇上唯二的俩哥哥都死了,这让他的坏心情持续了大半年。      一想到马上要和这样的皇上朝夕相处,祝启的心情也跟着差了起来。伴君如伴虎啊,心情不好的君王比饿虎还要危险。      “我不想上班了。”快到皇宫门口时,祝启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对方铭道。      “你有胆子跟皇上请假吗?”方铭也面无表情道。      祝启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没胆子,所以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宫门口走去。方铭不忍道:“乖,少说话多做事,晚上回家给你做鱼汤吃哦!”      方铭目送祝启进了宫,心想祝启这样的性子,的确是不太适合混官场。可人已经在皇上跟前挂了号,怎么也要糊弄几个月,才好琢磨辞官的事。      方铭同情了半天祝启,去东市买了方好砚,去西市买了盒百香斋的糕点,准备明天晚上带祝启去方弋家道谢。      下午时,方铭换了身衣服,在附近几条街巷里打听了下,知道方弋是京城人士,父母早亡,他一个人住在老宅里。方弋今年十八,刚刚守完父孝,错过了今年的春闱,只能等三年后同于博他们一起参加考试了。      这天方铭在宫门口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了,祝启才一脸菜色地出来了。一路上祝启都没吭声,他的心情已然是差到了极点了,就是魏尤溪此刻跪在地上任他报复,祝启都没那个精力多瞅一眼了。      “我不要上班了,我要辞官!”祝启进了屋,把帽子一扔,有气无力道。      “先吃饭,先吃饭啊!”方铭赔笑道,小跑几步捡起帽子拍了拍,放到衣架上。      “皇上好凶啊,简直吓死人了。”祝启声音模糊不清地嘀咕着。      方铭一扭头,见祝启把他准备要送方弋的糕点打开了,吭哧吭哧地啃着最上面的枣泥糕呢。      “唉,你怎么……”方铭一脸无奈,制止的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      祝启见状,怒道:“怎么?吃你块糕点都不行?”      “没事没事,你吃吧,我明天再去买。”方铭给祝启倒了杯茶,好脾气道,“好吃吗?你尝尝蝴蝶酥,他们家的蝴蝶酥做的最好了。喜欢我就常买给你吃啊!”      “不够甜。”祝启喝了口温茶顺了顺气,勉强道,“但是还挺香。唔,鱼汤呢,你买饼了吗?我要泡饼吃。”      “买了买了,你吃完这块就别吃了,不然吃不下晚饭了。”方铭把糕点盒包好放到一旁的案桌上,去厨房端了一锅鱼汤来。鱼汤已经炖了两个时辰,里面放了一堆菜,最上面铺的是切成块刚下进去的饼。      祝启中午饭没吃,下午时还是顾学士看他可怜,怕他在御前饿得肚子咕咕叫失仪被砍头,塞给他一块桂花糕填了肚子。此时祝启一见着鱼汤上来,还没吃,光闻着味,人就有些不行了。他也顾不得和方铭抱怨这悲催的一天,先夹了一片鱼肉吃了。      方铭把面饼压到最底下入味,看着祝启埋头苦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要不要买匹马呢?感觉祝启每天在皇上跟前保证自己不出错不被砍头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再让他靠双脚走来走去,对他是不是也太残忍了?      方铭看了眼院子里,边吃边琢磨要把马厩搭在哪个角落。      吃完饭,祝启要爬去床上睡觉,被方铭给硬是拽到院子里溜达去了。      “当官太累了,不仅心累,身体也好累哦!我在皇上跟前足足站了一个时辰啊,动都不敢动,就看着他左一个右一个的摔折子,哇那架势,吓死人了。”      “发生什么事了,他这么生气?”      “啊,我没说吗?襄王反了,现在正在选出兵攻打叛军的将领呢。皇上的意思是要活捉,抓到京城关在眼皮子底下。”      “嗬,那还真是件大事啊!你也真够倒霉的,刚去御前就碰到这事。”方铭拍了拍祝启的头,“那你明天是不是也要晚出来?我还想带你去方弋家拜访呢,如果太晚的话,还是提前送个拜贴去比较好。”      “方弋是谁?你亲戚?”祝启茫然道。      “是早晨救了咱们一命的那个书生啊!笙童啊,你是不是真傻了?”方铭无力道。      “哦,他啊。”祝启撇撇嘴,“随你了,我现在没脑子想这些事。”      他连报复魏尤溪、寻找幕后黑手的心思都没了,祝启满脑子都是如何在不触怒圣颜的情况下辞职,要么换个安静的职位也好啊。好过这么提心吊胆,不知啥时候就被人咔嚓了。 ☆、第七世(7)   方铭送走比前一天更加低沉、无精打采的祝启,怀揣着拜贴去了方弋家。      方弋不在,他家的老奴代收了拜贴,道方弋出门访友,下午便回,还客气地要留方铭吃晚饭,被方铭给婉拒了。      “我那朋友不晓得什么时候下班,怕耽误了方兄用饭。”      方铭回到家,把白帆给他的墨拿出来磨开了,练了会字,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      今天祝启出来得倒挺准时,方铭刚到宫门口就见着他出来了,但是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一天还差。      “皇上杖毙了俩太监。”祝启低声道,“就在御书房外面。天,太可怕了。从今天起我要吃素,我要念佛!”      “皇上,脾气这么不好吗?”方铭忍不住问道。      “好不好的,也不会把奴才当人。”祝启苦笑道,“听顾学士那意思,咱们这皇上脾气已经够好啦,换了先皇,发起火来不死七八个那都不叫事,就是朝廷命官说杖毙也就杖毙了。当年为着这,百官没少死谏啊。”      方铭从柜子里翻出常服给祝启换上了,道:“我让厨房做了素面,你是先吃,还是先去方举人家里?”      “不吃了,去方家吧。我累的很,咱们早去早回,回来好睡觉。”祝启疲惫道。      方铭见状,也不好再劝。这个点去就怕上方弋吃饭,万一席上再来道醋溜排骨五花肉什么的,他真怕祝启见了当场吐出来。      “明天我就让人把马厩搭起来,买匹马,我每天骑着送你上下班。”      “唉。”祝启听到这个好消息,不怎么兴奋地兴奋了下。      到了方弋家,方铭上前一步敲了敲门,很快门便开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人出现在门口。      “我想也该是你们俩来了,吃晚饭了吗?一起吃吧。”于博笑眯眯道,看到后面祝启的脸色,惊讶道,“祝兄这是怎么了?”      “师兄?你和方兄认识?”方铭吃惊道。      “嗯,此次来京结识的。”于博还瞅着祝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祝启皱眉道:“你们在吃饭吗?那我不进去了,阿铭,我在门口等你。”      方铭被祝启的称呼雷了一下,祝启从来都是直呼他全名的,今天故意这么叫,难不成是叫给于博听的?      他默默地看了眼于博,果不其然看到于博眼神怪怪地看了自己一眼。      哼哼臭笙童,都蔫吧成这样了还使坏。      方弋见他们在门口半天不进来,好奇地走过来道:“饭菜都要凉了,你们快进来啊!”      “方兄,我们俩是特地来道谢的,略备薄礼,请笑纳。”方铭客客气气送上手里的东西,“你们在吃饭吧,那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方弋也看到了祝启的模样,了然道:“我还不知你们住哪呢?还想着哪天去找你们玩呢。”      “就是梨花巷十九号,门口有颗大枣树。”方铭道,又冲着于博歉意地笑了笑,“师兄有空也来坐坐啊。”      三人客气了几句,方铭便同祝启一起回去了。      “可不是我不帮你,你看祝启那脸色,我真不好留他。”回到饭桌边,看到于博沉着脸,方弋无奈道。      于博闷不吭声地吃了两口饭,看到一旁摆着的准备给祝启、方铭用的碗筷,心里一阵烦躁。      “你到底想做什么?”方弋好奇道。      “我想给祝大人说门亲。”于博慢吞吞道。      方弋好笑道:“你自己都还没着落呢,还给别人说亲?”      “当然不是我亲自出面,我就是在中间牵线搭桥下。”于博道。      “好吧,你想给他说门什么亲?”      “他的恩师,这一届的主考官,魏大人的幼女,魏宝珠。”于博回答道,嘴巴噙了丝意味不明的笑。      “我记得,祝启出身微寒,魏大人怕舍不得爱女下嫁吧。”方弋皱眉道。      “祝大人可是皇上点名召到御前伺候的人呢,还认了皇上的先生顾学士为师,他的前途无量,魏大人会不心动?这一届的状元、探花都已成亲,榜眼也已订亲,二甲、三甲里,既未成亲也未订亲、前途最光明的便是这位祝大人了。”      方弋盯了于博半响,才道:“阿裕,你到底想做什么?赵家可只剩你一个人了?于伯父一家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了你,你可不能陷他们于险境啊!”      “我知道,我会很小心。不然魏尤溪现在早已没命了。”于博冷着脸道,“我和雅之的情意不比你和他之间的少,我已替了他的身份,自然会替他好好孝顺他爹娘的。”      方弋叹道:“你从小就是这样,打定了主意,谁劝也不听。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祝启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拿他做了报复魏尤溪的工具?”      “他可不是全然无辜。”于博只说了一句,便露出不欲多谈的神色。      方弋有心再问,看见于博脸色,只好忍住,苦笑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      于博听了,脸色舒缓许多,郑重道:“就是有,我也不会用你。此次进京来找你,已经是冒险之举了。”      “没什么冒险的,我和雅之本就是旧识,你进京不来找我,才是稀奇呢。”方弋不以为意道。      两人又说了会话,方弋以天色已晚为由,留于博宿在客房了。      梨花巷的方宅里,祝启盘腿坐在床上,一脸疑色地盯着方铭道:“怎么去哪都能碰到你师兄?他不会故意的吧。”      “方弋上午是去访友,估计访的就是他。”方铭拿了个小算盘在算买马搭马厩的钱,头也不抬道,“我师兄当年在京里待过两年,许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就算我师兄故意的又咋滴,你我有什么可被他图的吗?”      祝启咬着嘴唇不吭声,方铭想到什么,抬起头看着他揶揄道:“哦,我忘了,你的确是有被他可图的地方,你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啊!”      祝启哀叹一声躺倒下去:“别跟我提皇上,我快烦死啦!我都这么烦了,你师兄还非要跑出来在我眼前蹦哒!”      他明明是进京来报仇的啊!怎么现在稀里糊涂过成这个样子了呢?为什么那个揭发者不揭发他的身世了呢?为什么皇上非要挑上他当那出头的椽子呢?      早知道在琼林宴上他就该利利索索地用筷子戳死魏尤溪,然后就地伏法,好过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日日煎熬。      方铭收好算盘和钱袋,洗了手坐到祝启床边:“今儿还是在御前站了一天吗?”      “没,站了半天。下午就只有顾学士在御前侯着,我在偏殿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祝启没精打采道。      方铭正给他揉小腿,闻言失笑道:“看书?你还看的进去?”      “不然呢,我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我看屋里除了书就是书,就随便拿了本看嘛。看进去就忘了那俩太监的惨叫了。”祝启说完,顿了片刻,一脸仇恨地瞪着方铭,“我本来都忘了这事了,你非提,我一会还怎么睡觉啊!”      “好好好是我错,我今晚陪你睡好不啦?”方铭用哄孩子的语气道。      “你给我睡地上,不许铺地铺也不许盖被子!”祝启气呼呼道。      方铭卖力地给祝启揉了半天腿和肩膀,祝启被揉得昏昏欲睡,歪着头闭上了眼。方铭俯身看了他一会,见他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回屋洗了脚,换了木屐轻手轻脚又回来躺在了祝启身边。      半夜祝启被饿醒了,他晚饭没吃,就喝了两口豆浆。      屋子里黑漆漆的,祝启虽然知道糕点就在几步外的案桌上,却迟疑着不敢下地。      “方铭,你去把灯点上。”祝启推了推睡得正香的方铭,小声道。      “怎么,你要起夜啊?”方铭含糊不清道,抓了抓脸。      “你去把灯点上啊!”祝启略微大声地重复了遍。      方铭迷瞪着眼爬了起来,摸黑点了灯,就要去墙角拿夜壶。      “我不起夜,我就是饿了,找点吃的。”祝启见状赶忙道。      方铭便又迷瞪着眼回来了,路过案桌时把糕点盒拎了过来。      祝启吃了两口,盯着桌上的茶壶不吭声。方铭刚躺下,见状无奈地又起来给祝启倒水。      “让你吃口面你不吃,非要半夜折腾人。”方铭抱怨了句,抖开被子裹住两人,把祝启的衣领理整齐了,“水是不是凉了?厨房有热水,我去给你弄杯来?”      “不用了,都要五月份了,马上就要穿单衣了,喝口凉水又怎么了。”祝启道,三口两口把点心吃了,就着方铭的手漱了口。      方铭下地吹灭了灯,刚回到被窝里,祝启就钻了过来。      “睡吧睡吧。”方铭搂着他轻轻拍了两下,两人很快便又睡着了。 ☆、第七世(8)   这一天皇上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祝启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在心里松了口气。      结果半个时辰后皇上笑眯眯地罢了两个三品大臣的官,祝启刚松下来的皮又紧了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躲在顾学士背后瑟瑟发抖。      顾学士似是感觉到什么,扭头看了他一眼,同皇上请了旨,依然让祝启回屋看书去了。      “陛下,要么给他换个地方待吧,您看他那胆子,不太适合御前伺候。”顾学士诚恳道。      “朕也没想到,他胆子能这么小。”皇上怅然道。      他沉默了片刻,对一旁立着的太监总管安康道:“他们昨晚去拜访的那个方弋,是什么来头?”      “回陛下,方弋是礼部左侍郎方群书的孙子,方大人病逝后,他们家就败落了,到方弋这代,就只剩一间老宅,两房下人了。三年前方弋刚中了举人,双亲就相继病逝了,一直到今年四月末他才出了孝。方公子和祝大人昨晚去方弋家拜访,是因为前一天他们二人出门路上险些被马伤了,是方弋拦了一下,两人才无恙的。”      皇上似笑非笑看了安康一眼:“这事,怎么不早报给朕?”      安康忙跪了下来,告罪道:“是奴才失察,请皇上责罚。”      “起来吧,下不为例。”皇上淡淡道。      安康擦了擦汗,谢恩起来了,小声补了句:“昨晚方弋家还有位客人,是一位落榜的举子,名叫于博。他的父亲是江西晋中知府于未暖,方家和于家是世交,这几年因着一个长居江西,一个长居京城,走动才少了些,但是每年过年时都会互赠年礼。”      “于博,这名字有点耳熟。”      “陛下忘了,当年先皇要给您选伴读,于博就曾经入选。后来因为他身子不好,大病了一场,名字就被先皇给抹了。”顾学士提醒道。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朕哪记得住?是最近朕才听说的,什么事来着?”皇上探寻地看向了安康。      安康忙道:“于博的启蒙先生斐然,后来去了大同,教了方公子两年。算起来,他们二人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皇上这才恍然地点点头,疑惑道:“这么巧?”      “这世上,巧合的事多了。”安康赔笑道,“要么,奴才去查查?”      “查谁?于博、方弋还是斐然?”皇上冷笑,“朕让你查个祝启,你查到现在都没查出眉目来!”      安康又噗通一声跪下了,哀声道:“奴才死罪!奴才也没想到,当年认识祝娘子的人,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祝娘子更是一点口风都不露,奴才的人怕打草惊蛇,也不敢多问。都是奴才办事不力,奴才该死。”      顾学士道:“也许是因为祝启的生父来头不小,为了遮羞,这些人才都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人世。祝娘子若不是因为逃得够快、逃得够远,多年来绝口不提这人的名字,也未必能活到现在。”      皇上摇头:“要灭口的话,早就灭了,怎么会拖拖拉拉灭了十几年?最近的那个香芹,还是祝启进京后没几天死的。”      顾学士只是为了把皇上的火从安康身上引开,目的已经达到,他便闭口不言了。      皇上沉吟半响,吩咐了声:“继续查。”      查祝启的身份不过是例行公事,结果越查却越让人迷糊。祝启生父到底是谁,如今便只有祝娘子才知道了,知情人一个个死亡,难道是有人故意隐瞒祝启的身世吗?      方铭明明是要骑马入京,骏马都买好了,被祝启主动找上,才改为乘船入京。祝启是因为囊中羞涩才找上了好说话的方铭分担路费和住宿费,还是他有什么别的念头?      不独祝启被一连串的疑团弄得头大,年轻的皇帝也被这些破事惹出了一肚子的火。      要么就把当事人都拎过来问个清楚好了。皇上破罐子破摔地想着,不过他也只能想想而已。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万一真的打草惊蛇,那真相他就更难查到了。      “不用给祝启换地方,就让他在朕眼皮子底下待着。朕倒要看看,他身边还能出什么幺蛾子。”皇上愤愤道。      顾学士闻言,心里忍不住替祝启默哀了下。   ---------------------------      方铭先去街上找了搭马厩的工匠,因为给的双份工钱,那人呼朋唤友叫了七八个人来,两个时辰不到就把马厩搭起来了。方铭满意地检查了下成品,把另一半工钱付了。      他吃过午饭,歇了会,去集市上买了马和一应的用具,还和那马贩子定好了价钱,每隔一天送批草料到家里来。      方铭看了看天色,直接骑着新买的马去了宫门口。今天祝启出来得也很准时,方铭扶着有些畏缩的祝启上了马鞍,自己跨上去坐在他后面,控着马绳往家走去。      “感觉怎么样?”方铭问道。      “呃,有点吓人。有点挤啊,你要么下去走?”祝启皱眉道。      “你好意思吗?这是我买的马啊!而且你会骑吗?”方铭翻了个白眼,不爽道。      “那你往后挪挪。”      “我就不,我就往前挤,你能把我咋滴?”      祝启气道:“你再这么不听话,我就辞退你!在宫里受气,出来还受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方铭这才服了软:“好好我往后挪挪,这不是想逗逗你,哄你开心么。”      “有你这么逗的吗?你是哄你自己开心吧!”祝启一针见血道。      方铭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今儿皇上又发火了吗?”      “发了,笑呵呵地发的火,罢了俩人的官。不过后来我就又去偏殿看书了,临走时顾学士还考了我几句,我都答出来了。”最后这一句,祝启说时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得意,背脊也挺直了。      方铭忍笑道:“那他夸你了没?”      祝启沉默片刻,肩膀耷拉下来:“没有。”      “以后日子还长,你有的是机会。”方铭安慰道。      “不要机会,巴不得赶紧调走。”祝启蔫巴巴道。      快到方弋家时,他们碰到了刚刚离开的于博。他和方弋下了一天棋,下得头昏脑涨,要不是方铭主动打招呼,于博都没注意到这两人。      “师兄,要回啦?”      “……是,要回去了。”于博见他们俩共乘一骑,眼神更奇怪了。      等走远了,祝启才道:“你师兄为什么这么看我们俩?”      方铭道:“明知故问。”      “嘻嘻嘻嘻。”祝启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他故意扭头看着方铭道,“是他淫者见淫,关我什么事!”      “你先把你这一脸的坏笑收起来,再说不关你的事。”方铭头往前一敲,正敲在祝启的脑门上。      祝启哎哟一声,坐正了身子,抬手揉了揉额头:“你脑壳石头做的啊!死硬死硬的。”      到了家门口,方铭下马,把祝启半扶半抱地从马上弄了下来。      “我看他们都是踩凳子上下马的,你怎么不给我备个?”祝启抱怨道。      “老得走不动道的才踩凳子呢,你这么年轻,就不能自己练着上下马吗?”方铭好笑道,牵着马进了院子,把它栓到马厩里,叉了些草料到石槽里。      祝启好奇地在一旁看着,自己也试着叉了一堆,稀稀拉拉洒了一地。      “好了,别玩了,去洗手吃饭了。”方铭夺过叉子放到一边,推着祝启回屋了。      祝启洗过手,坐到桌前吃了两口,道:“怎么都是素菜?”      “你不是说要吃素了吗?”      “那你呢?你也不吃肉了?”      “我中午吃嘛,跟你一起就不吃了。怎么,想吃肉了吗?这么快就好了?”      祝启咬着筷子想了想,弱弱道:“还是,先吃几天素吧。”      “你在外面吃饭时,可不许咬筷子啊。”方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      “知道了,你跟我娘一样,天天念叨我。”祝启不耐烦道。      “你娘的生日是哪天?”方铭想起了什么,道。      “大年初一。等年底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带你认认人。等我死了,你自己个去找我娘,认错了人咋办?”祝启认真道。      方铭好笑道:“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哪有人老咒自己死的?”      “就当我未雨绸缪了。”祝启敷衍道。      晚上,祝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嘀咕道:“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忘了啥事?”      “啥事?”方铭随口接道。      “我自上任后,好像还没给上司送过礼啊!”祝启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我先生说了,当了官要打点好上下,尤其是上!”      “你上司是谁?”方铭问道。      祝启愣了下,疑惑道:“我,现在是归翰林院管,我上司是翰林院的几位大人吗?”      “可你就在翰林院待了半天不到啊,你的上司难道不是顾学士和皇上吗?”方铭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懂,不然你找个人问问?”      “问、问谁呀?”祝启结结巴巴道,一想到要交际他就头疼。      “顾、顾学士?”方铭也结巴起来,勉强说出了个人选。      “那他肯定觉得我是个蝇营狗苟、醉心钻营的小人!不能问他!”祝启立刻道。      “那难道问皇上?”方铭反问道。      祝启闷声道:“就是打点,我也没钱啊!你的钱也不够给那些大人塞牙缝啊!”      两人对坐着苦恼了半天,方铭道:“反正这个官你也不想当,还打点什么呢?”      祝启拍了下头:“对哦!但是这样会不会得罪人?他们会不会给我小鞋穿?”      “你在皇上跟前,他们咋给你小鞋穿?”      “我又不在皇上跟前待一辈子。”祝启说到这,哆嗦了下,“我不会在皇上跟前待一辈子吧!”      “说不定哦!”方铭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道。      祝启扑过去掐着方铭脖子摇来摇去:“乌鸦嘴!让你乌鸦嘴!”      方铭轻松把祝启压倒在床上,右手在祝启双眼上一拂:“闭眼,睡觉。”      手拂过,露出祝启一双睁得圆圆的眼:“不许你再咒我!”      “那你也不许再咒自己!”方铭立刻道。      祝启瞪了他半天,泄气了,不情愿道:“好。”      方铭这才满意地起身,拍了拍祝启的脸:“乖。”    ☆、第七世(9)   大周官员十日一休沐,每月的初十、二十、三十休息。      祝启从五月二十五日开始上班,煎熬了五天终于可以松快一下了。眼看着下班的时辰一点点临近,祝启的心也越飘越高,手里的书都有些看不进去了。      顾学士比前两天早了一刻钟回来,他问了祝启两句看书的进度,就放祝启离开了。祝启强忍着雀跃的心,努力让自己不要走得太快。      啦啦啦啦休沐啦!      祝启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离神武门还剩几十丈时,魏尤溪刚刚从太极宫里出来,他远远地看见了祝启,有意站在门口等了等。      “下官见过魏大人。”祝启脸僵了僵,只觉得好像突然被喂了一坨狗屎。      “祝大人,明日休沐,可有安排了?”魏尤溪见祝启动作僵硬,只当他是紧张了,好脾气地笑了笑。      “有了。”祝启干巴巴道。      魏尤溪被祝启的不上道惊了下,他剩下的话便不想说了。魏尤溪皮笑肉不笑了几声,背着手走了。      “下官恭送大人。”祝启不敢失礼,拱手送了送,等到魏尤溪走远了,才直起了身,一脸菜色地往宫门外走去。      方铭在门口等得正无聊,拿了个小刷子在那刷马。有个侍卫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了半天,忍不住上前比划道:“你要顺着它毛的纹理刷,要这样,这样刷出来才好看。”      “我就是顺着纹理刷的啊,不就是这样刷吗?”      侍卫索性夺过方铭手里的刷子,示范了几下:“懂了吗?这样刷,你那样刷毛会燥的。”      方铭嘀咕道:“感觉和我刚才那样没什么区别啊。”      侍卫连叹朽木不可雕,同情地拍了拍马头:“你这么跟了这么个主人?”      “你真可怜它,就帮我刷马好了。”方铭道。      侍卫瞪了他一眼,骂道:“你家里难道连个马夫都没有吗?”      “没有啊,我家大人可穷了,小厮、马夫、幕僚都是我兼任的。”方铭作抹泪状。      “你家大人是谁啊?”这次侍卫同情的对象换成了方铭。      “翰林院的祝大人。”      一听到翰林院这三个字,侍卫立刻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他拍了拍方铭的肩膀,安慰道:“那是个清贵的地方,历任内阁大员可都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      “可我家大人他不懂交际啊,他现在连自己上司是谁都弄不清楚呢。”方铭可怜兮兮道。      侍卫吃惊道:“什、什么?这都能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职位,隶属哪个部门啊?”      “这,不知道啊。”方铭茫然道。      侍卫也是服气了,把方铭口中的祝大人直接划拉到死读书读死人、这辈子都升迁无望的穷酸官员名单里了。      这时祝启黑着脸出来了,方铭冲着侍卫拱拱手,牵着马迎了过去:“大人,上马吧。”      祝启被扶上了马,冷不丁看到旁边一个高个侍卫正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立刻怒视方铭道:“你又和人说我坏话了?”      “哪有,我向来是实话实说的。”方铭无辜道,坐到祝启身后,“你怎么脸色又这么难看?”      “刚看到魏、魏大人了。”祝启没好气道,他差点又直呼魏尤溪的大名了。      “他怎么你了?”      “他问我明天休沐有啥打算,估计是想请我去他家吧。”      方铭乐道:“这不挺好吗?他竟愿意屈尊结交你,你可终于能沾点御前伺候的光了。”      “我说我有计划了,他就不高兴地走了。”      方铭沉默了半响,猜测道:“是不是顾学士和他不对付?你已入了顾学士的门,就不好再亲近他了?”      祝启配合着点点头,方铭自己想了个理由,倒省得他动脑子了。      方铭便道:“那你就跟着顾学士好好混吧,不过对着魏大人也不能失礼哦!”      “知道了,你以为我几岁啊,这种事用不着你叮嘱。”      “好好好,是我多嘴。”方铭笑道,“那明天你到底什么计划?问你好几遍了你也不说,难道还想给我个惊喜啊?”      “在家睡大觉,睡到自然醒。”祝启回答道。      “就这?”方铭难以置信道,“不出去吃顿好的?我馆子都选了好几个,就等着你挑了。”      “懒得动嘛,你能叫他们把菜送到家吗?”祝启道。      方铭无奈道:“好吧,加点钱,让他们送到家。”      祝启嘿嘿笑了笑:“那我想吃天和斋的素火腿和香椿鱼。”      方铭好笑道:“行,明上午去订菜。刚还黑着脸,一说到吃就笑了。”      祝启心道,还不是被你熏陶的,他上辈子哪那么爱吃啊。      魏尤溪回到家,见着夫人期待的眼神,无奈道:“还是换个吧,这小子实在是太不上道了。宝珠跟了他,可有的苦头吃。”      “可是明年皇上就要选妃了,宝珠年纪正好,家世、样貌又好,妾是真担心她被选进宫里。”魏夫人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这要真是生了个儿子,她和小皇子还能有命吗?你也看到皇上护着太子那架势了,刚登基位子都没坐稳呢,都能为了太子杀了那么多人,关公公都折在他手里了,更何况我的宝珠呢。”      “你这么又提这事。”魏尤溪斥道,“这没影的事,你想这么多,说不定宝珠就入不了宫呢。”      “妾不管,反正今年宝珠必须要把婚事给议定了。”魏夫人咬牙道,“不上道又怎么了?年纪轻轻中了进士,还去了御前伺候,前途怎么可能差?你就是嫌他出身低,看不上这个女婿!”      魏尤溪头疼道:“谁嫌他了?我有说一句嫌他的话吗?”      魏夫人却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模样:“宝琴嫁了太子的舅舅,说着体面风光,可她在王家过得什么日子?太婆婆、婆婆、妯娌一大堆,整日整日地在人前立规矩,都怀了两胎了,一个都没保住!王旭也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对着宝琴不是打就是骂!他们不就是仗着太子,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宝琴吗?我已经对不起宝琴了,不能再折进去个宝珠!祝启出身低才好呢,他才不敢欺负宝珠,只会供着我女儿。有你这个老丈人在,你扶他一把,他的前途不就有了吗?”      魏尤溪道:“那个许夫人在你跟前说了多少祝启的好话,你这么向着他?”      “谁向着祝启了?他算哪根葱?妾向着的是宝珠,是你女儿!”魏夫人道,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要是京里还能挑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妾何苦只盯着祝启看?家世好的咱要不起,家世差的,要么没功名,要么是个废物。祝启模样也好,学问也好,不就是穷了点吗?要的不就是他这个穷嘛!咱们宝珠的陪嫁,养十个祝启也养得起!”      魏尤溪的几个儿女全是魏夫人生的,他对着这个结发老妻一向是极敬重的。两年前他不顾魏夫人的反对,为了次子的前途把长女嫁给了王旭,结果让长女在王家吃尽苦头。魏宝琴自落了第二胎,就一直卧床不起,魏夫人去瞧了一次,在王家时还一直忍着,上了马车后就哭个不停,回家足足哭了一晚上,哭得魏尤溪坐立不安,赌咒发誓次女宝珠的婚事全由魏夫人做主,魏夫人看中了谁,他就想尽办法把人弄来做女婿。      一见魏夫人又哭了,魏尤溪只好服软道:“好好好,就要祝启,咱们宝珠就嫁定了祝启。我这就让人去上门提亲,好不好?”      “不行,我们宝珠是女孩,要提亲也是他提亲。”魏夫人立刻道,“让人去和祝启透个风,他若识相就该请了官媒来提亲!”      “他在京里,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找谁去和他说呢?”魏尤溪苦恼道。这个人嘴巴必须紧,万一不成,也不会到处去说嘴。      “就让许夫人的公子去说,许公子也在翰林院任职呢。”魏夫人眼睛一亮,道。      魏尤溪点头:“那你去同许夫人说,她起的头,就该她去做这事。”      半个时辰后,许宅某院子中,许阶匆匆进了一间房,冲着里面坐着的人乐道:“成了,那老太婆刚找了我娘,我娘喊了我去,让我去和祝启说呢!她们俩也是好大的脸,祝启如今是顾学士的学生,前途无量,倒成了她们召之即来的女婿了。听她们那口气,好像祝启能娶那个魏宝珠,是攒了八辈子的福气呢!”      于博含笑道:“反正是如了你的愿了,你不用娶那魏宝珠,受那老太婆的气了。”      许阶长出一口气,道:“可不是么!当年她们俩说要把魏宝琴嫁我,结果太子出生了,王旭成了香饽饽,让我逃过了一劫。谁成想,湘君去世了,我娘竟想把魏宝珠聘给我做填房!幸好你买通了那个神算子,说我和魏宝珠八字不合,又给我推荐了这么个顶包的好人选,才让兄弟我逃出生天!”      “你可别露了相,这婚事一日不议定,你就还有可能要娶魏宝珠啊。”于博吓唬他道。      许阶缩了缩脖子,看了看外面,道:“我明天就去和祝启说,你和我一起来吧,帮我说道说道。”      于博迟疑道:“万一祝启不愿意呢?他若知道是我举荐的他,迁怒于我,我和我师弟还要不要来往了。”      许阶只好道:“好吧,那我自己去。”      过了会,许阶狐疑道:“那个祝启和你那个师弟,为什么住一起?你师弟竟也不继续读书了,就这么给他当随从?他们俩不会是……”      “年轻人嘛,只要不耽误成亲生子,管那么多呢。”于博眼神闪烁道。      许阶听了,不怒反笑:“该,就让魏宝珠嫁个断袖!”      “你对魏家怨气怎么这么大?”于博明知故问道。      “你不知道啊,打我三岁起,我娘就成天把我跟魏家两个儿子比,我比他们小好几岁,我怎么比得过他们俩!魏老太婆就会撺掇我娘整治我,那些手段她怎么不舍得用在她俩儿子身上。一副我能娶到她女儿,祖坟冒青烟的样子,魏宝琴出嫁时,竟还想让我去劫人,她怎么就那么大脸!魏大人娶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媳妇,也够倒霉的。”许阶气呼呼道。      于博忍笑道:“那你和祝启说的时候,可要往好了说。祝启出身贫寒,人有些好强,可千万要说软和话。”      “我知道,我被魏老太婆瞧不起了那么多年,那种高高在上、被人蔑视的感觉不好受。”许阶道。    ☆、第七世(10)   祝启正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就被方铭给推醒了。      “你的同僚登门拜访了,快洗把脸,起来换衣服。”      祝启大怒道:“谁呀!他们哪知道我住哪,别是个骗子吧!”      “你的住处户部早登记了,一查就能查到。”方铭把祝启从床上拖起来,硬是压着他去洗了脸。      祝启不情愿地换好衣服,揉了揉脸,挤出一丝笑意去了大厅。      许阶看见他们俩前后脚进来,眼珠子转了转,起身笑道:“祝大人,可还记得我?你刚进屋,还是我领你拜见的各位大人呢。”      祝启哪里记得住,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记得记得,忘了同大人道谢,惭愧惭愧。”      当天领着祝启各个屋蹿的根本不是许阶,不过于博说过,祝启不善交际,更不善记人脸,许阶随口一骗,就把祝启给骗过去了。      许阶忍笑道:“你我虽不是同年,年纪却差不了几岁,互称大人太过生疏了。既然今日休沐,又是在家里,我便称你一声祝兄,你就称我一声许兄好了。”      祝启心道,哦,原来你姓许。他从善如流喊了声“许兄”,扭头瞪了一眼方铭。这人就知道拉他起来洗脸,都不知道告诉他来的人的名字,他刚才发愁了半天呢。      方铭也忍笑看着祝启在那假装熟络的样子,端了茶上来:“两位大人喝茶。”      “今日前来,实是有一事要问祝兄,望祝兄莫怪我唐突。”许阶喝了口茶,笑眯眯道,“祝兄可有妻室了?”      祝启愣了下,道:“原来你是来说媒的。那可不巧了,我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许兄怕要无功而返了。”      许阶也愣了下,魏老太婆说的没错,这祝启是有些不上道。      许阶忍不住飞快地瞄了眼方铭,在旁看热闹的方铭被他那一瞄瞄得有些莫名其妙。      “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订亲的打算也没有吗?过几年再成亲,也是一样的。”许阶不死心道。      “没有,都没有。实不相瞒,我现在在御前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的,实在没有心思想别的事了。”祝启老实道,这可是大实话、真心话。      “这,成个亲也花不了多少心思啊。”许阶疑惑道。他娶亲时就跟个木偶被人提溜着转,累是累了些,脑子是没这么动的。妻子湘君也是个极温柔贤惠的女人,从不生事,就是命薄死得早。      不过,不是每个女人都是湘君,若是魏宝珠和魏老太婆一个德行,这样一个媳妇进了门,的确会让人非常费心思,弄得人求死不能。      这么一想,许阶又有些理解祝启了。可是你不入地狱,我就要入地狱了,兄弟,对不起,我还要再劝几句。      许阶见祝启不吭声,继续道:“俗话说,女主内男主外。别的不说,夫人之间的交际,你不能自己去吧?这有的事,还是需要女人出面帮男人周旋一下,你这官途才能走得顺畅些。”      祝启无奈道:“我话说这份上了,许兄还不死心,总不会是替你妹子来说媒的吧?”      “不是,我是家中独子。”许阶老实道,“是替你的恩师魏大人的次女说媒的,你真不考虑下?”      祝启脸色登时就变了,吓得许阶后面的话硬是给憋回去了。      方铭见着不对,忙过来道:“这马上要饭点了,许大人要不要留下来吃顿便饭?我刚去天和斋订了他们家最拿手的素火腿呢!”      许阶结结巴巴地摆手道:“不,不用了。既然祝兄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了。我先走了,呵呵呵你们吃,你们吃。”      方铭送了许阶出去,在门口小声道:“祝兄他才起床,有起床气你知道吧,他不是有意失仪的。请许大人见谅。”      许阶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也真不容易。”      方铭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也不好细问,赔笑道:“这门婚事,还要劳烦大人您委婉回绝,千万别让魏大人因此而恼了祝兄。”      “有什么好恼的,这种事你情我愿,他还能强压着人娶他女儿吗?”许阶道,“我就说祝兄在家订过亲了,他们不会多问的。”      方铭感激道:“多谢大人。”      “唉,谢什么谢。”许阶不太自在道。      这事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他也不能当魏老太婆那样觉得满世界就该围着她转的人。许阶本以为祝启就是不愿意,也不会反应这么激烈,没想到祝启一听说是魏家的女儿,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难道他也知道魏老太婆的德行了,所以昨天他是故意不接魏大人的话茬的?      祝启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坑他吧……      许阶想到这,忙对方铭道:“是我娘让我来提这事的,她和魏夫人是手帕交。我,我也是母命难为,呵呵,祝兄不会觉得我多事吧?”      “不会不会,许大人愿意光临寒舍,我们都很荣幸。”      俩人客气了半天,觉得话都说得差不多了,许阶便告辞了,上马走了。      方铭关好门,小步跑回屋里,见祝启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从黑色变成铁青色了。      “他也是受人之托,你别怪他。”方铭坐到祝启身边,搂着他肩膀轻声道。      “我说昨天他怎么突然找我说话呢,敢情是为了这。”祝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笑几声道,“他的宝贝女儿,怎么舍得嫁我这么个一穷二白的人?”      御前红人的玩笑话自然不敢提,方铭拍了拍祝启的后背,道:“别气了,不愿意就不愿意,抛到脑后就好了。今儿可是你第一个休沐日,咱们开开心心的过。”      “我第一个休沐日,好好的睡着我的觉,他非要来惹我。是他先惹的我。”      祝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松懈、太健忘了,他重生是为了报复魏尤溪啊!这几个月他竟然没有为这个目标做过一件事,祝启深深地唾弃着自己。不行,他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他要报复!      方铭担心地看着祝启,小声道:“笙童,你别钻牛角尖啊。”      祝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素火腿呢?香椿鱼呢?”      “呃,我这就去催!你别生气了啊!”      “去!”祝启厉喝一声,方铭立刻蹿了起来,跳上马飞也似的跑了。      宫里的皇上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沉了脸问道:“他不愿意?是不愿意娶妻,还是不愿意娶魏家的那个女儿?”      “奴才的人没敢进院子,是在门口听到的方公子与许大人的谈话的。”安康道,赶在皇上发火前,飞快地接了句,“不过奴才的人跟着许大人去了于博的住处,听他与于博说,祝大人是不想娶妻。于博很吃惊,但没说什么。许大人就去与许夫人、魏夫人回话了,说祝大人在家里订过亲了。”      皇上这才缓了脸色,不紧不慢道:“那个于博是怎么回事?”      “是于博同许大人推荐的祝大人,本来这个魏二小姐,是想说给许大人做填房的,许大人瞧着是不太愿意的样子。”      皇上想了想,才道:“许阶这个人没什么心眼,倒是可以让他多和祝启多来往些。祝启和方铭对朝廷的事知道得都太少了,朕和顾学士也不能方方面面都顾全到,他们是需要有个熟知其中门道的朋友的。以后书阁里的书,都交由许阶管着,让他每个月都换些新的进来。”      “是。”安康答道。      “于博和许阶什么时候认识的?”      “于夫人是许大人已逝发妻仝氏的姑姑,于博如今租住的宅子,还是仝氏的陪嫁宅子呢。他们二人也是于博一月初进京后才熟络起来的。”      “怎么哪哪都有这个于博的事?查,给朕仔仔细细的查!”皇上不耐烦道,“还有魏尤溪,去敲打他句,就说祝启的婚事朕心里有数了,不劳他操心了。”      安康忙道:“奴才遵旨。皇上小心龙体。”      皇上闭了闭眼,道:“这个月的俸禄发了吗?”      安康愣了下,才道:“每月的十五日发俸禄,这个月的已经发了。祝大人他是二十五日正式上任的,所以要下个月十五日才能领俸禄。”      “他早就没银子了,又租宅子又养马,花的都是方铭的钱。”皇上皱眉道,“他每个月俸禄多少?”      “回陛下,祝大人是六品官,每月发禄米五十斛,俸银八十两。”      “够他花吗?”      安康噎了下,小心翼翼道:“若是,不给上官送礼的话,以目前祝大人的情况,是够花的。”      “他的上官就是朕和顾师父,我们俩人不用他送礼。”皇上闻言松了口气,轻松道。      安康大着胆子提醒了句:“就怕祝大人他犯迷糊,还没弄明白自己的上官是谁。”      皇上愣了下,嘀咕道:“很有可能。找个人提醒他句,别把钱花到无用的人身上。”      安康嘴上应了,心里叫苦。祝启有多么的不上道,他比谁都更早发现,他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提醒祝启,祝启才不会想歪到其他匪夷所思的地方,也不会被吓到呢?       ☆、第七世(11)      “我一会去百香斋买糕点,你有什么想吃的?蝴蝶酥?豌豆黄?龙须糖?啊?”方铭觉得自己嘴巴都要说干了,身前的祝启依然闷不吭声,眼见着宫门口要到了,他也只能死心道,“不管怎样,别在御前露了相。你要做什么,务必提前和我商量下,别乱来啊。”      “知道了,不会让你丢命的,我还指望你赡养我娘呢。”祝启闷闷道。      他这么一说,方铭只觉得自己更担心了。      惴惴不安了一整天,方铭骑上马,好几次险些撞到行人,被骂了两句,只得耷拉着脑袋下来牵着马去了神武门。      祝启竟是和许阶一起出来的,他们俩看起来处得还不错,让方铭吃惊之余,松了口气。      “皇上点了我去管书阁,以后祝兄想看什么书,和我说就行,我去总库给他调。”许阶笑呵呵道。      “那我要是想看什么,也能和许大人说吗?”方铭问道。      “你想看什么?”许阶和祝启异口同声道。      “《姑妄言》未删减的原本,我找了好几个书坊都没找到。”方铭搓搓手道。      祝启面露疑色:“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就对了,不是什么好书。”许阶正色道,“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书,我家里才有,明儿我就拿给你,你别给我弄折了啊!”      “哎呀许大人,多谢多谢啦!”方铭喜滋滋道,“许大人有空去寒舍用晚饭吗?不能白看你的书呀!”      “去,正好有事要和你们说。我今天坐的轿子,你们俩骑马慢着点啊。”      “放心,快不了。祝兄他也是刚骑马,一快他就害怕。”      “我才不怕呢。你成天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祝启终于反应过来,黑着脸道。      半个时辰后,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方铭垒了个小灶台,上面是个炖锅,旁边摆了一堆的涮菜和调料。      “笙童吃素,委屈许大人也吃顿素啦!”      “偶尔一顿没事。”许阶笑道,“别许大人许大人的叫了,叫我子昇就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子昇兄。”      “唉,你的字是什么呀?”      “我?”方铭笑道,“我没有字,不想取字。”      “你可以喊他小方子。”祝启指着方铭道,“或者小铭子,看你喜欢了。”      “那可不好,还是叫方兄好了。”许阶摆手道。      “来,我们先干一杯。”方铭给三人倒满了酒,“这是清酒,喝不醉人,不耽误你们明天上班。”      “喝不醉人,那还叫酒吗?还不如喝茶。”许阶不满道,“算了,客随主便,凑合凑合。”      “下次休沐你再来,我们不醉不归。”方铭道。      “你晚点来啊,别打扰我睡懒觉。”祝启忙道。      “你想让我早来我也早不了,我也喜欢睡懒觉。”许阶大笑道,抬手喝干了杯中的酒。      “那你昨天还那么早来。”祝启抱怨道。      “还不是我娘,一大早就催我,弄得我睡不好觉,只好起来了。”许阶道,看着方铭往锅里下菜,“多下点豆腐,还有粉条。”      “对了,你之前说有话说,是什么话啊?”方铭好奇道。      “哦,差点忘了。”许阶正色道,“笙童,你自上任后,还没走过门、送过礼吧?”      “没有,怎么了,有人要给我小鞋穿了吗?”祝启立刻紧张起来,害怕道。      “没有就好!”许阶松了口气,道,“谁的门也不要登,谁的礼也不要送,皇上用你就是看重了你无党无派。至于顾学士,你只要乖乖读书,比送他什么礼都强。”      祝启和方铭对视一眼,心里满是庆幸,幸好他们这俩门外汉土包子啥都不知道。      “多谢子昇兄。”他们俩站了起来,冲着许阶行了一个大礼,后者理所应当地受了。      “没事,既然是朋友,就要互相提点嘛!”许阶乐道,“说不准以后我还有要求到你的时候。”      “你有用得着我们俩的地方,只管说,我们能帮就帮。”方铭拍着胸脯道。      “放心,一定说。不过现在,咱们就吃菜,喝酒!”许阶举杯道。      “好,吃菜,喝酒!”      虽然是清酒,但也架不住许阶跟水似的往肚里灌。方铭以为许阶酒量很好呢,没想到才一坛下肚,许阶就咣叽一下倒地上了。      许阶的下人在厨房里和老黄一家吃饭,听到动静都跑来了,熟练地把许阶扶到旁边催吐、喂醒酒药,然后一边赔罪,一边扛着许阶上轿子走人。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看来已经演练、实践过无数遍了。      祝启也有些不行了,抱着酒瓶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方铭把他抱到屋里,擦脸脱衣洗脚一气呵成,抢过酒瓶放到一边,问道:“他怎么突然就去管了书阁?”      “不知道啊,皇上下的旨。”祝启迷迷瞪瞪道。      “那你们俩怎么突然就称兄道弟起来了?”      “他在书阁重新录书册,录了一下午,我就在旁边看书嘛,然后我俩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熟了。”祝启指了指桌上的水壶,方铭就倒了杯水喂他喝了。      “你觉得他这人怎样?”方铭皱眉道。      祝启清醒了些,靠在方铭身上静了片刻,笑道:“皇上有意让我亲近他,我不能抗旨啊。”      “皇上有意让我亲近他,我不能抗旨啊。”许阶打了个哈欠,扯开了领口,闭着眼睛道。      “皇上真的很看重祝启吗?”于博怔怔道。      “至少现在应该是。我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在我屋里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这个?”许阶翻了个身,背对着于博嘟囔道,“你要真关心皇上怎么想,三年后就好好考,考个状元榜眼的,皇上就铁定看重你了。”      “你休息吧,我走了。”于博告辞道。      许阶摆摆手,让人把于博送走了。      他呼出一口酒气,睁开一双清明的眼。当时是因着于博的计策正中他下怀,他才顺水推舟去做的那个媒。就是不成,他也有了一个接近祝启的正当理由。这一步走得有些险,但结果是好的。      祝启和方铭比于博更值得他结交,这两人的性子和他更接近,相处起来也更轻松。于博看着温和,心里满是算计,从某方面来说,他和那个魏老太婆没什么区别。      许阶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看起来就这么傻,一个两个都想着利用自己。他不借此捞点好处,那才是真的傻呢。      于博离开了许家,心事重重地去了方弋的宅子。方弋已经睡下了,听得于博大半夜的来了,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披了件衣服就起来了。      “阿裕,怎么了?”方弋担心道,“你脸色很不好。”      “祝启这棋怕是走不了了,皇上很看重他,我怕弄巧成拙。”于博低声道。      “那就换步棋走,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他耗。”方弋道,抬手轻轻揉捏着于博僵硬的肩膀,“要么,就让我去娶魏宝珠。”      “不是那回事,你娶和祝启娶,效果完全不一样。”于博叹了一声,示意方弋坐到自己身边,“许阶也是个靠不住的,眼见着皇上有意扶祝启起来,就巴巴地贴过去了。唯一真心站在我这边的,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更不能用你。”      “为什么?”      “我若死了,于伯父和于伯母,就要托你照顾了。”于博顿了顿,别过头道。      方弋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在做这个打算。你若死了,于家会不受牵连吗?我又有什么能力保住他们?”      “你是不是想劝我收手?”      “不,你不会听我的。你要报复魏尤溪,为什么不寻个人结盟?”      “魏老贼行事狡猾多端,就是真害了人,也多隐在幕后不让人知道。我能寻到一个祝启,还是因着我爹告诉我的那些事。”于博摇摇头,道,“告诉你也无妨了。祝启是魏尤溪的私生子,生母是如意坊的红牌祝香香。祝香香有孕后,曾去找过魏尤溪,魏尤溪不肯认,是我爹出面给祝香香赎了身,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让她远走他乡。”      方弋吃了一惊,道:“那你还要他娶魏宝珠?”      于博冷笑道:“本想等他们成了亲,最好再有了孩子,我再把他们俩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的事抖落出来。可惜呀,祝启不肯娶高门大户里的小姐,怕受妻子的气。”      他生怕祝启和魏宝珠成亲前,秘密就被戳穿,先杀了香芹灭口,又想好了十几个法子蒙骗祝娘子让她留在家乡不来京,再偷换掉祝启的家书,好把一切都拖到最后,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爆出来,给魏尤溪最致命的打击。      结果他费心半天布的局,祝启一句话就给毁了。也可能是被他那个好师弟给毁了,他们关系那样亲近,自己该料到祝启可能会不想成亲的。      “你这样,太过分了。”方弋道,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转身对于博道,“要么,你入朝为官,请皇上为你爹翻案。要么,你亲手杀了魏尤溪。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你。可你这样害无辜的人做什么?祝启何辜?魏宝珠何辜?你要逼死他们俩?”      于博淡淡道:“反正这事也不成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赵裕了。”方弋失望道,“赶在还没做下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前,你换条路走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现在就可以和我割袍断义。”于博道。      两人对视了半响,最后还是于博退步了:“好,我争不过你。谁让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呢。我换条路走,行吧?”      方弋忍不住笑道:“你是怕说服不了我,我去告你的密吧。你要真这样害人,我的确会去告密。”      于博无奈道:“是啊,我又不能杀你灭口。我不和你吵了,我累得很,我就睡你这了。”       ☆、第七世(12)   六月十五,户部发俸。      如许阶这般官宦子弟自然是管家代领,祝启的那份,是方铭拿着他的名帖去户部大堂领的。      祝启的俸禄是五十斛米,八十两银。米粮大多数人自己都吃不完,大半都要卖去米店换成银钱。故而每个月的十五,几大米店的人都聚在户部衙门外,直接同要卖米的官员现场交易。      方铭卖了四十斛米,得了十贯钱和半个木牌。等到俸禄都发完,官员米也卖完了,米店的伙计会挨家挨户把未卖的米送过去,木牌便是交接用的,另一半都留在米店手里。      方铭把沉甸甸的钱袋放到马鞍边,满足地拍了拍。自离家后就一直只出不进,他带来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现在可终于有进项了。      方铭回了家,把银子又清点了遍,在账册上写好需要支出的明细,涂涂抹抹了半天。八十两中有一半是要寄回家给祝娘子的,剩下的都攒起来,留待大项支出用,比如三月一结的房租。   每年春秋两季户部还会发衣料,年底发绢、棉、粟、炭等。方铭算了算,他们这一年的衣料钱、木炭钱、米粮钱都可以省下来了,乐观的话,今年可以存下至少一百五十两银子。嗯,谁说京城里生活不易,他们这不是挺容易的么。      当然,这主要也因为他们几乎没什么交际支出,不用送礼不用请客,最花钱的地方就是养马和下馆子了。      方铭给老黄一家子发了工钱,结算清了菜钱、马料钱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十贯钱就去了一半了。方铭带了四十两和半贯钱在身上,剩下的都放到柜子里锁好了。他出门先去了驿站,拿祝启的名帖花钱请人把银子送回老家给祝娘子,然后又去了大桥胡同口的麻婆馄饨店,买了两斤素三鲜馅的生馄饨。      祝启昨天就一直念叨着要吃这家的馄饨,大半夜念得口水直流,肚子咕咕作响,喂他吃糕点他也吃不下,眼巴巴地瞅着窗户等天亮。偏麻婆馄饨店是午后才开张,半夜宵禁前关门,祝启食不知味地吃了碗龙须面做早饭,一再叮嘱方铭下午时早点去,务必要买他最爱吃的素三鲜馄饨的做晚饭。      方铭走了没几步,又折了回去,另买了一斤白菜鸡蛋馅的生馄饨,准备第二天做早饭。这样一来他带的钱就都花光了,方铭又叹了一声钱是真不经花呀,才哼着歌去神武门接马上要下班的祝启。      祝启已经渐渐习惯了在御前的日子,他墨没磨几次,书看了不少。襄王死讯传来那几天,祝启被顾学士好心地留在书阁里,躲过了皇上心情最差的那阵子。这两天皇上心情平复许多,天启殿伺候的人也换了一茬,祝启才战战兢兢回到了御前伺候。      “皇上今天发火了吗?”方铭一见着祝启,就道。      “就打了一个小太监五十棍,没打死,打瘸了。”已经迅速适应了这种生活的祝启轻松道,“我的馄饨呢。”      “买了,这呢。这篓做晚饭,这篓做早饭。”方铭把那俩竹篓挨个给祝启瞧了。      “是我要的素三鲜吗?”      “你猜?”方铭坏笑道,“不能提前告诉你,吃的时候才有惊喜。”      祝启气呼呼道:“我要是喜不了,你就只能惊了!”      “上马吧,赶紧回家,我今儿一天跑了好几个地,可累坏了。”方铭先上了马,然后拉着祝启上来了,“你娘的银子我也托人带回去了。”      祝启叹了一声:“让她花她是一两都舍不得花的,只能让她拿去买地,就当是给我们祝家攒家底了。”      “给你攒老婆本吧。”方铭揶揄了句。      祝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给你攒棺材本!”      “这不用攒,已经备下了,上好的红松木!”方铭得意洋洋道。      祝启吃了一惊,目视他良久,才转过身,难以置信地小声嘀咕道:“才多大点,就把这玩意给备下了,真不愧是有钱人。”      他碎碎念了一路,方铭在他背后忍笑忍得极苦。两人挨着近,他若一笑起来就会被身前的祝启感觉到,那样祝启就会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逗他玩,不定又要怎么发火呢。      待进了家,祝启暂时忘了棺材的事,跟着方铭进了厨房。黄妈离开前已经烧开了锅,她时辰掐得极准,不用再添柴,靠余温便可把下进去的馄饨煮熟了。      方铭把竹篓里的馄饨小心倾斜倒入大锅中,用勺子搅了搅,盖上了锅盖。      “你回屋洗手换衣服去,别在这杵着碍事。”方铭把祝启推出厨房,轰小鸡仔般挥了挥双手。      “你一会多给我盛点啊,我可能吃了。”祝启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去吧去吧。”      祝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半路听到门响,好奇地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是祝兄吗?在下方弋,冒昧登门,叨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祝启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点来,是要留饭了。其他时候倒还罢了,今儿黄妈一家子放假,晚饭就只有买的馄饨,他和方铭是正好,再来一个,怕是要不够吃了。      祝启心里滴着血,扬起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开了门:“方兄,快快请进。”      门一开,祝启的眼睛落在祝启提着的饭盒上,道:“这是?”      “厨子做了香椿鱼和素丸子,我想着祝兄爱吃,就送了些来。”      祝启的笑立刻真诚了几分:“哎呀方兄真是太客气了,快请进!”      他接过饭盒,冲着厨房喊了声,有些讶然的方铭跑过来接了饭盒,道:“方弋兄是要留饭吗?”      “是,不打扰吧?”方弋道。      “不打扰,你和笙童去屋里坐,我马上就来。”      祝启便引着方弋进了屋,给他倒了茶,道:“这几日常看到于兄出入你家呢,今儿怎么没一起来。”      “他有事。”方弋客客气气道,似乎不想祝启多问的样子。      祝启感觉到了,便识趣地转了话题:“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方弋道:“一到夏天,我就只捡早晚凉快的时候出来。我是不太耐热的体质。”      祝启笑道:“我耐热,可不耐寒,小时候没少受罪。中了秀才后,学里到了冬天便会发炭和木柴,才好过了些。”      “你小时候,过得很苦吗?”方弋眼神有些奇特地看着祝启,认真问道。      祝启愣了愣,幸而方弋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歉然地冲他笑了笑,转过头打量起院子里了。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祝启心里纳闷道,和那个于博一样稀奇古怪,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方铭端了三碗馄饨和两道素菜来,热情地招呼方弋道:“这家的素馄饨做得可好吃了,方兄你尝尝,喜欢的话就去买,记得和阿婆说是我介绍你去的哦!她会多送你几个的。”      祝启快速地瞥了一眼,见自己碗里的馄饨最多,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方铭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轻轻咳了一声,示意祝启憋着点,别让方弋瞅出来。      方弋有些心神不宁,也没注意到那两人的小动作,吃了两口馄饨,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等主家说开饭就开吃了。他忙抬头看那两人,见他们低着头正在吃饭,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三人无言的吃完了晚饭,方铭也察觉到了方弋的不对劲,道:“方兄此次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方弋沉默了片刻,苦笑道:“的确是有事要同祝兄说。”      祝启愣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方铭便道:“那你们说,我去洗碗。”      他收拾好碗筷便出去了,留下祝启和方弋面面相觑。      “你总不会也是来说亲的吧?”祝启有些害怕道。      “不,不不不。”正在酝酿开场白的方弋否认道,他抬头低头复又抬头,耳朵都窘得红了,“我,我是来向祝兄道歉的。”      “道歉?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祝启听了,一脸茫然。      “我,我接近你,不是巧合,是另有目的。”方弋低着头,不敢看祝启的神色。      “什么目的?你不要一句一句的挤啊,痛痛快快说出来,你这样我也很难受啊!”祝启无奈道。      “我是想利用你,才接近你的。”方弋说出这句话,顿觉轻松许多,“一开始,是因为于博很看重你,我很好奇,才特意等在你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我以为,于博是看重了你的才华、你再皇上跟前的位子,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有野心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想帮他。可后来,我才发现,于博是想借你,报复魏尤溪。”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祝启精神一震,追问道:“他要报复魏尤溪?”      “是,他和魏尤溪有仇,原因我不会说。我以为,他是想要进入官场,借皇上的手,或者利用权力斗争,报复魏尤溪。他需要人,因为身份的原因,很多事他不能亲自出面。我以为这才是他接近你的原因。”方弋苦笑一声,摇头道,“直到他告诉我,你是魏尤溪的私生子。”      祝启眯了眯眼,道:“和魏宝珠婚事,是不是也是他在背后捣鬼?”      方弋低着头,小声道:“是。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份上,虽然他已经同我保证,不再对你出手,可是我很担心。我一直以为,他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信任他、同情他,愿意帮他,不惜生命和前途。可是,时间和仇恨会让人改变,我又不能时时守在他身边盯着他,只能告诉你,让你警惕。”      祝启呆呆地看着方弋,他的神色让方弋害怕。      “你,不会去举报他吧?”方弋担心道。      祝启没有回答,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辈子自己第一次见到于博,会觉得有些眼熟了。因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上辈子在魏府里,那个喝破自己真名的举子,便是于博。      他已经可以肯定,上辈子陷害方铭的人,就是于博。如无意外,上辈子方铭和白帆还会是好朋友,于博要接近白帆,方铭这个并不亲昵的小师弟就很碍眼。说不定提出要搜屋子的那个人,就是于博。他偷了白帆的墨放到方铭屋里,又提议搜屋子找到了失物取得了白帆的信任和感激,进而借此进入到魏尤溪的交际网中。      白帆提过,每次给魏尤溪送墨,都是他亲自去的。那天,怕也是白帆带着于博去的魏府。于博早知道自己是魏尤溪的私生子,揭发此事害苦了自己,魏尤溪却并未伤到筋骨。之后,于博也在暗地里帮助自己,混入魏家害了魏宝珠。但是还不够,自己做的还不够,所以于博再次揭发了自己的身份,借此取得魏尤溪的信任。      怪不得,上辈子有几次他都觉得事情顺得反常,但是他的脑子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只当老天爷开眼,并没有多想。      哈哈,怪不得于博这辈子没有揭发自己,因为他已经认识了自己,想出了更好的报复方法。 ☆、第七世(13)   “滚!”祝启想明白所有关窍,顿觉怒火中烧。魏尤溪不是好人,于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两个根本没把他当人看!这些该死的世族子弟,在他们眼里,自己这样的平民出身,就是蝼蚁草芥,是可以任人鱼肉的棋子!      方弋咬咬嘴唇,道:“告辞。”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方铭抱着胳膊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看大门口又看看正厅的方向,犹豫了片刻,走过去关上了大门。      方铭往正厅走了两步,听到里面轰的一声巨响,祝启把桌子给掀了。方铭变走为跑,冲进屋拦住了要砸椅子的祝启,焦急道:“怎么了?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祝启红着眼道,他要推开方铭,无奈力气抵不过对方,被强行搂着面朝里压到了墙上,“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去杀了魏尤溪和于博!”      方铭背过身,把祝启整个人顶得离地了,才道:“他们俩怎么你了,你要杀了他们?”      “不关你的事,放我下来!”祝启被压得喘不过气,扑腾着四肢道,墙灰蹭了他满脸满身都是,在祝启的挣扎下,扑落落地往下掉。      “你不说,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说,我帮你出主意,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报复人多的是更狠的法子。”      祝启听了这话,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吐掉嘴里的墙灰,咳嗽了两声道:“你和你师兄倒是一样的想法。”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脸一些热,上辈子他不也是这样的想法吗?他有什么资格嘲讽于博?同意的事,他也做过,只是身份从加害者转变为被害者,还是个未遂,就这样受不了了吗?      “放我下来,我不发脾气了。”祝启闷闷道。      方铭顿了下,才往前走了一步,由着祝启顺着他的背滑到地上。方铭转过身,拍了拍祝启身上得灰,小声道:“我去打水,你洗个脸吧。”      “我刚才不该吼你的。”祝启没精打采道,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      “你吼得还少?”方铭好脾气地笑笑,拉着祝启去了脸盆边,让他洗了脸和手,又拿了衣服给他换了。      “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有什么朋友的。”祝启道。      方铭看了一眼祝启,发现对方是认真的,又无奈又无力地揉了揉祝启的脸,道:“你怎么了?一会气魏尤溪和于博,一会又气你自己,你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祝启也不回答方铭的话,突然来了句:“于博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离他远点。”      方铭叹了口气,让祝启去床上躺着,把大厅草草地收拾了下,关好门窗,熄了炉灶,脱了外衣躺到祝启身边。      他侧身对着祝启,并强迫祝启也侧过身对着他:“笙童,别自己钻牛角尖,有事和我说说吧。你这样,我很担心。”      “你不应该担心我,我不值得你担心。”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方铭有点想笑。他板着脸,认真道:“那我不担心你了,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骂你两句,给你来个迎头痛击!”      祝启张了张嘴,丧气地闭上眼,小声道:“我是魏尤溪的私生子。”      方铭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祝启,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那他们还想你娶魏家小姐?”      “魏家不知道。”      “等下,你刚才提到我师兄,难道,这事跟他有关系?”方铭小心翼翼问道。      “嗯,他要报复魏尤溪,想在我和魏宝珠成亲后,再揭发我们兄妹乱伦。”祝启平静道。      “刚才方弋就是来说这个的?他,他和我师,咳咳,和于博吵架了?他不赞同于博,他是个好人,你不该冲他发火的。”方铭严肃道,拍了拍祝启的脸。      “是,我明天就去和他道歉,等我晚上下班了。”祝启立刻道,认错态度非常良好。      “那你也要和我道歉,我可没有算计你、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看你把这屋子砸的,房租可还都是我出的呢。”      祝启瘪瘪嘴,低头道:“对不起。”      方铭往下移了移,凑过去盯着祝启逃避的眼神,笑道:“我原谅你啦!你不能再为这生气,说什么傻话了哦!我若真的气了你,自然会走,但我若不走,就说明我觉得你很好,值得我留下来。”      祝启有心要问他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但又怕自己在自以为是。毕竟相处这么久,方铭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和表示,也许他就真的只是把自己当朋友呢。      这么一想,他轻松之余,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又瞎想什么呢,眉头又皱起来了。”方铭叹道,伸手把祝启拽过来搂到怀里,哄小孩般轻轻拍着他的背,“也不晓得你天天在愁些什么,本来日子可以简简单单过,你不用把它过得那么复杂。”      祝娘子和魏宝珠青白色的脸轮流出现在祝启眼前,他将头贴在方铭胸膛上,感受着对方有力的心跳,泪无声无息流了出来。      他不知自己重生是为了什么,要报复也无从下手,驱使着他报复的动力也是那样的站不住脚。      魏尤溪根本没把祝娘子和他这个意外而生的私生子放在眼里,祝娘子也已经选择和过去一刀两断,他还执着什么呢?他执着,又是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于博上辈子举报了他两次,一次害他断了仕途,一次让他断了生路。可这辈子于博只是想要利用他去报复他本来就想报复的魏尤溪而已,还是个未遂。从于博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这让他对于博的怒火都显得那样可笑。      先生说得对,他就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考中进士去翰林院混日子,于他就是最好的出路了。动脑子的事情根本不适合他,他能把一切都给搞得复杂化。于博至少一直在为了他的目标而努力奋斗,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自己呢?口里说着要报复,报复了两辈子也只害死了一个无辜的魏宝珠。      “方铭。”祝启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抓着方铭胸前的衣服,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祝启一手拿一个熟鸡蛋,在红肿的眼睛上滚来滚去。      “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啊!皇上见到了还了得?这算不算御前失仪啊!”祝启抓狂道。      方铭好笑道:“昨儿哭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哭起来没完没了,怎么哄都哄不住。”      “你就不该哄我,你就该把皇上拎出来吓我,一吓我就不哭了。”祝启手里加了几分力,几乎要把鸡蛋揉碎了。      到底是他是个笑话,还是他的人生是个笑话?祝启自己都对自己绝望了。      “不然请假吧。”方铭不怎么抱希望地建议道。      “怎么请?说我病了?万一皇上派个太医来,一看我就是眼睛肿了,我就是欺君啊!”祝启反驳道。      “不然你把腿打断,就说昨晚骑马摔了,要静养?说不定静养完了,皇上也忘了你,你就可以回翰林院安静地养老了。”      祝启听了,神色有些松动,这貌似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方铭见了,忙道:“我开玩笑的,你别胡来啊!这要是皇上真较真了,一查,你才真是欺君呢!”      祝启急得险些又要哭了:“那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昨儿那个小太监就是鞋面沾了点灰尘,让皇上瞅见了,就是五十棍子。我脸上这么明显两坨,皇上见了,还不给我五百棍子,我就没命了啊!”      方铭忍笑搂过祝启,把他的手拨拉开:“来,我看看,是不是还那么明显。”      祝启期待地看着方铭,方铭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的确是两坨,你这个量词用得很精准啊。”      祝启大怒,把方铭推了个趔趄:“姓方的,我要死也拉你垫背!我就和皇上说是你打的!殴打朝廷命官,你也是个死罪!”      方铭跌坐在地上,笑得起不来:“真要是我打的,该是乌青乌青的,怎么会是红肿的?你打没打过架呀?”      “打架是粗俗莽夫的行为,是你这种人才会做的事情!”祝启把鸡蛋扔到方铭身上,早饭也不吃了,气冲冲地去马厩牵马,准备上班。      方铭擦了擦笑出来的泪,信步走到马厩边,果不其然见到祝启在那缩头缩脑地绕着马大人转圈。马大人不屑地冲着祝启喷了喷鼻子,哒哒哒走到方铭旁边蹭了蹭他举起来的手。      “你们都欺负我!没一个好东西!”祝启马也不骑了,一仰头向外走去。      “上来吧,你要迟到了。”方铭骑上马,追上祝启道。      “我不骑你的臭马。”祝启板着脸道。      方铭笑了笑,弯腰伸手把祝启硬是捞到了马上:“皇上不会那么八卦,问你眼睛的事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平日里怎样就怎样,听到没?”      “你又没在他跟前伺候过,你不知道他的脾气。”祝启心里没底道。      “你不也说过吗,你是皇上要烧的三把火之一,皇上肯定要把你烧到刀刃上,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烧你的。”方铭手在祝启的眼睛上点了点。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我怎么感觉不到呢!”祝启道,不过心情的确因此平复了些。 ☆、第七世(14)   方铭目送祝启进了宫门,牵着马转身缓缓离开,脸上轻松的笑意褪去,露出凝重的神色。      祝启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他,但是已经透露出的那些,也足以让方铭明白,一直压在祝启心上那沉甸甸的,到底是什么。      于博身上的古怪,早在客栈时,他就已经察觉。他一直以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反正他们双方都没有多来往的打算,但没想到,祝启早已成了于博想要捏在手里的一枚棋子。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也是于博眼中的棋?      方铭去了于博的住处,却发现于博不在,他一大早就去了方弋家。      方铭失笑一声,赶去方家,正好把要离开的于博堵在了门口。      “师兄,我有事要和你说,劳烦你退几步,让我进去呗。”方铭笑眯眯道,微微俯下身,在马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于博。      因为逆光,于博看不清方铭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对方隐隐的不快,心里没由来有些慌了。      “方兄,这没你的事,你回屋去。”方铭冲着走来的方弋道,方弋头一次见到方铭如此不客气的样子,愣了一下,担心地看向于博。      “你去吧,我既然敢算计祝启,就不怕他的朋友来找我算账。”于博坦然道,示意方弋进屋。      “你们,有话好好说。”方弋无奈道,给了于博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你不是于博,我也不关心你是谁,以后不要再出现在祝启跟前。他跟魏尤溪没有一点关系,你报复你的,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方铭淡淡道。      于博闭了闭眼,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发现。斐先生最喜欢念叨雅之,你也并没有你表现得那样粗枝大叶。”      “于博从小身患隐疾,先生说,他怕是很难活到成年,就是活到了,也该是个残废。你却活蹦乱跳,看着精神得很。要么就是于家请来了再世华佗,要么,就是你李代桃僵。”方铭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问道,“你和他,真是旧识?”      “我们三人,皆是旧识。”于博低声道,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方铭,“祝启他恨不恨魏尤溪?”      方铭眯了眯眼,道:“有你报复魏尤溪就够了,祝启又笨又怂,你不要拉他下水,他只会拖你的后腿。”      “我不想拉他下水,我只想拉你下水。”于博诚恳道,“你不担心,魏尤溪早晚有一天知道祝启的身世,他那样的人,为了面子什么都做得出。”      方铭摇摇头,笑着拍了拍于博的肩:“你呀,不要算计我,我不是你能算计的人。”      他的话颇有深意,于博愣愣地看着方铭牵着马走了,一时都忘了去拦。      御书房里,祝启战战兢兢地站了片刻,终于等到了顾学士吩咐他去书阁看书的话,脚下生风地蹿去了隔壁屋。      皇上一直等他走了才开口道:“他那眼睛怎么了?”      “明显是哭肿了,许是想家了吧。”顾学士笑眯眯道。      皇上叹了口气:“你说他胆子怎么这么小?朕刚才都不敢多看他,就怕把他吓到。不行,以后就让他在书阁里待着,别到朕跟前了,朕堂堂一个皇帝,还成天要顾忌他的感受,朕简直憋屈死了。”      “要么就都说开了,他一次吓够了,也就好了。”顾学士建议道。      皇上想了想,道:“不行,不能为打老鼠而伤了玉瓶。罢了,且忍他几日。”      康安从外面进来,一副邀功的样子道:“皇上,那个于博,奴才查出些眉目了。”      “说。”皇上没好气道。      “那个于博从小就患了佝偻病,八年前得了一次伤寒,不知为何病竟好了,然后便连中了秀才、举人。”康安道,“也是在同一年,于家的故交御史赵静因为参奏襄王,被砍了头。赵家男丁流放去了江西,女眷都入了教坊。赵静的独生子赵裕到了江西没多久就病死了,他的母亲、姐姐也都守节自尽了。”      皇上眉头一跳,笑道:“有点意思。于未暖胆子不小,敢玩李代桃僵的戏码。方铭知道他那个师兄有佝偻病吗?”      “方公子这样大智若愚的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点破。”康安回道。      “还有吗?”      “赵静曾说,参奏襄王是魏大人提议,结果赵静的折子奏上去了,魏大人那却没有动静。魏大人自然是说,赵静胡乱攀扯,先皇也没有信赵静的话。”      顾学士神色动了动,见到皇上瞥了过来,只好道:“臣有些话,应是该讲的,但是怕污了皇上的耳。”      “说吧,朕的耳朵本就不干净。”皇上笑道。      “赵静年轻时经常同魏尤溪一起出入花街柳巷,后来有一天,两人仿佛约好了般,都不再去那些地方了。时间,臣记得就是在约二十年前,刚过完年没几天。当时有过传言,他们中有人被一个怀孕的女人赖上了。”      皇上怔了下,道:“那个祝启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到八月初七,就正好满十九岁了。”康安道。      “之前许阶要给祝启说的那位小姐,是谁来着?”皇上的语气急促了起来。      “是,是魏大人家的二小姐。”      皇上兴奋道:“这于博,不,赵裕,难不成是祝启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要报复魏尤溪,便指使弟弟去娶魏家的女儿,就是借这个女儿套话,从内部攻破魏家。”      顾学士不紧不慢道:“也有可能,祝启是魏大人的儿子。皇上您还记得,那个在赵裕进京没多久就病死了的香芹吗?”      皇上拍了下桌子,惊叹道:“这个想法更惊悚,朕喜欢。”      “皇上,您有什么打算吗?”      “看好戏。”皇上笑道,“就看赵裕和魏尤溪狗咬狗,朕还要帮赵裕一把,把魏尤溪和他背后那几位自诩清流都给拽下来。”      “皇上,您可记得您刚才的话,可千万别为打老鼠而伤了玉瓶。”顾学士好心提醒道。      “啧,朕记着呢!有方铭盯着,祝启不会有事的。”虽然这么说,皇上还是叮嘱了康安一句,“小心盯着他们俩,若是赵裕再敢算计他们,不用禀报朕,直接把人抓了投到天牢里。”      “是,奴才遵旨!”      隔壁屋里,祝启没吃早饭,没多久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有些怀念方铭本来买来做早饭的另一篓馄饨,也不晓得那是什么馅的。肯定不是素三鲜,方铭从不连着吃重样的东西。那是什么?白菜鸡蛋?西葫芦鸡蛋?青椒丝瓜?      祝启越想越饿,肚子也叫得越来越大声。他灌了一肚子的水,没把饿劲顶下去,反而跑了好几趟茅厕。      还是外面伺候的小太监听到他肚子咕咕叫了,给他送了一叠糕点来,好歹让他撑到了午膳时候。      祝启先恭恭敬敬地等着顾学士动了筷子,自己才敢开吃。顾学士看着吃得认真的祝启,心里叹了一声,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本以为,先皇是个极聪慧的人了,偏又来了一个更加聪慧、心思难辨的昌王。昌王继位后,他想着,天底下是没有什么能让新帝放在眼里的了,太子也许能算半个,结果自己又猜错了。      他真的是老了,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      祝启总觉得,顾学士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怎么好像,是在同情自己呢?      “会不会是皇上要烧我了?”祝启挠着脸,惊恐道,“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不想死呢!”      方铭抓住他的双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道:“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天?”      “顾学生这两天看我眼神都好奇怪!而且他今天还夸我了,夸我答得好!”      “这不是挺好吗?”      “不好!我今天答得不好!以前答得好时他不夸,答不好了反而夸,一定有反常!”祝启激动道,“不会是断头饭吧?!”      “别瞎说,自己吓自己。”方铭拍着祝启的后背,顿了顿,无奈道,“皇上是不会烧你的,我回头和皇上说,让他把你调去翰林院编书,你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你去和皇上说?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祝启瞪圆了眼,质问道,“我已经很乱了,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我和皇上是表兄弟,我们的生母是亲姐妹。现在皇上活在世上的血亲,就只有我和太子了,我的话,他会听的。”方铭认真道。      祝启呆呆地看着他,道:“你,你是谁?”      “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但是皇上觉得这样有意思,他也不想太多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方铭摸了摸祝启的头,把人抱到一边塌上坐下了,“我娘叫李秋,十五岁就给我爹当了妾。她的妹妹叫李冬,入宫当了宫女,被孝宗皇帝宠幸后生下了昌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我娘和我小姨都命薄,生下了儿子却没享几年福,就都病死了。我小姨是顶了有钱人家女儿的名字进的宫,她进宫前连村子都没出过,根本讲不明白自己的家在哪。两年前,皇上的人才找到了我,我不想再待在方家,方家也不敢留我。本来,我是想着入京,待在离皇上近些的地方,也方便他寻我说话。      可皇上却想把我弄进宫,我不肯,他一直也不死心。后来见我和你要好,他就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他是有意吓唬你,就是想让我着急,想让我主动进宫护着你,本来你是该好好的在翰林院里待着的。说来,也是我连累了你。”    ☆、第七世(15)   祝启闭上眼,道:“我,我头有些疼。”      “我给你揉揉。”方铭搂着祝启,小心给他揉着头,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我哪敢啊!”祝启有气无力道。      他想着,上辈子方铭被冤枉偷盗,就算是于博暗中策划,皇上也少不了一个推波助澜,正好把人诓进了宫陪皇上玩了。亏他还担心提防了半天,真是浪费感情!      方铭和皇上是血亲,难道还能比他的重生更令人匪夷所思吗?      “我没事了。”祝启坐直了身,几个深呼吸后,冲方铭笑了笑,“你还说要我罩着你,明明就是你罩我嘛!你什么时候去和皇上说我调职的事?”      “我明天就去,我和你一起进宫。”方铭皱眉道,“你接受得可真快。”      “在皇上身边待了这阵子,我感觉无论再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了。而且,怎么也好过被烧!”祝启怀疑道,“你真是的,不早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有一点点吧。”方铭坦然道,搂着祝启晃了晃,“皇上一直派人盯着咱们,我也不好说啊。”      “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祝启吃惊道。      “从我们登船那一刻起,还记得那个做打卤面特别好吃的厨师吗?那就是宫里的御厨啊。还有你爱吃的香椿鱼,也不是天和斋买来的,都是御厨做的。”方铭冲着祝启眨了眨眼,笑眯眯道。      祝启张大了嘴,半响才道:“他是盯你还是盯我?”      “当然是盯你了,看你是不是别有目的地接近我。”      祝启低下头,喃喃道:“那你一直和我住一起,是不是也想瞧瞧,我接近你,是否别有目的?”      “有一点。”方铭承认道。这个在码头边一听到自己名字就眼睛一亮、偶尔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的年轻举子,实在是容不得他不多想。      “原来如此。”祝启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他才是最傻的傻瓜。      “你生气了?”方铭试探地问道。      “没有。”祝启感到胸口有些堵得慌,“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我是喜欢你。”方铭笑道,“你实在是太好看透了,同你待了半日,我就知道你压根就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也不会害我。后来一直缠着你,和你住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你。”      祝启愣愣地看着他,样子比刚才更傻了些,      方铭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不想告诉你我的身份,也不敢说我喜欢你,就是怕你被吓跑了。不过你刚才可说了,无论再出什么事,你都不会惊讶了,不会是在骗我吧?”      祝启无力地扑到他怀里,闷声道:“惊什么讶啊,太累了,我没力气了。晚饭呢,咱们先吃晚饭再继续说这些破事。”      方铭抱紧了他,闷笑道:“不用说了,我就当你也喜欢我了。”      吃过晚饭,祝启恢复了些精神,靠在方铭身上好奇道:“你说皇上一直派人盯着我,那我的身份,皇上是不是也知道了?”      “应该吧。”      “那于博和方弋呢?他们俩的事皇上也知道了?”      “怎么?你是在担心于博,还是担心方弋?”方铭问道。      “方弋吧,他还算个好人。”祝启哼哼唧唧道。      “那你那天还让他滚。”方铭含笑揶揄道。      祝启黑着脸道:“怎么,你是不是想和他一起滚?”      方铭将下巴搁在祝启头上,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好人,若是入朝为官,也会是一个好官。皇上如今是要动安党,魏尤溪是安党的中流砥柱,去了他,安党便会元气大伤。于博是一把利刃,皇上一定会用他,但用完了以后呢?魏尤溪的结局已经注定,我不希望你搅和进去。”      祝启道:“我能搅和什么,我连你都搞不定,更何况是那些老狐狸。”      他心里一片茫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不清了。似乎作壁上观才是正确的,但是他总觉得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他就是不怕方铭,也要顾忌那个心思阴晴不定的年轻皇帝。      方铭猜到他心里的想法,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不甘心,但人生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我曾经想离开方家,脱离我爹、我奶奶的掌控,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浪子。可结果,是落入另外一个更加无法反抗、逃脱的境地里。”      “我很害怕。”祝启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这一步我妥协了,以后我妥协的地方就更多了。做一个识时务的、只做正确选择的聪明人,那样子太假了,和魏尤溪有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个?”方铭抬起祝启的头,好笑道,“你就是想只做正确的选择,也有心无力啊?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只做正确的选择,而且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正确选择。”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非要跟我较真吗?”祝启气道。      “逗逗你,省得你老钻牛角尖。”方铭道,“好了,睡吧,你不累,我可累了。”      祝启紧张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瞧把你吓的。”方铭失笑着摇摇头,道,“要做什么早做了,不急这一两天。”      “什么一两天,你想着一两天后做什么?”祝启警惕道,往后退了退,后背抵着床头道。      “嗯,我以后再慢慢教给你。”方铭随手挠了挠祝启的脚心,满意地看到对方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抱着头呲牙咧嘴地怒视自己。给祝启找些别的事瞎想,好过继续在魏尤溪身上钻牛角尖。      翌日,方铭大大方方同祝启进了宫。之前同方铭聊过天的那个侍卫眼睁睁看着御前伺候的黄公公亲自引了方铭进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人是谁啊?”他压低了声音问着旁边的长官。      “不该问的,别问。”长官声音压得更低地回答道。      黄友是康安的干儿子,方铭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方铭。康安一大早就派了他去宫门口侯着,如果方铭要进宫,就直接把人引到太极宫去。      黄友的出现印证了方铭的话,皇上一直派人盯着他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但就如同方铭说的,他们无法反抗,无法逃离。      “我一个人先进去,你去隔壁屋子坐着等会我。”方铭道,指着一旁的房间,示意祝启进去。      祝启瞅了瞅旁边的人,黄友立刻上前一步,先把门开了,笑眯眯地对祝启道:“祝大人,您请。”      祝启这才进了屋,在门口转过身,眼巴巴地看着方铭。方铭心里一软,冲他笑笑,进了正殿。      “学生方铭,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方铭行礼道。      “起来吧,把人哄好了?”皇上笑道。      “嗯,算是哄好了吧。学生求您一件事,您把祝启调回翰林院吧。”方铭抬手做求饶状。      皇上做出一副为难状:“他去了翰林院,朕见不着他,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要么,他去,你来?”      “皇上,您兴致这么好,去戏弄于博、魏尤溪他们多好,公私并济,两全其美,岂不快哉?”方铭祸水东引,笑嘻嘻道,“尤其是我那好师兄,心眼多如藕窍,凡事都爱多想,而且撞了南墙也不死心,有恒心得很。”      “他欺负了你家傻小子,你就借朕报复他,你心眼可也真小。”皇上叹道,“罢了,朕就捡于博和魏尤溪凑合用用吧。谁让朕如今,就你这么一个哥哥了呢。”      “多谢皇上表弟。”方铭一揖到底,诚恳道。      出了正殿,方铭便看到扒在门边往这边瞅的祝启。他招招手,祝启就跑过来,小声道:“怎样?他生气了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都同意了。一会就会让许阶领你回去,以后你就和许阶一起管着书阁。”方铭笑道,“开心了吗?”      祝启松了口气,下意识地要怼一句不开心,猛地想起这是在皇宫里,看了看旁边,拉着方铭往外走道:“那你呢,一会就要出宫吗?”      “是啊。”方铭坦然道。      “那,那我在哪等许阶来领我?”      “就在你平日看书的地方呗,不然我送你过去?”      祝启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去。你快出去吧,一会让人瞧见了。”      方铭点点头,看着祝启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娘死的时候,他也恨过,想要报复所有人,方家的人,李家的人,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死。      可越大,就越明白,他的恨是那样的站不住脚。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妾,花那么多银子给她治病的。除非换了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或者他和他那个薄命的大哥,方家才会把每年家里一半的收益花在买药上。      方家给李秋治病,已经花了五百两,这些钱,都可以买五十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了。就是李秋自己也选择了等死,她不是不怕死,她是怕老爷再在她的身上花钱,家里其他人就要不满了。      方家买李秋时,花了十五两,给她治病,又花了五百两。五百一十五两,就是李秋这一条命所值的钱,再多,方家就不肯花了。      方家做错了吗?似乎没有。李秋怨恨过吗?似乎也没有。那他又有什么立场,为了李秋去憎恨方家呢?      魏尤溪只是去青楼里寻快活,他完全没想过要纳一个回家,也完全没想到祝香香会有了他的孩子。甚至,他都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的孩子。他不肯认,给了钱,就当没有这件事。祝香香收了钱,生下祝启,也一直当孩子爹已经死了,守寡了近二十年。      追究这些事,只会让人陷入仇恨中出不来。那样太累了,太累了,方铭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里。      他现在,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守着天地里的那个人,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第八世(1)   乔妍十二岁时,她的母亲病了,这一病就是三年。三年来,乔老爷都没有来看过一次缠绵病榻的妻子,直到这个衰弱的女人不甘地闭上了眼,他才仿佛突然惊觉到她的存在一般。      苏栾嫁入乔家后,乔妍才知道,乔老爷如斯薄情的原因。      多年前,乔老爷与苏栾情投意合,奈何抵不过“父母之命”这四个字。苏栾嫁给了乔老爷铺子里的一个管事,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背地里她和乔老爷一直在做秘密夫妻,还生了两个女儿。      乔妍出了孝,已经是十八岁的高龄,在乡下不好寻人家,加上弟弟乔宇到了上学的年纪,乔老爷左思右想,把他们姐弟接进了城。      乔妍第一眼见到苏栾,仿佛见到了被侵入领地的老母鸡,对方身上的毛一根根炸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尖叫着跳过来啄这两个她一直都极力想要忽略的存在。      苏栾身后,立着的是十四岁的乔瑗和十一岁的乔沁,这两人脸上的表情,同她们的母亲如出一辙。      乔妍握着弟弟的手紧了紧,她该庆幸,庆幸苏栾霸着乔老爷那么多年,都没能生出一个儿子。不然她们俩在这个家里,就真的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乔妍是有心想和苏栾斗斗法,但是她们俩在乔老爷心里的地位仿若云泥之别,苏栾单方面地碾压她,让她毫无还手之力。      折腾了几次后,乔老爷就给长女下了一个性情乖戾的定义,督促媒婆赶紧给乔妍寻人家。他也不是真的傻,没把长女的婚事交由苏栾做主,这也算是他对这个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的长女仅存的一丝温情了。      可是乔妍已经十八了,还是乡下长大的,嫁妆也不丰厚,容貌只是秀气,乔老爷能夸出口的,也就只是她曾经衣不解带伺候病母的孝顺。挑挑捡捡了大半年,媒婆提的人选不是穷就是残,乔妍大哭着指责是苏栾在背后使坏,就是乔老爷都忍不住起了疑心。      他就是不疼长女,长女身上也是留着他的血,嫁得不好了,他脸上也没光。      苏栾气得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扬言乔妍什么时候嫁出去,她什么时候回来。      乔老爷也火了,再不听女儿的哭诉委屈,第二天媒婆上门时,听也没听就把人给许了出去。      那是从千里之外的云城来置办货物的商客贾伦,他就比乔老爷小一岁,五年前死了老婆,一直不曾续娶。这次来苏州,是因着他族里的堂哥邀请,结果贾伦来了才发现他堂哥是要哄他做冤大头,娶一个曾经同他堂哥好过的相好。      贾伦一气之下,出了门就去寻了媒婆,就只定了一个要求,要一个良家出身的黄花闺女,其他的都不挑。      两个男人一赌气,决定了乔妍的终身大事。乔妍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管用,被关到屋子里饿了三天,死心地换上了红嫁衣,被喜婆推着上了轿子。      乔宇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声,他瑟缩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同母的亲姐姐被草草嫁了出去。乔妍离家前,讥讽地堆乔宇道:“你是不用怕落到我这样的田地的,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呢!”      乔宇红着眼睛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他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是乔妍已经被推搡着出了门,乔宇发出的那点声音,被淹没在了嘈杂的喜乐声里。      两个月后,贾伦和乔妍抵达了云城。贾伦本来是有意在云城办一场婚礼的,但一路上乔妍的冷淡和回避他看得清楚,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贾伦对外说在苏州已经大办过婚礼了,只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吃了顿饭。      乔妍在路上就把乔老爷给她买的丫鬟红儿开了脸,塞到了贾伦的屋里,她是一点都不愿意去伺候这个老得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的。      贾家要比乔家富裕些,贾伦攀上了市舶司里的大人,有两艘船在海上跑货,家里多得是新奇玩意。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七慧,娶乔妍也是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不过贾伦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能生儿子的女人多的是,他没必要天天去乔妍屋里碰一鼻子灰。      红儿很快就有孕了,贾伦如愿以偿在四十岁以前有了个儿子。他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也没想到要给即将及笄的女儿说人家。乔妍倒是想到了,但是她的心里,始终没有把贾家当做她的家,没有把这里的人当做她的亲人。贾伦都不关心自己亲生女儿的婚姻大事,她管那么多呢!      一日,市舶司的转运使夫人过寿,乔妍带着七慧上门祝贺。贾夫人该做的事乔妍倒都不含糊,这也是贾伦能容忍她冷淡的原因。转运使夫人似是很喜欢七慧,让她上前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对乔妍道:“模样倒标志,可许了人家?”      “外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想多留两年,还不曾许人呢。”乔妍回道。      转运使夫人便点点头,又看了七慧一眼,才让她坐回到乔妍身边。      没几日,贾伦就兴冲冲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转运使大人成亲多年无子,他的夫人有意在云城这些商客的女儿中选一个人聘为良妾。从夫人身边的婆子口中贾伦打探到,这些女孩里,她对七慧最为满意。      乔妍愣了下,想起转运使王贺的年纪,心里满是悲哀。她同情地看了一眼七慧,见七慧一直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裙子。      乔妍自己就曾经为着婚事要死要活,自然知道要防着七慧也闹这么一出。那毕竟是转运使大人,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惹怒了他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乔妍派了人盯紧了七慧,然后就发现七慧偷偷往外传的纸条。那明显是写给一个情郎的信,七慧和那人约定要私奔。      乔妍大吃一惊,幸好家里的下人没几个识字,也不怕他们谁偷偷打开看过。乔妍把纸条烧了,仿佛那是个惊世骇俗的罪证。      她是恨过继母的,也曾企图挑唆继母和父亲的关系,更是为了不嫁个不如意的男人而绝食上吊。嫁人后,她也一直逃避着作为一个妻子的很多责任。她以为自己这样就已经算是不贤惠、不识大体了,没想到七慧比她胆子更大,竟然还想着要私奔了!      这么丢人的事,这么离经叛道的话,七慧竟也干得出来?      乔妍惧怕之余,心里隐隐有一丝钦佩。      她没有告诉贾伦这张纸条的事,贾伦要是知道了,七慧就只能剃发去做姑子了。这个男人对妻子和对女儿,可完全不是一个约束标准。也许他从来没有把妻子当成自家人吧,只要乔妍做得不太出格,在外面不丢他的脸,他对乔妍可以说得上是放任自流了。      反正乔妍怎么折腾也是在家里,不像七慧是要嫁出去的。      那个情郎的身份,乔妍也并不知道。她想着,七慧能认识到的肯定是贾家交际圈子里的男人,转运使大人要纳妾,这么大的事这个圈子里不可能没人知道,就是云城其他人都会有所耳闻。离下定还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若是那个男人真的想娶七慧,只要在这事尘埃落定前遣媒婆上门提亲就是,那样还体面,总好过七慧主动约人去私奔。      七慧年纪还小,她不懂私奔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双方的家里都不会承认私奔了的男女,活着四处漂泊,死了都不能入祖坟。      不仅七慧在等,乔妍也在等。三个月后,王夫人遣的官媒上门了。乔妍失望地想着,这也许只是七慧的一厢情愿吧,那个男人要么不想娶她,要么不想得罪转运使大人。七慧倒是很平静,也许她发热的头脑已经冷了下来,和乔妍一样,只能选择认命地出嫁了。      结果,七慧在被抬入王家大门的轿子上自尽了,她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了解了自己的生命,也报复了她的父亲。      王贺一怒之下,收回了贾伦的公凭。贾家的船再出不了海,只能把船贱卖给了其他人。贾伦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不可能认这个给家里招了大灾祸的女儿,七慧的尸体被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乔妍偷偷派人去收了七慧的尸体,葬在了郊外。她心里是懊悔的,她没想到七慧的性子竟是这样烈。那个男人难道不知道七慧要嫁给王贺的消息?他为什么不来提亲?      红儿生的那个儿子也没活过两岁,他连大名都没来得起,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接连经受了两个巨大的打击,贾伦也不年轻了,他一下子就跨了,病了大半年,管事、随从也跑了大半。等到贾伦养好病起来,看到被席卷一空的铺子和仓库,险些又躺回到床上。      乔妍是再不能当富家太太了,她与贾伦、红儿搬出了大宅子,离开了云城,去了一个镇子上,租了一个两间的小屋子住下。      白天贾伦出去跑跑货,做些小买卖,乔妍就和红儿在家里织布,三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几年。其间红儿两次有孕,都没能保住,后来贾伦也死心了,每晚自己睡在外间,让红儿在屋里和乔妍一起睡。      红儿几次和乔妍说,让她写信给弟弟乔宇,借些银子给贾伦做东山再起的资本。乔老爷这个爹靠不住,但是乔宇已经十四了,怎么也能从家里弄点银子出来。      乔妍有些心动,却迟迟不肯写信。出门前她说了那样的话,她是恨弟弟的,恨弟弟为什么年纪那样小,那样无用,保不住自己这个姐姐。她也怕弟弟恨自己,自己写的信打了水漂,说不准还要被家里的那些人幸灾乐祸一顿。      就在乔妍迟疑间,贾伦在一次酒会上喝死了。那些狐朋狗友们推搡了一顿,凑了二十两丧葬费送了过来。      乔妍和红儿抱头大哭,她终于再没有矜持的资本,当晚就写了封信给乔宇,求他看在死去的娘的份上,拉这个可怜的姐姐一把。      葬了贾伦,她们两人只剩五两银子,交完租金,还只剩一两。马上就是数九寒天,若是信在路上耽搁了,若是乔宇没赶在大雪封路前动身,那他要来,只能等年后了。      红儿哭着让乔妍把自己卖了,好买点米面碳火过冬。乔妍不肯,她觉得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她不要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隔壁的屠户李大年过四十没有成亲,他之前有意要娶红儿为妻,但是贾伦没有同意。后来红儿小产两次伤了身子,李大就再没提过这话了。      贾伦死后,李大就时不时过来占红儿的便宜。乔妍一开始还拿了凳子把人打出去,病倒后就只能让红儿把门窗从里关死了,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这一日,乔妍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下午,醒来发现红儿不在屋里。她正疑惑间,听到门口吱呀一声,红儿拎着一个纸包偷偷摸摸进来了,见她睁着眼,还吃了一惊。      “你拿得什么?”乔妍疑惑道。      “给,给你买的药。”红儿结结巴巴道。      “你哪来的钱?”乔妍问道,最后的几十文钱刚买了糙米,家里已经是一文钱都没有了。      红儿不说话,乔妍看着红儿有些凌乱的头发,颤声道:“你,你是不是去了李大家?”      红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你再不吃药的话,会死的。再过一两个月,再撑一两个月,宇少爷就来了!”      乔妍捶着床沿,嘶喊道:“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他要是真聘了你去,哪怕是当妾也好。你这样算什么呢?算什么呢?有了李大,就有张大,这条街这么多人,都看着咱们这俩寡妇呢!”      两个人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趴下床上,都哭得喘不过气来。为什么日子会被自己过成这个样子?乔妍绝望地想着,若是早几年她就给弟弟写信,若是她没有烧了那张纸条,一切都会不一样。      乔妍到底是没等到乔宇来的那天。      李大和几个朋友喝醉了酒,半夜来砸她们家的门。红儿在门边苦苦哀求,求李大先把那些人带到隔壁,她一会就去。      乔妍在床上气得双目圆睁,她厉声道:“你去什么?不许你去!报官!我们报官!”      不堪入耳的骂声和调笑声传来,李大终于把门给砸开了。红儿尖叫一声要往屋里跑,被抓住头发往外拖去。乔妍听到动静,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起来,扑到外间骂道:“放开她!你们这是强抢民女!”      “什么民女,就是一个贱货。”李大轻蔑道,把红儿抗到肩上,大步走了出去。      一个青皮上下打量了乔妍一眼,嫌弃她病病殃殃疯疯癫癫的,踢了她一脚,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乔妍被踢到地上,爬了出去。她听到隔壁红儿的哭声,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有人入室抢人啊!来人啊!来人啊!”      乔妍之前猜得没错,红儿没有去找李大前,街上还当她们俩是寡妇。可红儿去找了李大,后面又有了别的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街上都默认了红儿是个暗娼,谁也不会来管她的闲事。      “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管啊?有没有人?有……”      乔妍张大了嘴,仰面躺在地上,一只手不甘地向空中伸着。      然后,她的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这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这两天写的,过年一直在看剧和小说,所以没怎么写。以后应该就固定在这个点发文了 和上一个故事一样,乔妍是早早死掉的一个炮灰反派,重生后才发现上辈子很多事都并不简单。这个故事应该会写比较长,从冰山一角开始写起,会有好几个包袱,最大的那个当然是最后才会抖出来。 ☆、第八世(2)   “太太,甲板上风大,咱们回屋吧!”      “屋里太闷,我再站会。”      话音才落,天空就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红儿忍笑道:“太太,回屋吧!”      乔妍无奈道:“天也赶我。”      她扶着红儿回了屋,途经贾伦的房间时,见门开着,便往里瞅了一眼。贾伦今年才三十六,看着可比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年轻、精神许多,乔妍重生后第一次见他,曾经的嫌弃、恶心离奇地都没了。她竟然还觉得贾伦长得蛮不错,这个想法把乔妍吓坏了,让她躲到甲板上稳了半天心神。      仔细想想,贾伦能白手起家混到云城十大富商之一,落魄后也没有自暴自弃,捡起年轻时走街串巷的生意企图攒点资本东山再起,他是有过人之处的。自己上辈子一直嫌他年纪大,都没有看到贾伦的这些优点。      不过贾伦优点再多,乔妍上辈子不想被他碰给他生儿子,这辈子照样这么想。      乔老爷还晓得让女儿做妻,贾伦就把女儿送人当妾了。在这方面,贾伦连乔老爷都不如。但是贾伦好歹还知道挑一挑对方的门第,乔老爷听都不听,一赌气就把女儿许了出去。这俩渣爹在这方面也真是半斤八两,乌鸦不要笑猪黑。      乔妍想要进去同贾伦说话的念头便歇了,她才坐到自己屋里,就见贾伦进来了。      “刚怎么不进去坐坐?”贾伦问道。      “怕老爷忙,打扰您正事。”乔妍忙站了起来,让红儿给贾伦倒了茶,亲自捧到贾伦手边。      没了男人才晓得男人的重要性,上辈子乔妍死前深深地明白了这句话。她如今是巴不得贾伦多活两年,就是贾家再倒一次她也不怕,只要贾伦还在。      乔妍这两天一直对贾伦很冷淡,新婚第一晚和一个死人一样横在床上,第二天一早就给红儿开了脸。贾伦心道乔妍虽说在未婚少女里算大龄青年了,但和自己比依然是个小姑娘,嫁给自己心里有怨气是自然的,虽说多少有些不开心,但也能理解。      如今看着乔妍主动给自己奉茶,贾伦有些受宠若惊:“这种事让下人做就是了。”      “这是妾身的分内事。”      这话听得贾伦很受用,他也不挑剔乔妍坐得有些远了,笑眯眯地喝了茶,道:“刚在甲板上想什么那么入神?我从你身边过你也没看到。”      乔妍吃了一惊,看来红儿一眼,见红儿脸上也满是讶然和忐忑。      “妾身真没发现老爷来了,您也不出声。”乔妍忙道,心想自己刚才有那么入神吗?      贾伦就笑笑没说话,他还以为乔妍是故意的,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主动打招呼。      “妾身在想妾身的弟弟。”乔妍老实道,她一直在想,乔宇到底收没收到自己的信,他到底会不会来。      “你弟弟,我记得今年,八岁了,是吧?”贾伦想了想,道。      “是,七月刚过的生日。”乔妍道。      红儿见他们俩聊得貌似还不错的样子,猜着老爷许是打算歇在这屋,便悄悄地往外走去,顺带把门也轻轻关上了。      乔妍听到动静,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心里就是一咯噔。她瞥了贾伦一眼,贾伦赞了句:“这丫头挺有眼色,不愧是你的人。”      要不是乔妍重生的时候红儿已经成了通房丫头,她是有心把人留着以后许给好人家做媳妇的。就是现在,她也想着要把红儿嫁出去,大不了多给点嫁妆,多的是人愿意娶,选个老实本分的就好。      她一直是对红儿有愧的,她是个没用的太太,红儿跟着她也享多少福。贾家还富裕时,就是她也是贾伦养着的,乔妍也没那个脸觉得红儿穿金戴银是沾了自己的光。贾家落魄后,红儿吃的苦就更不用说了,后来为了给自己买药……      不行,她以后要和红儿说清楚,她和贾伦要怎样不用红儿操心,别这么体贴主动地给他们俩提供独处的机会!      乔妍抬起头,冲着贾伦尴尬地笑了笑,捂着心口道:“妾身刚在甲板上吹了半天风,许是着凉了,不太舒服。今晚还让红儿服侍老爷吧。”      贾伦轻轻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道:“你嫌我老?”      乔妍到底是在市井里待了几年,索性放开了道:“不是老爷的问题,是妾身自己的问题。妾身这方面不行,谁来了都不行,潘安来了妾身也是不行!所以妾身才拖到这么大年纪才成亲,老爷您若是嫌妾身不行,您就休了妾身吧,是我们乔家理亏!”      贾伦闻言睁大了眼,他只听说过女人不能生的,还没听说过女人不行的。而且男人不行他知道,女人不行是怎么个不行法?      贾伦想起第一晚乔妍那死尸样,原来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行啊。      “这,哪有这么严重了,刚过门就说什么休不休的,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贾伦摇了摇头,乔妍的话太过离奇,把他给唬住了,倒没起什么疑心。      乔妍十九岁嫁人,已经是高龄了。嫁妆给的也不多,在家亲爹不疼,继母不爱的,被草草嫁给自己当填房,仔细想想,确实是有些蹊跷。      只是也不可能因为这而休妻,别说乔妍不行,她就是不能生,自己也不可能为这个理由休妻的,或者是,单为这个理由。      他家又不是小门小户,休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贾伦有些头晕脑胀地走了,乔妍掩上门,松了口气。贾伦好面子,讲规矩,因为他自己就是从最不讲规矩的底层爬上来的,所以比一般人更注重这事。只要自己不犯大错,他是不可能休了自己的,大不了就多给他纳几个妾,生几个儿子就是。      这么一想,乔妍又不太想让红儿去服侍贾伦了,她还惦记着要把人嫁出去呢。      乔妍推开门,唤了几声,把红儿给叫进来了。      “明天船是不是要靠岸补给?”乔妍问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笑道,“让老爷明儿带咱们去集市逛逛吧!”      红儿喜道:“好呀!咦?太太,老爷呢?”      她疑惑地看向房内,听到乔妍不在意道:“他回屋了,说累了。让他歇着吧,有阿明照顾他呢。你去给我铺床,我要睡觉了。”      红儿喏喏地应了,铺完床后出门去和阿明碰了下头,得知贾伦在自己屋里也准备睡了,才信了乔妍的话。两人一起去打了热水,路上,阿明小声问红儿道:“太太和老爷说什么了,老爷回屋时脸上怪怪的。”      红儿紧张道:“没说什么呀?我出去时,俩人还聊得好好的呢!老爷生气了吗?”      “没有,所以我才奇怪啊。”      红儿想了想,道:“没生气就好,主子的事咱别瞎掺和。”      “我可以不掺和,你呢?”阿明同情道。      红儿嗫嚅了下,握紧了手里的水壶:“反正,我都听太太的。”      阿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可不觉得太太的脑子有多好使,红儿可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第二日,乔妍一早就起来,梳洗好后去了隔壁,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人应了声,才推开门笑呵呵地进去了。      “老爷,早。船靠岸了,您下去逛逛吗?”      乔妍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昨天那诡异的谈话完全没有发生过般。贾伦经过了一晚上的消化,也平静下来,同样笑呵呵地回道:“你想去?想去就直说,多带几个人就是了。”      “老爷要是不去的话,妾身也不去了,就在船上陪您就好。”      乔妍话都说到这份上,贾伦只好道:“去,你等我会。”      他心里有些奇怪,乔妍该是很少上街的,她是单纯地害怕想要拉自己作伴呢,还是就是寻个理由和自己亲近亲近呢?      下了船,贾伦给乔妍雇了个轿子,自己背着手在前面走着。乔妍掀开帘子,好奇地看着外面,时不时和红儿嘀咕几句。      到了最热闹的集市上,贾伦指着一家早店铺道:“还没吃早饭吧,尝尝这的小笼包和茶酥点心。”      乔妍欢喜道:“好呀,多谢老爷。”      红儿和阿明把随身带的筷子拿了出来,递给乔妍和贾伦。贾伦把店里的菜都点了一份,摆了满满一桌子,乔红每盘都尝了一口,道:“和苏州的口味不太一样。”      “云城的口味和这差不多,你吃得惯吗?”贾伦问道。      “吃得惯,都挺好吃的。”乔妍笑道。      贾伦心想,看得出来,你都挺爱吃的。老夫少妻,他多少有点品出了些意趣来,怪不得无论多大的男人都喜欢小姑娘,小姑娘是有意思。      吃完了饭,乔妍不肯再坐轿子,随着贾伦在集市上溜达。很快,她就找到了此次下船要找的目标。      集市上什么都卖,人也卖。一片空地上或坐或跪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都有,就是没有牙婆领进宅子里供人挑选的干净、伶俐。      乔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块大石墩上的女孩,她的衣服最完整,明显是擦洗过脸和手了,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模样虽不如红儿,但也算出挑了。每个人头上的稻草数就是他们的赎身钱,一根稻草是一吊钱,那个女孩头上没有稻草,而是插了一朵小黄花。      乔妍故意问贾伦道:“老爷,怎么那个丫头头上插了花,别人都没有?”      “哦,因为她卖得贵些,一朵花就是十两银子,不议价。”贾伦瞥了一眼,随口回道。      “十两。”乔妍若有所思道,“老爷,能把她买下来吗?”      贾伦道:“怎么,看她可怜?”      “不是。妾身不习惯一个人睡,红儿去您屋里时,妾身晚上都睡不好,总做噩梦。妾身想再买个人伺候老爷,让红儿回妾身屋里睡。”乔妍认真道,“老爷,您看那丫头还行不?行的话就让她伺候您,好吗?”      后面的红儿和阿明交换了下惊疑不解眼神,太太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往老爷屋里塞人,她觉得老爷还正当壮年呢吗?      贾伦心想,乔妍果然是嫌他老,所以才这么把他往外推。他也不是不识趣的,乔妍愿意给他塞人他就收着,有她后悔的时候。      他点点头,让阿明拿了银子,领了那女孩走。乔妍目的达成,街也不逛了,撒娇说脚疼,坐着轿子回了船上。      “太太,您,您为什么又买了个人?您是嫌奴婢服侍得不好吗?”回了屋,红儿才敢委屈地问道。      “就是你服侍得好,我才舍不得你呀!让那丫头去伺候老爷,你好好伺候我就是了。到了云城,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乔妍笑道。      “奴婢,奴婢没想过嫁人。”红儿惊道。      “那你从现在开始想,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乔妍道,“不过我也不强求你,你实在不愿意,就在我身边待着也行。”      新买的小丫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才送到了乔妍的屋里。乔妍给她起名石榴,赏了她几件首饰,让红儿帮她重新梳了头上了妆,就领着去了隔壁屋。      “老爷,您瞧,妾身选得这个人还算水灵吧!”乔妍指着石榴得意道。      “嗯,夫人有眼光。”贾伦看了石榴一眼,赞了句。      “那人就放您屋里了。”乔妍扭过头,看着石榴道,“好好伺候。”      石榴细声细气道:“是,太太。” ☆、第八世(3)   这天晚上,乔妍刚躺下,就听到隔壁闹腾的动静。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红儿,红儿想到什么,脸涨得通红,在地铺上缩成一团。      之前红儿去伺候时,没闹这么厉害过啊。乔妍心想,难不成是贾伦看着是外面买来的,所以没像对陪嫁过来的红儿那般温柔?      隔壁屋里石榴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便是咣咣当当的声音。乔妍再躺不住,披着衣服下了床,跑到隔壁敲门道:“老爷,怎么了?”      “自己进来看。”贾伦压低了声音愤怒道。      乔妍小心翼翼把门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了,红儿紧随着她也进来了,顺道把门给关上了。      贾伦穿着单衣站在窗户边,石榴瑟瑟发抖地跪在不远的地上,被子、枕头、桌上的茶具摔了一地。      乔妍只看了一眼,拿起衣架上的衣服搭在贾伦身上,道:“老爷,别气着了身子。”      贾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斥了句:“你买的好奴才。”      乔妍道:“她不懂规矩,冲撞了老爷,是该罚,妾身也领罚。您消消气。”      乔妍走到石榴跟前,皱眉道:“怎么回事?”      石榴抬头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死死地咬着牙不肯回答。      乔妍想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不会已经破了身吧?”      石榴身子猛地抖了抖,她不断地磕头,哀求道:“太太,太太好心,别再卖了我,我什么活都能做!”      乔妍捂着胸口,气得脸都白了。他们当时买的时候明明白白说了是要黄花闺女,是要给贾伦当通房的,那牙婆信誓旦旦说没问题,乔妍心里高兴,还特地多给了二两银子呢!      红儿忙扶着乔妍,有意冲着贾伦的方向道:“太太别气,别为贼婆贱婢气坏了身子!”      乔妍心道,我是心疼我那二两银子!那可是她自己的私房钱咧!      “打量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那集市寻她算账了?”乔妍冷笑一声,推开红儿,回到贾伦身边道,“老爷,这是妾身办事不力,人我先领回去了。红儿,叫阿明来把屋子收拾了。”      贾伦没吭声,冷眼看着乔妍怒气冲冲带着人走了。      “太太,这事您也不知情,老爷不会怪你的。”回了屋,红儿小声安慰道。      “你懂什么!他就是在苏州被人撺掇着要当绿王八,一气之下才娶的我,结果我还又送了个绿帽子给她戴。”乔妍气道。      贾伦在这方面有原则得很,只要带回家的都要身子清白,不像有的男人来者不拒。乔妍一直怀疑贾伦在这方面吃过很多亏,不独是苏州他堂哥相好那一次。      石榴跪在一旁,呜呜哭道:“太太,您别卖了我,我什么活都能干,您给口剩饭剩菜吃就行。”      红儿骂道:“这时候装可怜了,欺负我们太太好性?下了船就把你卖了,想再碰到我们太太这样好的人,可难了。”      “行了,别骂了。”乔妍头疼道,她看了一眼石榴,道,“你瞒了我一次,我就不能信你了。但好歹也是一条命,回了家就让她去洗马桶,别再让老爷瞧见了就是。”      石榴大喜道:“谢太太,太太长命百岁!”      乔妍噗地一声笑了,道:“借你吉言了。”      红儿急道:“太太,您还要带着她?老爷那……”      乔妍抬手止住了红儿,摇头道:“老爷那,我去说。”      大不了就再陪贾伦睡一觉,又不是没睡过。她因为优柔寡断已经害了太多人,留红儿在家做事,于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红儿见状,不好再劝。她本就是乔妍临出门才买了的,主子的脾气她还没摸清,就被送到了贾伦屋里。红儿只能万事自己多上心,乔妍想不到的她能帮着描补描补,乔妍决定了的,她除了点头,也没别的选择了。      红儿把石榴身上的首饰都收回了,拿了身自己的旧衣服让她换上了。石榴讨好地冲红儿笑笑,换好衣服就蹲坐到屋角的小凳子上,看到乔妍和红儿都躺下了,便也低着头凑合着睡了。      天蒙蒙亮时,乔妍醒了。她心里存着事,也没睡死,歪着头把红儿喊醒了,问道:“厨房里都是谁忙活?”      红儿揉了揉眼,了然道:“几个厨娘,嘴巴不干不净的,太太少去的好。”      “那,你把我那铁观音拿出来,我给老爷泡壶茶好了。”乔妍想了想,道。      “是,太太今儿换衣服吗?”红儿道。      乔妍便下了地,走到柜子前,红儿忙也凑了过去,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她瞧。      乔老爷嫁女嫁得匆忙,苏栾躲在娘家有意不管,所以乔妍的嫁妆也准备得仓促。她总共带了两身夏装、俩身冬装出来,临上船前贾伦去成衣店给她买了一身夏装,她碰也没碰,让红儿直接挂到了衣柜里。      红儿最先拿出来的就是贾伦给买的那身,乔妍摸了摸绸缎料子,道:“就它吧,配我娘留给我那套头面正好。”      红儿便抖开衣服,帮着乔妍穿上了。一旁石榴想问安却没抓好时机,只能眼巴巴看着她们俩。见红儿给乔妍梳头,石榴想上前搭把手,又想起自己已经被定了个刷马桶的活,怕乔妍嫌她,往前迈了一步的脚又缩了回去。      乔妍在镜子里看到了石榴的小动作,心道,你再可怜也没用,我自己都要看老爷眼色行事,留你在家已是冒了大风险的了。就是要做什么,也要等几年,贾伦忘了这个人,石榴呢又当真是个老实本分的,她才好帮石榴安排个好去处。      梳完头,乔妍沏好了茶,吩咐红儿去隔壁打听了番,才端着茶盘过去了。红儿在门口劫下了阿明手里的食盒,与乔妍那份并在一块,快速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拎着空食盒拽着阿明出去了。      贾伦把窗户开了半扇,站在那皱眉往外望着。乔妍轻咳一声,走到贾伦身后,道:“老爷,吃早饭吧。”      贾伦走到桌边坐下,这还是他和乔妍一同吃的第三顿饭。第一顿是成亲那晚吃的,第二顿是昨天在集市上吃的,其他时候都被乔妍拿借口躲过去了。      乔妍给贾伦盛了粥,夹了筷子土豆丝放到他盘子里,没话找话道:“老爷,您喜欢吃粥呀?吃粥好呀,吃粥养胃,妾身以后也跟着您一起吃粥吧。”      “我是有胃病才吃,你吃什么?没滋没味的。”贾伦淡淡道。      “妾身可以预防嘛,而且配着小菜吃,好吃的。”乔妍笑道。      “那个丫头,你打发了?”      乔妍笑容一滞,又给贾伦夹了一筷子木耳,道:“食不言,食不言。”      她专心致志吃起早饭来,贾伦见她心无旁骛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不再问了。      待吃完了饭,乔妍拿了漱口的茶奉给贾伦,待他吐了,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才倒了自己沏的茶端给他喝。      “老爷尝尝,这是妾身从家里带的铁观音。”      贾伦皱眉道:“铁观音性凉,我有胃病,不能喝。你也不该喝它,该喝些温性的红茶、普洱茶。”      乔妍呀了一声,道:“妾身都不懂这些,之前都是家里给什么喝什么。想着铁观音是好茶,才拿来给老爷喝的,老爷勿怪!”      贾伦心想,乔妍在家也是不得宠的,也没人好好教导,不懂也正常。看这茶叶都是陈年的了,乔妍还特意巴巴地拿来讨好自己,想是真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这么一想,他对着乔妍的怒气就淡了几分,怜惜之情盛了几分。      “无事,以后我多教你就是了。”贾伦温和道。      “那妾身先谢过老爷了,老爷您懂得可真多!”乔妍见贾伦脸色柔和许多,趁机拍了个马屁。      贾伦笑道:“那个丫头怎么处置了?”      乔妍不敢回答,心虚地看着他。贾伦叹道:“知道你年纪小,心软。这次依你,下不为例。”      乔妍听了,乐得挽着贾伦的胳膊晃了晃:“老爷真是菩萨心肠!嫁给老爷真是妾身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贾伦听得受用,拍了拍乔妍的手。      “给你买的衣服,终于肯上身了?”      “是呀!妾身头一次穿这么好的料子,坐都不敢坐实了,怕压出褶子来。”乔妍道,站起来转了一圈,担心地问道,“老爷您看下,没压皱吧?”      贾伦果真细细瞧了会,在乔妍屁股上摸了一把,点头道:“没皱。这料子不怕压,你随便穿,到家了我让裁缝再给你多做几身。”      乔妍被摸得身体一僵,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攥得紧了。死色老头,给你点眼色就开起磨坊来了,看姑奶奶怎么治你!      乔妍在贾伦屋里消磨了一天,一直待到晚上也没要离开的意思。红儿和阿明知机地把床铺好了,齐齐出了屋,一个在门口守着,另一个去厨房预备一会要用的热水。      乔妍笑了一天笑得脸都要僵了,借口害羞先上了床,缩在被子里把衣服脱了。贾伦坐在床边,一边脱衣服,一边冲着乔妍笑:“别怕,这次我慢些。你这毛病也不算什么毛病,多治几次就好了。”      乔妍心里冷笑一声,你且得意吧,一会你就得意不起来了。      “老爷,您这也太慢了,妾身没事,您快些吧。”      “老爷,您这也太快了,妾身不是这个意思,您要不要再试试?”      “呀!老爷,您是要歇歇?您是不是腰疼?妾身给您捶捶!您腿怎么了,是不是抽筋了?妾身给您揉揉!”      “老爷,您脸色怎么黑了?您还是嫌弃妾身不行吧,呜呜妾身就知道,您骂妾身吧,都是妾身的错。”      贾伦无奈道:“行了,你回屋睡吧。”      乔妍忍笑穿上衣服走了,回了屋才得意地喊红儿打了热水来。想起刚才贾伦一口血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的样子,乔妍伏在浴桶边,忍得好辛苦才没笑出声来。      红儿在一旁见了,还当乔妍哭了,惊道:“太太,怎么了?”      乔妍抹了把脸,一脸淡定道:“没事。”       ☆、第八世(4)   乔妍又如此这般折腾了贾伦两次,贾伦果然不再琢磨着要给她治病的事了。贾伦心里叹着,这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啊,这样的事都让他给碰上了。      乔妍是只要贾伦不要她□□就万事大吉的主,时不时缠着贾伦撒娇撒痴,磨了不少私房钱到手里。红儿只当她和贾伦处得极融洽,欢喜得很,也不多嘴问乔妍为何还老和贾伦分房睡了。      下了船,乔妍随意一瞧,看到石榴缩着头跟在身后,才恍然想起她来。这一路上石榴真的跟个石榴一样待在角落里,也不出声也不上前,乔妍心思都在贾伦身上,把她给忘个精光。      贾府的管家贾由一大早就在码头等着了,他带了一辆马车来,贾伦和乔妍坐车里,红儿、石榴等人跟在后面。      乔妍进了车就坐不住,好奇地左看右看,车一动还小声惊呼了下。      “第一次坐车?”贾伦明知故问道。      “是呀!这速度和轿子差不多啊。”乔妍疑惑道。      “旁边有人跟着,所以慢些。若是真跑起来,怕你受不住那颠簸。”      乔妍哦了一声,往贾伦身边挪了挪,道:“老爷,妾身忘了一件事。”      “说。”      “妾身忘记给慧姐儿准备见面礼了。”乔妍不好意思道。      “我给你买的那些东西,挑两件给慧姐儿就好了。”贾伦不以为意道。      “可妾身不晓得慧姐儿喜欢什么,老爷您帮妾身挑吧。”乔妍道。      贾伦瞥了乔妍一眼,指着她头上的玉簪道:“就它了。”      乔妍就拔了下来,道:“那妾身一会让红儿找个盒子给装起来。”      贾伦见她拔得痛快,心里有些吃惊。这玉簪可颇贵重,比乔妍那寒酸的嫁妆加起来都值钱。他一直当乔妍小门小户出来,是个眼皮子浅,故意指这簪子逗逗她,想看看她不舍肉痛的样子。没想到乔妍竟挺舍得,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不懂事。      “用不着这么麻烦,你先戴着,见了她再摘。”      乔妍就有听话地戴上了,戴完还摸了半天,问贾伦道:“歪了吗?”      “歪了。”贾伦一本正经道。      乔妍怀疑地看着他,道:“没歪吧。”      “你自己觉得没歪,还问我。”      两人正说着,车进了贾府,到了二门处。乔妍被扶着下了车,问红儿道:“我簪子歪吗?”      红儿看了看,道:“歪了,太太您是不是在车上被颠到了?”      贾伦在一旁嗤了声,乔妍脸一红,啐道:“歪了还不给我扶正了。”      里面的人已经迎了出来,红儿匆匆给乔妍扶正了簪子,退到乔妍身后站着。      七八个人簇拥着贾伦、乔妍进了屋,伺候两人洗漱后,七慧才被养娘带了上来。      “女儿见过爹爹,见过母亲。”七慧恭敬道。      贾伦喝着茶不吭声,乔妍笑着对他道:“好漂亮的丫头,妾身看着就喜欢呢!”      七慧就直了身子,低着头立在乔妍跟前,由着她拉着手打量。      乔妍把头上的玉簪摘下来,待要插到七慧头上,又觉和头上的发饰不配套,就放到了七慧手里。      七慧也是个识货的,忙道:“太过贵重了。”      “没事,反正是你爹买的,我也是借花献佛。”      七慧这才抬头瞧了她一眼,心想这个继母倒是个爽快人,自己的日子该不会难过了。      这一日午饭三人一起吃了,七慧吃的不多,贾伦和乔妍不停筷子,她也就跟着慢慢吃着,一根青菜在嘴里咀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饭毕,贾伦要回书房处理积攒的杂务,乔妍就带了七慧去了正院。说来可笑,乔妍当了七慧两三年的便宜娘,对这个继女的事却知之甚少。乔妍试探地提了好几个话头,七慧都恭恭敬敬地接了,但是显然没有深入交流的打算。      上辈子她与七慧处得跟陌生人般,也不独是乔妍自己不愿上心,七慧也是个冷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      那她到底是怎么和那个情人好上的?乔妍疑惑地想着,也不晓得这个时候俩人好上了没。      乔妍道了声乏,七慧就立刻道:“母亲歇息吧,女儿不打扰了。”      乔妍点点头,让红儿送七慧出去了。红儿在门口打了个转,回了屋,道:“太太,小姐看着有点冷淡啊。”      “嗯。石榴呢?”      “已经让阿明安排去后院了,您放心,老爷见不着她。”      乔妍坐到梳妆台前摘了耳环,道:“你时不时去看看她,别让人欺负了。”      “太太这心思,该多放些在小姐身上。”红儿劝了句。      “还几年她就嫁出去了,到时我帮她找个好婆家就是了。”乔妍打了个哈欠,散开头发,让红儿给她通头。      七慧是个有主意的姑娘,贾府里几年没有主母,依然井井有条不见混乱,足见她的手腕。上辈子自己一来,七慧就把手里的权都交了出来,拎得清、懂进退,死也死得够决绝,这样的女孩,乔妍和她很难亲近起来。      两个人本就性子不合,勉强多接触,两人都难受。还不如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七慧有难处了,她帮一把就是了。      只是,那个臭没担当、死活不来提亲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乔妍迅速地上手了管家的事,与七慧交接得很顺利。她悄悄打探了半个月,七慧自母亲死后就闭门不出,家里也不见什么男人来,想来俩人还没勾搭上。      乔妍暂时放下心来,她不认为那个男人是七慧的良人,七慧这辈子最好不要遇到他。但如果七慧真的又遇到了认定了这个人,她也不会做那打鸳鸯的棒子,贾伦那少不得她去求情说通了。      乔妍给贾伦又买了两个妾,看身体都是好生养的。她喜滋滋地带着人去贾伦跟前,一副求表扬的模样,看得贾伦眼角直抽抽。      贾伦有时候也弄不明白乔妍是真傻还是装傻,每每被气得一口血堵在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偏乔妍聪明得时候也真聪明,常哄得贾伦心花怒放,让他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      乔宇的信随着乔家的年礼一起到了,上辈子乔妍碍着面子收了礼,信却看也没看,扔到炭盆里烧了。乔宇的信年年来,一封封都成了碳灰,后来贾家败落,乔妍等搬了家,乔家不再送年礼来,乔宇的信也就不再来了。乔妍并没有告知家里新的住址,她觉得家里也不会有人关心。      乔妍摸着信封上的墨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上辈子她怎么就那么狠心,看看信又能怎样?万一乔宇是写信诉苦呢?他面团似的性子,没了自己护着,还不由着苏栾那个毒妇作践!      红儿给她擦了泪,道:“太太,快打开看看呀!看看宇少爷写了什么?”      乔妍手微微发抖着拆了信,迅速看了一遍,松了口气,对红儿笑道:“小屁孩,就知道问我吃不吃得惯这里的菜,旁的都不晓得问。”      红儿心道,单问这个才说明那是你的亲弟弟呢!不过俗话说心情好,胃口就好,太太胃口好,就说明心情好,宇少爷问到点子上了。      “旁的也也没什么好问的,老爷对您也好,厚厚的年礼早半个月就送到了苏州,家里见了都知道他看重您,也用不着再多此一问。至于其他的,他年纪小,也想不到要问啊。”红儿道。      乔妍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自言自语道:“字怎么写的还这么烂,我不盯着,他必偷懒了。不行,我要给他先生写信,问问他的功课。”      乔妍潜意识里代入的是她上辈子死时已近成年的乔宇,看着这通篇颤颤巍巍横不横竖不竖的字,怎么看怎么来气。      红儿探头看了眼,捂着嘴笑道:“太太是指望宇少爷八岁就去考状元不成?奴婢看着字写得已经很好了。”      乔妍啊了一声,拍了下脑门:“是我糊涂了。”      她又看了一遍字,瞪了红儿一眼:“你又不识字,你懂什么。我去问问老爷,这字到底算不算好。”      乔妍急急站了起来,走两步又停住了。拿这事去问贾伦,少不得又被笑话一通。      “算了,还是去问慧姐儿。”乔妍嘀咕着,转了方向,匆匆去了七慧的屋。      七慧正低着头抄经书,见着乔妍来了,讶然道:“母亲有事,喊女儿去就好,怎的亲自来了?”      “嘿嘿,有件事要劳烦你,所以就亲自来了。”乔妍不好意思道,看了眼七慧的桌案,赞道,“你的字写得真好,比你爹也不差了。”      “我的字哪里能和爹爹的比。”七慧客气了下。      她的字是请了人下了大功夫教的,也是她除了容貌外最能拿得出手的一项才能。女子虽说无才便是德,但是字好看了,也是大有益处的。家里的礼单、请帖多出自七慧的手,让她虽然不管家中事,却对家里的人情往来、进出财物多少知晓些。      上辈子也是因为她抄了经书送给王夫人做贺礼,才入了王大人的眼。王夫人在丈夫跟前提了好几个人的名字,王大人就问了一句七慧,王夫人便晓得了丈夫的意思。也因为这个妾是王大人自己选的,上了心了,所以七慧自尽后,他才那样的震怒。      “这是我弟弟写得,他八岁了,入学堂也有一年多了,你帮母亲瞧瞧,这字写得还算可以吗?可不要替他遮掩啊,写得不好你就直说,他若偷懒,我好督促他。”      乔妍把信递给七慧,七慧忙双手接了,细细看了一遍,道:“若是才练字一年多,写成这样已是不错了,就是笔迹涩滞,似力道不足。”‘      “生他时母亲难产,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瘦弱些。”乔妍愁眉苦脸道,她的心立刻飞到了苏州乔宇的身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七慧刚在写的东西。      “你抄的这经书,是要给谁的?”乔妍警惕地问道。      王夫人四十大寿还有两年呢,七慧总不会现在就开始准备贺礼了吧?乔妍可不能让她送那么扎眼的东西去了,和之前一样随便送点绣的花啊草的啊就行,王大人对这种东西可不感兴趣。      七慧没想到乔妍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脸色一僵,勉强笑道:“自然是送到城外大悲寺里,供在我娘的长明灯前。”      乔妍这才隐约记起这么回事,七慧的亲娘顾氏死后,贾伦在大悲寺里每年花五百两香油钱买了个长明灯供奉顾氏。七慧从没在乔妍跟前提过顾氏,就是怕乔妍觉得自己在拿前头那个压她。      乔妍看着七慧尴尬的样子,也跟着尴尬起来:“你真有孝心。”      说完又觉得似是在讥讽七慧,想描补几句,怕越描越黑,便借口有事,匆匆走了。      七慧见乔妍走了,松了口气,坐回桌前,看着桌上字迹将干未干的经书,眼神暗了暗。这个继母是个不生事的,但是脑子也不太好使,自己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爹心思都在生儿子这件事上,继母又是个靠不住的,自己只能去走转运使夫人的路了。只要能入了她的眼,求她给自己指门好亲事,自己才算是熬出头了。      若是让乔妍知道,七慧是有意在王夫人跟前刷存在感,结果不小心刷成了良妾人选,怕要哭笑不得地说她一句,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八世(5)   贾伦这日回家,就看到乔妍长吁短叹的样子。      “又怎么了?”贾伦随口。今儿乔家的年礼到了,小妻子失态怕是和娘家有关。      乔妍不好说自己刚在七慧跟前说错了话,眼珠一转,疾步走过去挽着贾伦的胳膊,媚笑道:“老爷,求您个事嘛!”      贾伦抬手在她下巴上兜了下:“说。”      乔妍顿了下,笑呵呵道:“您先换衣服,喝口热茶,坐下来,妾身跟您慢慢说。”      贾伦好整以暇地由着她伺候,折腾完后被领到里屋罗汉塌上坐了。乔妍奉了茶,捏着贾伦的肩膀道:“老爷,妾身的弟弟给妾身写信了。”      贾伦嗯了一声,喝了口茶。      “妾身真的好想他,他从小身子就不好,妾身的继母也不是个良善之人,这有后妈就有后爹,他在家里也不晓得过的是什么凄凉日子。”      乔妍一句话把自己和贾伦都骂了进去,见贾伦抬头默默看着自己,才惊觉失口。乔妍索性破罐子破摔,哭道:“妾身想把弟弟接到身边照顾,老爷,求您了。”      “岳丈怕是不会同意吧。”贾伦道。      “您就说要把宇儿送到云城通天书院读书嘛,这可比宇儿现在读的那个书院强百倍,还离京城近,日后赶考也方便。”乔妍忙不迭道。      “你想得倒美,通天书院是什么地方,我的儿子都未必能送进去。”贾伦好笑道。      “您以为妾身不知道,您认识的那位转运使王大人的妻子,就是通天书院院长的妹妹。王夫人不一直想要一套翡翠黄金的头面吗?您铺子里不就有一套吗?送过去,宇儿不就能进去了。”      贾伦倒吸一口气,道:“那套头面价值千金!是我的镇店之宝,你说送就送了?”      “那我以后就不要新首饰新衣服了,这钱就当我和您预支的,您就帮帮忙!王夫人也会记得您的好,日后有了什么,她都会在王大人跟前为您美言几句的。”乔妍哀求道。      那套首饰贾伦压手里好几年都没出手,最后不知被哪个大掌柜给贪走了,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拿去给王夫人做人情。      “拿我的钱和我预支。”贾伦摇摇头,沉默了。      他娶这个妻子,除了要传宗接代充门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打点好内宅里的贵夫人。顾氏死得早,贾家一直没有能出门交际的女主人,也一直没能和王夫人搭上话。若是能借此让王夫人记住了贾家的好,那这套头面送得值。毕竟这玩意卖也不好卖,除非拿到京里去,不然没几个人能收。      乔妍也是看重了这点,才敢提出这个请求。送礼就要送到人的心坎上,她也是女人,深知得不到某件心仪的首饰衣服时有多心焦,得到后又会多欢喜。      贾伦看着乔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无奈道:“上辈子欠了你了。”      乔妍欢呼一声,在贾伦脸上吧唧亲了口。你可被不就上辈子欠了我!不然你喝你非喝,喝死了连累我当寡妇,无依无靠死在雪地里。      乔妍雷厉风行地让人去铺子里娶了那套头面来,当做年礼亲自去了王家送给了王夫人。王夫人果然喜欢得很,满口应下了乔妍的请求。      乔妍回家缠着贾伦亲自写了信,让贾由带去了苏州,叮嘱他开春后务必带着乔宇一起来云城。      “这么冷的天,你也不让他初春再动身。”贾伦嘀咕了句。      “三月份通天书院就要招人了,错过了这场,就要等十月份那场了。”乔妍委屈道。      “看你急的,我的事也不见你这么上心。”贾伦不满地哼了一声。      “哪呀,妾身最上心的就是您的事了。您看,这是妾身给您新纳的鞋子,丑是丑了些,您不要嫌弃,在家里穿吧。”乔妍捧了一双鞋子过来,害羞地低下了头。      “是丑了些。”贾伦含笑道,其实鞋子做得不错了,就是乔妍不会绣那些花哨的鞋面,选的是最简单的回字暗纹。      贾伦换上鞋,这下自己身上上下都是乔妍做的衣服了。乔妍只会做些家常衣服,外面见客贾伦都是穿的订做的高档货,但是这份心意贾伦是很满意的。      乔妍道:“您起来走走,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贾伦边走边道:“合适的,鞋底挺软挺舒服的。”      “是吧,妾身揉了好半天,手都酸了。”乔妍把裙子微微提起一点,露出一双和贾伦鞋子款式眼色都一样的鞋子来,“妾身有几年没做过鞋子了,怕做不好,先给自己做了双练练手,才敢给老爷做的。”      “你一个女人,穿什么男款鞋?”贾伦皱眉道。      “不是男款,妾身的鞋头还缝了绒球呢!”乔妍晃晃脚,绒球颤颤巍巍地在鞋头处跟着晃了晃,“好玩吗?要不要也给老爷缝一个?”      她被自己的话逗得前俯后仰,贾伦看了她一会,也绷不住跟着笑了。      当晚贾伦去了正院睡,试着给乔妍治了治病,最后险些又把自己给气到了。      第二日贾伦一早就走了,乔妍躺在床上懒洋洋地不想起,让红儿把饭端到了床边吃了。      “对了,让你嫁人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乔妍问道。      “奴婢,奴婢就想跟着太太。”红儿见乔妍半年了没提这事,以为乔妍当时是随口一说,便也没当回事,没想着乔妍冷不丁问了。      “嫁了人也可以跟着我啊!又不是说见不着了。”乔妍安慰道。      红儿低头犹豫半响,道:“奴婢都听太太。”      乔妍听着她还是不太愿意的样子,便没继续劝,转了话题道:“石榴还好吗?”      “挺老实的,也很勤快。府里没人知道她的事,后院的人对她都还挺好的。奴婢老去看她,领班还问奴婢是不是要让石榴进正院伺候呢,被奴婢拿话岔开了。”      乔妍点点头,道:“那你问问她,想不想嫁人,有没有什么打算。”      红儿噗嗤一声笑道:“太太是想做月老了。”      “是呀,我闲啊!”乔妍自嘲了句,想到什么,吩咐道,“东屋那俩好好看着,隔半个月就请大夫看一次。都三个月了,肚子也不见动静,老爷去得也挺勤啊!”      她如今是巴不得那俩妾赶紧给贾伦添个儿子,分分他的心。她也有些烦天天装傻白甜逗贾伦开心了,她又不是真的傻,装来装去真个要变傻了。      男人怎么都爱这套?苏栾就是这样把乔老爷吃得死死的。乔妍本以为贾伦比乔老爷聪明能干,品味要更高些,没想到也半斤八两。      红儿道:“您也该多留老爷在正院住几晚,这儿子还是自己生的靠得住。”      “我怕疼嘛!”乔妍敷衍道。      红儿睁大了眼,吃惊道:“这,这,可女人都要经这一遭啊!您不能因为怕疼就不生啊!”      “哼!你管我!”乔妍把被子一拉盖住头,开始装死。      二月十七,贾由带着乔宇坐着第一条下水的船回来了。      苏栾为了不让乔宇去通天书院,又带着俩女儿跑回了娘家。可乔老爷在这事上没犯迷糊,贾由又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一点头,苏栾也没回天之力了。      乔妍打发了两波人去外面,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终于等到了乔宇来。      “阿弟!”乔妍跑到门外,抱住乔宇大哭起来。      乔宇也哭了起来,红儿边抹泪边劝着两人,劝了半天,乔妍才搂着乔宇进了屋。      “你姐夫晚上才回来,你可要好好谢谢他,没有他咱们姐弟俩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进了书院要好好读书,你敢偷懒调皮,我就把送回去,这辈子都不见了。”乔妍絮絮叨叨道。      乔宇擦了脸,就着红儿的手喝了口热汤,道:“是,阿姐。阿姐,你怎么成了亲,就变得和娘一样唠叨了。”      “你说什么?”乔妍柳眉倒竖,拍了下桌子,怒道,“我就说两句,你就嫌我唠叨了?你给我写那么长的信,我都没嫌你唠叨呢!”      “是是是,我唠叨。”乔宇无奈道。      乔妍把弟弟拉到跟前,上下看了半天,才道:“你是瘦了还是胖了?把衣服脱了我好好看看。”      乔宇忙按着衣领道:“不妥不妥,我都八岁了,你也嫁人了,咱们也该避讳了。”      乔妍大笑起来,擦着眼泪道:“避讳什么呀?你小时候还是我给你洗澡换衣服呢!”      乔宇猛地涨红了脸,道:“先生说了,男女有别,反正不妥就是不妥。我屋子呢?我回屋去,等姐夫回来了,我再来。”      乔妍猛地想到什么,黑着脸问道:“是不是谁打你了?你不让我看?是不是苏栾那毒妇?”      乔宇吃了一惊道:“你瞎说什么呀?让爹听到了,又要骂你了。”      乔妍看他表情不似作伪,松了口气,笑道:“好好,我瞎说,呸呸呸。好了,吃饭吧,阿姐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还有厨子拿手的云城四鲜,都是海里的玩意。不过你不能多吃,你脾胃弱,尝尝鲜就好了。”      俩人吃完饭,乔妍搂着弟弟不舍得放开,乔宇扭捏几下,见屋里没人,才小声道:“阿姐,你不怪我了?”      “怪什么怪,阿姐当时是气傻了,才说了那些话,你都忘了,是阿姐糊涂了。”乔妍道。      乔宇笑道:“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阿姐的好。”      乔妍眼圈一红,险些又哭了起来。她别过头,过了会才转过来道:“你回屋吧,我让红儿带你去,就在你姐夫书房边上,一个单独的小院子。你缺什么就说,你姐夫不是个小气人。”      “嗯,我会好好读书,给阿姐争气!”乔宇认真道。      “争什么气啊,你好好的,阿姐就心满意足。”乔妍笑道,“阿姐不求你考什么举人、进士的,只是阿姐有这个能力送你去通天书院,能给你最好的,就不给你次一等的。让你好好读书,是为了你自己,男人总要有些本事,在这世上才能立稳脚跟。你呀,和阿姐一样笨笨的,走别的路子怕也走不通。多读些书,认识些有学问的人,对你也有益处,就是读不出名堂来也无所谓。”      乔宇小脸皱成一团:“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啊?”      “是啊,就这么没用啊!”乔妍一本正经道。       作者有话要说:  石榴的作用没大家想象得那么大,就是个路人呀。乔和贾的矛盾点不是她。 ☆、第八世(6)   贾伦对新来的小叔子没什么兴趣,他对乔宇的态度,就如乔妍对七慧的态度,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处着。      通天书院内有三个学堂,一是启蒙馆,二是求学堂,三是通天院。乔宇自然是要进启蒙馆的,每年两百两的束脩,也是贾伦掏的腰包。      乔妍倒是想掏这个钱,可是她那些破烂嫁妆加起来也就值两百两,她就是想意思意思也意思不起来。      乔妍想了半天,跑去问了七慧,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去的地方。      “有我陪着,你想去逛街还是踏春,你爹都不会不同意的。”乔妍笑容可掬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贾伦对乔宇好,她就要对七慧好。      “女儿想去大悲寺上香。”七慧犹豫了下,道。      “好呀好呀!我们什么时候去?”乔妍一口答应下来,问道。      七慧见状,放下心来,笑道:“捡日不如撞日,明天吧。”      “那我晚上就和你爹说。”乔妍道,“你准备准备,咱们怕要下午回来,你记得带中午歇息要用的东西。”      “女儿知道,母亲放心。”      乔妍心道,你办事我自然放心。她又坐了坐就走了,打了会腹稿,等到贾伦回来了,就带着她那标准的“有事献殷勤”的笑容迎了过去。      “说。”贾伦见怪不怪道。      “妾身明儿想带慧姐儿去大悲寺上香,可以吗?”      贾伦看了她一眼,才道:“去吧,顺便让佛祖给你治治病。”      乔妍僵了下,不肯认输道:“顺便再给老爷求个子。”      “最好求到你肚子里,让你也遭回罪。”      乔妍愣了愣,瞥了眼红儿,见她躲躲闪闪不敢看自己,大怒道:“你和老爷说了?”      红儿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不小心和王婆说漏了嘴……”      王婆是府里一个管事婆子,生了七个孩子,有时还兼职下产婆和媒婆,懂得也多,红儿无事就爱寻她说话。      贾伦见了,道:“你别怪她,我自己无意中听到的。”      乔妍气道:“什么无意中,偷听就是偷听!”      贾伦好声好气道:“是,我偷听。”      乔妍捶了他一下,赌气道:“给你求个皮猴回来,天天上蹿下跳,惹你生气!”      贾伦笑道:“他还能比你更惹人生气?”      “一山还比一山高,他是老爷的儿子,自然是比要妾身强的。”乔妍幸灾乐祸道。      待贾伦走了,乔妍脸一变,斥道:“以后不许再拿我的事去和别人说!不然就和石榴一起洗马桶去!”      红儿懊悔道:“是,奴婢知道了,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谁想着老爷去了厨房呢!”      “他去厨房做什么?”乔妍疑惑道。      “那天外面来了贵客,老爷亲自去厨房叮嘱菜单的。”红儿想了想,道,“就是京城里来的那位,也在通天书院读书的,比宇少爷大几岁的。”      “我想起来了,叫什么闵安的,刚入了求学堂,比宇儿大六岁呢。”乔妍道,“据说是老爷在京里一位大主顾的儿子。”‘      “对,就是他。”红儿忙不迭点头道。      乔妍瞪了她一眼:“别拿话岔我,我可记着你这次呢!下不为例!”      红儿瑟缩道:“是,太太。”      乔妍气呼呼睡了,第二天早晨险些没起来。      她打着哈欠上了车,靠着车壁开始补觉。七慧在一旁坐着,红儿和她的贴身丫鬟香儿坐在另一边,一人抱着一个包袱。      一个时辰后,她们到了大悲寺。乔妍茫然转醒,拍了点冷茶水在脸上,清醒了些,才下了车。      乔妍与七慧先去了供着顾氏长明灯的屋子,七慧说要多待会,乔妍就让香儿与另一个跟来的小厮阿宝在门外守着,自己带着其他人去了一旁的静室。      半个多时辰后,午饭时间到了,乔妍让人请了七慧来,与她一起吃了素斋。大悲寺的素斋做得一般般,乔妍吃得兴趣缺缺。饭后七慧和她一起和衣睡在床上,乔妍有心和七慧说几句话,结果一扭头看人已经闭眼睡熟了的样子,只好打消了套近乎的念头。      之后每隔几个月,七慧都会求乔妍带她去大悲寺上香。乔妍念着她一片孝心,且上辈子七慧是从来没来过大悲寺的,她的那个奸夫也不会和这扯上关系,就是带来了也不怕出什么事。      就这样过了两年,贾伦接连得了两个儿子,简直喜得老树发新芽,每天回家了就是逗弄儿子,也不怎么来乔妍屋里了。那俩妾倒是想抖一抖,结果乔妍还没出手,七慧就把俩人给按下去了,也算是对乔妍多次带她出门上香的报答了。      石榴嫁了厨娘的儿子做媳妇,日子过得也挺和美。红儿还是不愿嫁人,乔妍便不再问了。乔宇在书院里一直刻苦读书,因为天资有限,一直在中下游飘荡。幸而他人乖巧懂事,先生也不嫌他,在升求学堂的考试中还给他放了下水,让乔宇踩着尾巴进去了。      乔妍只觉得重生以后,诸事都顺,只剩王大人纳妾的这个坎了。      七慧依然选择了抄经书作为贺礼,乔妍苦劝半天,抬出了贾伦,才打消了她的念头,改为绣花了。七慧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乔妍想着小女孩心气高,想要搏一搏名声,结果被硬是压着改了主意,闹脾气是正常的。她便主动提出要带七慧去大悲寺上香,七慧闻言,脸色稍霁,对着乔妍和气许多。      去了大悲寺,乔妍依然去了静室,留七慧一人在屋里念经。红儿身体不太舒服,这次乔妍就带了俩婆子来。那俩婆子难得在乔妍跟前露一回脸,两张嘴就没停过,乔妍听得热闹,也没嫌她们吵。      听了半天,乔妍猛地一机灵,道:“前头太太死时,是请了这里的师父念的经?”      “是呀!通慧大师当年才十二岁,也跟着来了。太太晓得通慧大师吧,大家都说是天上的真仙下了凡,投生到大悲寺里来。他一出生就被丢到山里,三天三夜呀,没被冻死饿死,被野兽吃了,这是佛祖的福泽庇佑啊。”      乔妍闭了闭眼,道:“我有些气闷,出去转转,你们别跟过来。”      她步伐有些不稳地出去了,等了等见那俩婆子没跟出来,才偷偷地往一旁的小佛堂走去。门口两个下人坐在台阶上在玩猜拳,乔妍看了一会,绕到后面窗户外,附耳听了会,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一个年轻的和尚跪坐在七慧平时跪的垫子上,七慧在他跟前来回走动,激动地低声说着什么。那和尚摇摇头,七慧又说了几句,和尚睁开眼,看着七慧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七慧的头。      乔妍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响,茫茫然回了屋。她千防万防,没想到自己却主动把七慧送到了这个奸夫手里!谁能想到七慧的奸夫竟是个和尚?怪不得他始终不肯来提亲,原来是怕身败名裂!      这个通慧她只遥遥见过几次,因为长得实在出众,所以刚才一眼便认出来了。不过若不是长得这般出众,怎么能勾得七慧那样聪明早熟的女孩子神魂颠倒,主动要和他私奔,私奔不成还自尽呢?      乔妍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忍到回家的,七慧看了她好几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但是因为七慧自己心里也存了事,所以也没多想,直到回到家里,乔妍把人都遣了出去,单留她们两人在屋里,七慧才觉出了不对。      “母亲,您有事?”七慧问道。      “我看到你和通慧在屋里。”乔妍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怂什么,偷情的是她又不是你。      七慧脸色一白,半响才道:“你觉得我是在偷情?”      乔妍愣了,看着七慧道:“你这话说的,你不是在偷情?那你在做什么?”      七慧忍不住笑了:“他叫通慧,我叫七慧,母亲不觉得巧吗?”      乔妍张着嘴,疑惑道:“你想说什么?你直说吧,不要让我猜来猜去。”      “他是我哥。”七慧平静道。      乔妍惊讶道:“什么?你爹为什么送他去当和尚?他想儿子都想疯了啊!”      七慧黯然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我娘进门不到六个月,就生下了我哥。家里对外说我娘小产了,我爹让人把这孩子扔到了山里,被进山采草药的和尚捡回了寺里。我和我哥,长得都很像我娘,我一见着他,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乔妍消化了一会这段话,才道:“他怎么知道他的身世的?”      “他三岁时,我娘去大悲寺上香,见着了他。一开始,我娘不敢认,她一直以为我哥已经死了。直到问了他被丢的日子,看了襁褓,才敢确定的。后来我娘有了我,就再没去过大悲寺,但她和我哥一直有联系。我娘死后,我哥跟着师父们来念经,偷偷找到我和我相认了。”七慧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瞒你,我给王夫人抄经书做贺礼,是因为她的嫂子李夫人正是信佛之人,李少爷和我年纪相当,我想嫁他。李夫人常去大悲寺,我希望我哥能帮我说个谎,说我的八字和李少爷是天作之合。”      乔妍心里第一反应是,这个李少爷才是奸夫?      七慧看出乔妍的想法,苦笑道:“我连见也没见过他,只是听说还算是个良配。我哥见过他,在不知道我有意嫁他前,也曾夸过几句。能得他夸赞,是很难得的了。”      乔妍敬佩道:“你真了不起。”      七慧怔了怔,笑道:“你很有意思。”      “王夫人想要给王大人纳妾,你不要走她的路了,小心被王大人看上了。”乔妍道。      七慧脸色变了变,捂着胸口道:“我倒没想到这点,多谢你。”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乔妍忍不住问道。      “若我爹想把我许配给谁,劳烦你告诉我一声,让我也有个准备。”七慧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感激地冲乔妍福了福,回了自己屋去。      乔妍坐在床边,独自消化了半天七慧的话。她是知道七慧是个聪慧能干的女孩的,却没想到竟能干到这个地步。她觉得更加愧疚了,如此聪慧的女孩,因为自己一念之差,万般筹谋化做流水。      不过她猜得果然没错,贾伦是吃过了大亏,才如此看重帽子的颜色。贾伦不知道通慧是不是他的亲儿子,这说明在成亲前他就已经和顾氏有过肌肤之亲了,不然他就该肯定通慧不是他的亲儿子的。这也说明另一件事,贾伦能肯定顾氏在婚前和另外一个男人有过什么,不然他不该起怀疑之心的。      为什么贾伦明知顾氏和别人好过,还要娶顾氏呢?顾氏出身与贾伦差不多,就是容貌出众,瞧通慧和七慧就知道了,贾伦该不会是舍不得吧?黄花闺女好找,漂亮女人可难得。      男人啊,啧啧。 ☆、第八世(7)   王大人要纳妾的消息,让贾伦为之一振。他的眼光在七慧身上巡视来巡视去,仿佛在估量着她能卖到多高的价钱。      乔妍自得知七慧想嫁那位李公子后,有意打探了下。那李公子大名叫李云,在求学堂里与那位曾经来家做客的闵安是同窗。乔妍让乔宇去盯李云的梢,想着帮七慧多打听点消息来。      乔宇苦着脸道:“我们虽然都在求学堂,可不在一间屋里上课,我们年纪又差了那么多,他怕不会搭理我吧。”      “阿姐这是正事,你偷偷的打听就行了,别被人发现了哦!”乔妍叮嘱道。      乔宇只好应了,第二天一下课就跑到门口侯着,见着李云出来了,偷偷地跟在后面。李云是住在书院里的,平时他也都让书童待在宿舍里,嫌他没事就和李夫人打小报告,等闲不让人近身。      乔宇偷偷摸摸跟着李云去了后面的宿舍,宿舍是在半山腰上,左一个右一个错落着,树木茂盛,回廊曲折,人一进去就没了影,乔宇走了一会发觉自己不但跟丢了李云,还迷路了,不由傻眼了。      他那里晓得这后面的布局还借鉴了下八卦阵,看不懂沿路特殊标识的只会越走越深。乔宇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崩溃了,呜呜地哭起来:“有没有人呀!来人呀!我迷路了!”      背后一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迷路了不早说,我还当你在玩呢。”      乔宇见到来人,喜道:“这位学兄,你认路吗?能带我出去吗?”      “你不是住宿生,不该来这,让先生知道了,要罚你的。”那人板起脸道。      乔宇咬咬嘴唇,擦了擦脸道:“罚就罚了,先出去再说。这么晚了,我再不回去,阿姐要担心的。”      那人就笑了笑,转过身道:“跟上来吧。”      乔宇小跑两步跟了上去,道:“多谢学兄,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闵安,京城来的。你呢?”      “我叫乔宇,苏州来的,借住在姐夫家里。”      闵安看了他一眼,好笑道:“还把真名告诉我了,不怕我去和先生告状?”      “错了就是错了,你告状嘛,我认罚。”乔宇诚恳道。      闵安叹道:“你这样坦荡,我若真去告状,就是小人了。饶你这次。”      “那我今天可欠了闵兄两个人情了,要怎么还好呢?”      闵安想了想,道:“我隔壁的屋子还空着,不然你搬过来吧。”      乔宇愣了下,道:“为什么要我搬过去?”      闵安脸上显出一丝踌躇之色,他停了下来,犹豫半响,才道:“因为我那个院子,有些古怪,里面住人需单数,可如今只住了我和我的书童阿全,这煞气就有些压不住了。”      乔宇悚然道:“煞气?你那院子闹鬼?那你还不快搬走?”      闵安摇头:“不是闹鬼,是闹魔!我也不能透露太多,这个局其实很好破,再住进来一个至纯至阳之人便好。你可愿帮我这个忙?”      乔宇看着闵安一脸郑重的表情,道:“我搬进去就没事了?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危害?”      “当然不会,天下无论鬼还是魔,只要跳不到这三界外,它就必须要遵循上古法则。只要院子里长住的人数是单数,那魔就动不了任何人。”闵安言之凿凿道。      “好,我搬!”乔宇咬了咬牙道。      闵安大喜,拍了拍乔宇的肩膀道:“乔小弟真是侠义之士,闵某佩服。”      “你帮了我,我报你的恩。”乔宇认真道。      谈话间,两人走到山脚下,闵安指着一扇大门道:“出了门就是书院,你该认路了,我就不送了。要搬可要早搬,我等你的好消息。”      乔宇冲他行了一礼,道:“放心,我乔宇言出必行,明天晚上我就搬进来。”      闵安笑眯眯看着他走了,李云慢吞吞走过来,道:“你什么时候转职神棍了?”      “昨儿才看了本伏妖记,正好捡了几句话来诓那傻小子。你不想知道他跟踪你是为了什么吗?”闵安淡定道。      “不想。”李云瞥了他一眼,道,“你可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在京城里待不下去,跑来这的。冯家那傻小子到现在病都还没好呢,你还要在这再整疯一个?”      “冯胖疯了,是他自己胆子小不经吓,关我什么事。”闵安不满道,“怎么你和他们一样,也把这事赖我身上。”      李云冷笑一声,道:“我可答应了你家里人,要好好看着你。”      闵安无奈地一摊手,嘟囔道:“好吧,我这次收敛些。乔宇也比冯胖讨人喜欢些,我对他不会那么过分的。”      李云很是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乔宇回家迟了近一个时辰,刚一进门就被乔妍叫了去。他隐去闵安那些魔呀煞气的话,把要搬去书院住的意愿说了。      乔妍还当弟弟是要借此机会亲近李云,帮着七慧搭桥。她想着,乔宇一直借住在贾府是有些寄人篱下之感,书院里多的是年纪仿佛的少年,乔宇住在书院,也可多结交些朋友,改一改腼腆内向的性子。      “好,只是这宿舍是你说搬就搬的吗?不用找院士打点吗?”乔妍担心道。      “只要和祁院士说一声便好。”乔宇事先打听过,闻言立刻回答道。      他答得这样痛快,显然是早就有了住进去的打算。乔妍心下黯然,自己只顾着把弟弟圈在身边,却没问过他想不想住在贾府。她太急切、太惧怕了,生怕至亲至爱的人如同上辈子一样一个个离开自己,所以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抓在手里才能安心。      “好,那我让人给你准备好被褥衣服,明儿一早就送到学院。”乔妍苦笑道。      “阿姐,你是不是生气了?”乔宇见她脸色黯然,忐忑道。      “阿姐不气,你大了,是该有自己的主意了。”乔妍扯出一丝笑来,“阿姐舍不得你,但也不会任性拘着你。”      乔宇扭捏地小声说了句:“我也舍不得阿姐。”      他说完就红了脸,似是觉得自己这么大了还说这种撒娇般的话,很是丢人般,说完就扭头跑了。      乔妍叹了半响,去和贾伦说了一声。贾伦点点头,见乔妍要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小声道:“你看慧姐儿,是个什么意思?”      乔妍愣了下,低头想了想,道:“她怕还是不愿意做人侍妾,小女孩嘛,娇宠着长大,都愿意去当正头娘子。您看看她对家里那两位的态度,就晓得了。”      贾伦便无奈道:“这个丫头,太有主意了些。”      “只要人够聪慧,能撑得起自己的主意,那有主意就是件好事。”乔妍安慰道,“老爷,慧姐儿年纪也不小了,这次王家的事不成就不成了,您也该看看别家。”      “认识的人家里也没几个有适婚儿郎的。”贾伦兴趣缺缺道,还是心疼没办法把女儿卖个好价钱。      乔妍忍着心里的嫌恶,强笑道:“慧姐儿的终身大事,的确不能着急,咱们慢慢地挑就是。若是老爷放心,这事就由妾身去操办吧。”      贾伦瞥了她一眼,不是很信任道:“我倒不是怕你使坏,只是你在这里到底人生地不熟……”      乔妍知道贾伦下一句不好说出口的话,定是怕她脑子不好使被人蒙骗了去,赌气道:“你就是怕我使坏!你嫌我是个狠心的后娘,就把我休了,另聘了贤良的来!”      贾伦只得搂着她柔声道:“又说什么傻话,你好好的我休你做什么?你要管就管,需要用什么人,吩咐贾由就行。”      乔妍这才笑了,抱着贾伦亲了一口,害羞道:“其实妾身也是很聪明的,老爷您总是不放心妾身做事,妾身也没得历练,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才显得愚笨。”      贾伦呵呵一笑,心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不闹脾气就好。他可还没忘记石榴的事呢,嫁女可不比纳妾,乔研选的人,别管说得多天花乱坠,他都要好好把关。      两人腻了会,贾伦显出些疲惫之色,乔妍就识趣地走了。出了屋,她原地站了会,去了七慧的住处。      七慧散了头发,还没睡,见着乔妍来了,讶然道:“这么晚了,母亲有事吗?”      “刚和你爹说了,王家的事不成了,以后由我给你挑人。阿宇明天就搬去学堂住到李公子隔壁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说。”      七慧没想到乔妍竟真的把她的事上了心,连自家亲弟弟都使唤上了,感动地上前拜了一拜,道:“多谢母亲。”      乔妍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你睡吧,这下可以睡个放心觉了。”      她是经历过婚事不由己的苦的,知道七慧表面平静,内心不知为此时心焦了多久的,故而一解决了隐患,就巴巴地跑过来报喜,让七慧能放心。七慧感激她,她心虚得厉害,不敢承情,借口要去看看乔宇的行礼收拾的如何了,逃也似的跑了。       ☆、第八世(8)   乔宇住进去才知道闵安与李云交情不浅,不由握拳大喜道:“天助我也!”      他不愿白用贾家的钱与人情,让乔妍为了自己的前程在贾伦跟前低声下气。若是能为贾家做些什么,比如帮七慧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也算是报了贾家的恩情。      乔宇自然是不知道,嫁李云只是七慧自己的主意,贾伦对此全然不知。不过若七慧真的能嫁李云,贾伦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罪他们几人的自作主张。      乔宇在那亲亲热热地与李云、闵安套着近乎,那拙劣幼稚的掩饰肤浅得近乎薄纱,别有用心四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闵安在京里和人精们处惯了,咋一见乔宇这样的,起先还当他是扮猪吃老虎,后来明白过来猪其实是乔宇的本性而非面具,顿时叫苦不迭。      “我是来找乐子的,又不是当老妈子的!”闵安同李云抱怨道,“他不是冲着你来的吗?为何还天天跟着我?”      “你和他住一个院子,他不跟着你跟着谁?”李云幸灾乐祸道,“你先前不还逗他逗得很开心吗?”      闵安唉声叹气半响,道:“罢了,直接把话挑明,让他不要再来烦我。”      李云心有不忍,犹豫片刻,道:“你实在烦他,就让他搬到我院子里吧。”      闵安嘲道:“你就这么喜欢当老好人?难不成,你还真想娶那个贾七慧?”      李云竟不反驳,笑了笑,算是应了。闵安大惊,上下看了他半天,道:“你有事瞒我。”      “我不是瞒你,我也算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把自个的终身搭进去?”闵安怀疑道,“你其实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聪明、漂亮、胆大,这样的女子不多得,我是看上了她。”李云坦然道,“我家里也已经同意了,马上就要去贾家提亲了。你不要坏我的事。”      闵安越发地疑惑了:“你娘也同意了?那可是个商家女,之前还差点进了王家当妾啊!不行,你必须告诉我原因!”      “你想知道,就写信去问你哥。”      闵安闻言一噎,指着李云瞪了他半响,负气走了。他生来胆大肆意,天不怕地不怕,谁的话也不听,就只怕一个人,闵、冯两家也只有这个人能制得住他。无他,只因这人比他还要肆意妄为,心狠手辣,自十四岁接任闵家家主一位后,在副手蒋暖的协助下,血洗了大半个闵家。闵安两个亲哥哥,都死在此人手下,若不是闵安见机投诚得快,跑得也快,也逃不过一个暴病而亡的下场。      冯家小公子的疯,便是他送上的投名状,换回了一条可苟活的命。那是他的表弟,他小舅舅唯一的儿子。      冯、闵、李、舒四家世代联姻,冯家这一代只有一个女儿,嫁入闵家二房,生了三个儿子。闵家大房只得一子,就是如今的家主闵休。闵休从小体弱多病,冯氏巴不得他病死,将自己的儿子过继去大房,继承闵家。这些年冯家没少插手闵家的事,大房的妻妾几次有孕都没能保住,最后闵休的生母李氏难产而死,桩桩件件都与冯家有关。      闵休仿佛大房屋里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沉默地在角落里卧了十四年,唯一能护他平安的父亲死在漓江后,他才露出了青苔下隐藏的锋芒。      那是大房父子多年来辛苦经营布下的局,就是为了保住大房的这一点血脉不断,大权不会旁落。      蒋暖便是闵休的盾与剑,护他周全,为他诛敌。他手下二十名死士,俱是他亲手调、教出的高手,将闵休周遭护得水泼不尽,杀得闵家上下皆胆寒不已。      闵安逃出京城时,闵家二房只活了他一个。闵休把这些年所欠的血债,一一讨了回去。李家名为看顾,实为监视,既要保闵家二房仅存香火,也替闵休提防着闵安反扑。      闵安实在是没想到,贾七慧能和闵休扯上关系,李云一抬出闵休的名号,他便不敢再问,更不敢再碰这事。      他心情不好,对着乔宇的嘘寒问暖便颇不耐烦,收起了一惯示人的假好人笑脸,恶声恶气地把人赶走了。乔宇委屈地转而跑去找了李云,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闵兄生气了?”      “不关你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李云温言安慰道。      乔宇突然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是那魔头不安分,煞气冲了闵兄的身吧?”      李云忍不住笑道:“没有什么魔头,是他编了诓你的。”      乔宇大惊道:“什么?为什么?”      “他就喜欢捉弄人,你离他远些就是。”李云道,揉揉乔宇的头,不忘叮嘱道,“这事你就当没发生,可别去问他缘由。”      乔宇耷拉着肩,道:“我知道,是我笨,闵兄就是逗我玩,我还当真了,让他骑虎难下,不得不继续编话圆谎。”      李云摇头,道:“你还给他找理由,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他婉言安慰了乔宇几句,哄走了人,便坐在书桌前,看着昨日收到的信出神。      闵休的身子一直就没好过,蒋暖写信,求李家暗中遍访名医,给闵安调理身体。李家在十五年前因站错了队,被圣上打压,家境大不如前,不然也不会看着女儿在闵家备受欺辱,毫无反应。他的姐姐被送入宫中,费尽心机才得了圣宠,闵休当了家主后又对李家多有提携,李家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如今,姐姐已死,圣眷已淡,他们靠着闵休的地方还多。所以蒋暖才敢把这种要紧的事交给李家去办,只因血脉、利益将闵休与李家牢牢栓在了一起。所以,闵休一句话,他就要娶一个商户女。      李云叹了口气,将那信又看了一遍,放到火盆里烧了。      乔妍这边还在琢磨该如何帮七慧嫁入李家,就见红儿一脸惊讶地进来道:“太太,李家遣了媒人来,要聘小姐当大少奶奶呢!”      乔妍唬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哪个李家?”      “就是通天书院院长夫人的娘家,家里曾经出了一位才人的那个李家!”      乔妍茫然道:“我不是做梦吧?”      “太太,醒一醒,把媒人应付走了,您再梦。”红儿伺候乔妍换了衣服,推着她去了花厅。      七慧那边也得了消息,她的反应比乔妍略淡定些,但也只是淡定一些。      李家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难道,是哥哥做了什么?七慧心里又惊又喜,再屋里转了几圈,强忍着没有打发人去花厅那探听消息。      幸好乔妍很快就亲自来了,七慧焦急地迎了过去,道:“母亲。”      她唤了这一声,其他的到底不好问出口,只急切地看着乔妍。      “就是那位李云公子,要聘你去做大少奶奶。”乔妍依然一副踩在云上的模样,疑惑地看着七慧。      七慧喜道:“是我哥,一定是我哥出的手。我就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乔妍心里也觉着是□□帮的忙,乔宇几斤几两她最清楚不过,顶多就能干些收集情报的活,怕是李云到现在都还不晓得七慧这个人,又怎么可能求家里过来提亲呢!      “虽然觉得事情发展有些快,顺利得出奇,但好事就是好事,我这就派人去铺子里把你爹喊回来。”乔妍兴奋道。      七慧笑道:“母亲记得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可别暴露了我哥的事。”      “放心,当然是要揽在我身上的,以后才有筹码去和你爹讨价还价。”乔妍得意道。      贾伦一头雾水地回来了,听了乔妍的话,一开始只当是哄自己的,待看了名帖才晓得是真。      “这位李公子,还没有功名吧?”贾伦问道。      “没功名怎么了,他才多大,可以慢慢考啊!”乔妍还当贾伦嫌弃,不满道。人家不挑你就不错了,你还有脸挑别人?      贾伦知道乔妍想岔了,笑道:“他若有功名,我还不敢嫁这个女儿呢!李家是什么人家,他们怎么会轻易与商户联姻?这里有些原因,你不知道。李家得罪过皇上,险些遭了灭门之灾,不然他们怎么舍得送女儿入宫拿命去挣前程?这位李小姐也是个有能耐的,硬是从宫女做起,当了才人后还一度有孕,可惜没有保住,自己也把命搭进去了,不然李家还能更进一步。      还记得来过家里做客的那位闵公子吗?李家和闵家是姻亲,如今闵家当家的那位闵少爷,生母就是李家的姑娘,那位没了的李才人的姑母。哈哈,看来我没白在那位闵公子跟前赔小心,这不就给慧姐儿寻了个好姻缘吗?”      “怎的又成了你的功劳?”乔妍不高兴道。      “好好好,你的功劳,你的功劳。”贾伦心情好,也不和乔妍计较,“李家现在缺钱缺得厉害,李云也只是个旁支庶子,他们娶慧姐儿,就是要拿她的嫁妆来补亏空。”      乔妍听了,大惊失色道:“什么?原来是为了钱?慧姐儿没进门就开始算计人嫁妆,这亲不能结!”      贾伦沉下脸道:“什么不能结?用钱换来世族姻亲,这是我们赚了。”      乔妍结结巴巴道:“那,那他们会不会把慧姐儿嫁妆拿走补了亏空后,就对慧姐儿不好,欺负她是个商户女?”      贾伦好笑道:“我女儿没那么笨。我打算给慧姐儿一条商船,这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只要慧姐儿能靠它源源不断地给李家提供钱财,李家就离不了她,只能对她好。”      “真的?您舍得?”乔妍喜出望外道。      “舍得,当然舍得。”贾伦大笑道。      贾、李两家对这婚事都很上心,短短两个月就走完了订亲的流程,婚期就定在了十月二十。乔宇得知后专门回了趟贾家,问乔妍道:“怎么就订亲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乔妍道:“哪用得着你做什么,你回去读你的书去。”      乔宇感觉受到了轻视,不满道:“我也是能帮上忙的。”      “好,乖,你回去读你的书,没事不要回来,阿姐忙得很。”乔妍几句话打发走了弟弟,急急忙忙出门去给七慧挑陪嫁的东西去了。      乔宇只好回了书院,见着李云忍不住问道:“李兄,怎么这么突然就订亲了?”      李云笑道:“不是如你所愿了吗?”      乔宇脸一红,期期艾艾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贾小姐不熟。”      李云拍拍他的头,道:“我成亲后,就要去京城了。你一个人,可要小心照顾自己。我再说一句,离闵安远一些。”      乔宇吃惊道:“你要走?去京城做什么?”      “家里给我捐了个官。”李云淡淡道。      “为什么要捐官?你书读得那么好,完全可以自己考啊?”乔宇奇道。      李云顿了顿,才道:“这个官,考是考不来的。以后你就知道了,别和别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      乔宇忙捂着嘴道:“我不说,你放心。”      李云又道:“躲着闵安些,我一走你就搬到我那屋去。”      乔宇犹豫了下,道:“好,我听你的。你,你可要对贾小姐好呀!”      李云笑道:“我知道,我会对她好。”    ☆、第八世(9)   出嫁前,乔妍特地带了七慧去了一趟大悲寺。      通慧不在,七慧在顾氏的长明灯前跪了半响,哭红了眼睛,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来。      在码头上送别了这对新婚的小夫妻,乔妍心里一直压着的石头终于消失了。以后,七慧的路,就只能她自己走了,她似乎再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了。      书院里,乔宇有些郁郁寡欢。他进书院半年多,也只结交了李云这一个朋友。李云一走,闵安又变得阴晴不定,他只敢躲着,不敢再同以前一样主动攀谈。      乔妍发觉弟弟心情低落,问了几句,知道原因后,无奈道:“那你就去交别的朋友嘛!书院里这么多人呢!”      “我知道啊!我就是,唉,很想念李兄。”乔宇嘀咕道。      乔妍看着弟弟的模样,自言自语般道:“看来这个李云人真挺不错,你们都觉得他好。慧姐儿嫁得好呀!”      她替七慧高兴了会,才拍着乔宇的头道:“你实在想他,就写封信,我给慧姐儿寄东西时,一并寄过去。”      乔宇听了,喜道:“你什么时候寄?”      “要等这批绸缎到了,五天后吧。”乔妍想了想,道。      乔宇便回了书院宿舍里,抓耳挠腮半天,才提笔开始写信。      他很想问,李云的官当得怎样了。那天李云说起此事时,脸上的表情似悲非喜,他是不愿做这个官的。但是乔宇不敢问,只敢捡着最近书院里的琐事写了,在末尾才问了问李云的近况。      “你最近,怎么都不来寻我玩了?”      乔宇被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得险些打翻了砚台,他吃惊地抬起头,见闵安站在窗外,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      “闵,闵兄。”      闵安笑了笑,从窗户翻了进来,走到桌前看了看乔宇写的信:“写完了吗?”      “写完了。”乔宇小心翼翼道,伸手要去收信。      闵安却把信拿了起来,折好后放到一旁的信封里,揣到怀中:“我帮你寄。”      “多谢闵兄,不用了。”乔宇忙道。      闵安不耐烦道:“说了帮你,你哪那么多废话。以后你给他写的信,都交给我,不然他收不到的。”      乔宇不解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哪那么多为什么。”闵安把他拽起来,道,“作为回报,你陪我去看戏。”      乔宇迷迷瞪瞪就被拉走了,去了戏院后才晓得为什么闵安非要拉着他来。闵安看戏有个毛病,不吐槽不能活,之前都是吐给李云听的,李云不在,他嫌小厮粗鄙不识趣,才硬拉了乔宇来。      乔宇年纪小,很多东西都听不懂,闵安一边吐槽一边给他讲戏,越讲越兴奋,声音也大了起来。乔宇忙拉着闵安的袖子:“你小声些,他们都看咱们呢!”      “让他们看去啊,唱得不好还不许说啦!”闵安不屑道。      台上的角儿听了,俏脸一寒,唱完这出就死活不肯再唱了,卸了妆回家了。这些台下的人就不高兴了,有几个要来寻闵安的晦气,闵安见了,忙拉着乔宇跑了。      乔宇被拉得上气不接下气,脚下一个不稳,就往地上摔去。斜里一人轻轻托了他一下,另一只手扯住闵安,把俩人都拽到了路边停住了。      闵安一见那人,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你怎么来了?”      那人是个圆脸的年轻人,身材瘦削,看着像个习武之人。他笑眯眯对闵安道:“少爷派我来补云公子的缺。”      乔宇看看那人,又瞅瞅闵安,忍不住握住闵安的手晃了晃。闵安随意指了下那人,对乔宇道:“这是我家的侍卫,叫王曦。”      “呃,王大哥好。”乔宇好奇地打量王曦,这人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为什么闵安这么怕他?也许,闵安怕的是他口中的那个‘少爷‘。      “乔公子好。”王曦客气道。      乔宇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看了眼闵安差到极点的脸色,道:“闵兄,我给你雇个轿子吧。”      “有劳乔公子,安哥儿能自己走。”王曦笑眯眯地拒绝了。      乔宇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王曦口中的‘安哥儿‘是谁,他猜到闵安和王曦口里的那个少爷只是同族不同房,闵安该是旁支里的人,所以王曦对他不似对自家少爷那样恭敬。他自然是不知道,如今闵家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少爷,那就是当家家主闵休。      闵安嘴唇动了动,一言不发地拉着乔宇回了书院。王曦就漫步在后面跟着,他那笑眯眯的样子看着久了,看得乔宇心里有些发寒。待回了宿舍,王曦便住到了乔宇之前住的屋子里。      闵安坐在床边,死死盯着对面的墙壁。乔宇不放心地坐在他身边,捧了热茶给他:“闵兄,你没事吧?”      闵安没吭声,被热气一熏,回过神来,低头就着乔宇的手喝了半杯茶。他手抖得实在厉害,根本拿不住东西。      “你很怕他?”乔宇忍不住问道。      闵安冷笑一声,能不怕吗,他大哥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大哥死得不冤,换了他是王曦,只会让大哥死得更惨。      乔宇陪着闵安吃过了晚饭,磨磨蹭蹭也不走,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子出来,道:“我今晚陪你睡吧!”      李云的叮嘱早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他见着闵安面白如鬼的样子,实在是担心得不敢走,怕闵安晚上睡觉时就这么吓得猝死了。      闵安依然没吭声,他似乎已经丧失说话的能力了。乔宇便推了他上床睡到里面,自己在一旁躺下了。闵安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回屋吧,你睡这只会害死我。”      乔宇疑惑道:“为什么?你别拿什么煞气的话来唬我,我不信的。”      “乔公子回屋吧,安哥儿可以自己睡的。”隔壁的王曦含笑的声音传来,他音量不高,这边却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用了内力传音。      闵安的身子抖了抖,他翻过身,一扯被子蒙头盖住了。乔宇犹豫了下,只得把被子放回柜子里,穿上衣服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乔宇就跑到闵安屋里,见他脸色比前一日好多了,不由松了口气。闵安似已经缓过来了,笑着招呼乔宇一起吃了早饭。      临去上课时,闵安把乔宇写给李云的信交到了隔壁王曦手里:“正好你来了,帮我把信寄出去吧。”      王曦看了一眼信封,收到怀里道:“安哥儿怎么不给云少爷写信?他可惦记你的很呢!”      “没什么好写的,我的事他都能知道。”闵安淡淡道,拉着一旁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乔宇走了。      “你是不是被监视着?”乔宇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悄声道。      “你还挺聪明。”闵安道,拍了拍他的脑门,“心里明白就好,别露了相。别和你阿姐说,不然她不让你和我玩了。”      乔宇这才想起李云临走时的殷殷嘱咐,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办,他现在疏远闵安还来得及吗?可惜闵安似乎认定了乔宇般,一下课就跑来寻他说话,俩人都住在后山,乔宇躲也躲不开,只能天天被拉到闵安的屋里。      他也明白,闵安是怕隔壁的王曦,所以常拉他过去壮胆。乔宇同情闵安,那点疏远的心思便淡了,就是闵安不来找他,他也会主动去闵安那玩。      一来二去,乔宇也和王曦处熟了。他觉得王曦这人挺和气的,见自己体弱,还主动提出教自己拳法强身健体。看来闵安怕的不是王曦这个人,而是王曦背后的那个少爷。      乔宇自然不晓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在他心里,闵少爷的形象越发地严肃、威严、高大起来,都和书院里那位让众学子闻风丧胆的管事差不多了。      其实闵休本人长得很白净、瘦弱,他是久病之人,想高大也高大不起来。      七慧第一次见到闵休,心里颇讶然。她嫁入李家后,多少听过一些有关此人的传闻,在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位豺狼般狠毒的男子,但本人的外貌却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闵休的屋子摆设很简单,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射=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七慧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温顺地垂下了眼,立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进一步的打算。她单独进一个外男的屋子,本就是于礼不合。      闵休轻声咳了声,目光仿若有重量般落在七慧身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似是看出七慧的不自在和抗拒,闵休冲蒋暖摆摆手,蒋暖便出声道:“李少奶奶请回吧。”      待七慧走了,闵休才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来。蒋暖看了他一会,躬身道:“少爷,药浴的时间到了。”      闵休嗳了一声,被蒋暖抱到了旁边屋子里,脱去衣服浸入了浴桶。他其实自己也能走,只是有人愿意抱着,何乐不为呢!      闵休泡了一会,蒋暖挽起袖子,给他按摩着身上的肌肉。闵休还在想着七慧的那张脸,闭目半响,突然笑了起来。      泡完药浴,蒋暖给闵休擦干了身子,将刚才拿下来的玉佛挂坠给闵休重又戴上了。闵休见着这玉佛,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很少笑,今天接连笑了两回,都是为着同一件事。蒋暖知道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闵休都多会听进去些,机会难得。      “少爷,咱们把通慧接进京来吧。”      闵休没吭声,摸着玉佛自顾自笑着。      “少爷,舒沅的事,您就莫要管了吧。”      闵休收了笑,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蒋暖没忍住,又劝了句:“太子殿下年纪越大,脾气就越古怪。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您也要为以后做打算。”      闵休踱回卧房,左顾右盼了会,道:“我困了,铺床吧。”      蒋暖无奈,只得把床铺好,伺候闵休睡下了。      蒋暖脱掉外衣挂到一边,坐在床边,将剑横放在腿上。两年了,他没有沾过床,以这样的姿态守护着闵休入睡。      闵休侧头看了一会蒋暖的后背,它像一座山一般宽厚、沉稳。他抬手,将冰凉、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蒋暖的后颈处。      正闭目养神的蒋暖睁开眼,他微微皱了皱眉,等了会不见闵休收手,开口道:“少爷,您什么时候娶舒家小姐过门?”      闵休仿佛被刺了般收回手,翻了个身对着里面,半响才道:“我心里有数。”       ☆、第八世(10)   李云刚一进屋,就见到妻子脸上不安的神色。      “怎么了?”李云柔声问道。      七慧犹豫了下,道:“我下午去闵家了。”      李云怔了怔,笑道:“是不是见到闵少爷了?”      七慧点点头,道:“他一直看着我的脸。”      李云摸了摸七慧的头,道:“你长得很像他一个故人。”      七慧惊讶道:“哪个故人?”      李云没吭声,七慧便体贴地笑了笑,服侍李云洗了澡,吃了夜宵,两人就熄灯睡觉了。      第二日,李云不当值,他一大早便起来了,陪七慧去正院里吃了顿饭,然后就来了闵宅。蒋暖亲自去接的他,见附近无人,附耳过去道:“说话小心些,他心情不太好。”      李云疑道:“刚见了慧姐儿,怎的心情就不好了?”      “我又提了和舒家的婚事,他就不高兴了。”蒋暖回答道。      李云便停住了,看着蒋暖连连摇头:“你怎么又提这事?不是已经不成了吗?”      “我不想他再管舒沅的事。”蒋暖道。      李云知道这不是实话,但也不好再问,只得继续往闵休的院子走去。舒沅是他的表弟,在李家住的日子比在舒家还多。李云把舒沅当成亲弟弟看,舒沅出事后,李、舒两家皆不想管,他只能求到闵休头上。      闵休应承下此事,亲自去了七皇子府上为舒沅求情,舒沅才保住了一条命,但却再出不了王府的大门。两个月前,七皇子被封为太子,下设詹事府,闵休替李云求了个正六品的府丞一职,好让他能出入太子府邸,见着舒沅护他周全。      “都这么晚了,你还不起?”李云一进屋,见闵休还躺在床上,失笑道。      “没有睡好。”闵休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冲李云招招手,示意他坐过去说话。      “吃早饭了吗?”李云低头问道。      “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点,喝点米汤好不好?”李云劝道,见闵休点头,便让人端了一早就熬好的粥来,放到闵休手里。      闵休喝了口粥,道:“蒋暖呢?”      “知道你生他的气,躲出去了,等我把你哄好了再来。”李云笑道。      闵休冷笑一声,又喝了两口粥,就把碗往旁边一放。      “舒沅怎样了?”      李云叹了口气,道:“老样子,还是那么瘦,都要赶上你了。”      闵休捏了捏他的眉间,道:“看你愁的,从小你就喜欢发愁,就喜欢管别人的事,也不见你把心思放些在自己身上。”      “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李云握住闵休的手,皱眉道,“还是这么凉,药浴有乖乖泡吗?”      “哪能那么快就见效呢!”闵休掀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我倒是想让蒋暖跟我一起睡,他身子热得很。可他不肯,怕刺客来了来不及反击。”      “那你就弄个汤婆子嘛!”      “我不喜欢汤婆子,摸着没有人舒服。”闵休边说,边在李云身上摸来摸去。      李云被他摸到痒处,忙躲到一旁,笑道:“那就再喊个人进来守夜,你死士不是多得是吗?”      闵休顿了顿,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云城那个小家伙给你写信了,你瞧瞧。”      他指着一旁的书架,李云过去找出自己的信,奇道:“怎么寄到了你这里?”      “闵安托王曦寄来的。”      李云抽出信纸看了,头也不抬道:“你这么派了他去?”      闵休道:“他毛遂自荐。”      李云又叹了声,研磨提笔给乔宇写回信:“那你也不该……你也别把人逼得太紧了。”      写了一会,李云想到什么,问道:“乔宇现在还和闵安有来往?”      “是啊,天天往闵安屋里跑。”      李云头疼道:“一个两个都不听话,真是气死我了。”      闵休噗嗤一声笑了:“有王曦盯着,他不敢把你的小朋友怎么样的。”      “乔宇心思单纯,我不希望他搅进来。”李云把写了一半的信揉了,思索半响,又重写了一封,斥责乔宇的不听话,勒令他好好读书,远离闵安。      闵休下了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打了套拳。屋外风有些大,他听着都觉得冷,这一天都没有出去的打算了。      “庄子里新抓了只画眉送来,模样一般,活泼得很,叫声也清脆,看着傻乎乎的,给你吧。”      “你怎么净捡傻乎乎的东西送我?”      “你不就喜欢傻乎乎的吗?”闵休嘲道。      李云忍不住笑了,吹干墨迹,把信纸折好,寻了个空信封放进去了。      闵休在他背后站着,轻轻捻着衣带,李云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回头,柔声劝道:“你若想他好,现在这样便好,别再生枝节,让别人瞧出端倪。”      闵休垂下眼,怅然道:“为什么你不是我兄弟呢?”      “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      “你还把舒沅当弟弟看呢,这不一样。”闵休低头,看着自己惨白皮肤下微微凸起的淡青色血管。      李云沉默了会,把书桌收拾了下,道:“我要回去了,家里还一堆事呢。”      “你就没有闲的时候。”闵休将李云刚写好的信扔到一旁的匣子里,“记得再来看我。”      李云笑着应了,揉了揉他的头,道:“我把蒋暖叫进来了,你别再和他怄气了。”      “知道了。”闵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李云伸过来的手,不怎么高兴的嘟囔了句。      李云出去没多久,蒋暖就一身寒气地进来了。他怀里抱着一盆兰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闵休冷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将兰草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道:“今儿怎么不放海棠了?大过年的不是要点颜色喜庆喜庆吗?”      “你昨天让人把暖房里的海棠都拔了,扔到后门街上了。”      闵休这才想起貌似是有这么回事,他刚要吩咐人把兰草也全拔了,猛地想起李云的话,瘪瘪嘴,走到对面屋里处理公文了。      闵休刚坐下,茶都没喝一口,就见蒋暖捧着那盆兰花执着地跟了过来,将花盆放到了自己的案桌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却提不起兴致生气。      蒋暖见他懒洋洋的样子,心里有些慌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闵休深吸口气,目光落到对面屋里桌上那个粥碗上。他早晨就喝了几口米汤,同李云说了半天话,又打了套拳,现下饥饿感从胃里涌了上来,让他头晕目眩。      “饭。”闵休言简意赅道。      蒋暖愣了下,顺着闵休的目光瞥了过去,明白过来后,又好气又好笑,赶忙出去让人把早饭端上来了。闵休有时挑食得很,院子里的小厨房常年备着好几套饭菜,随传随热。      终于正正经经吃了顿早饭,闵休感觉身子有了些力气。蒋暖怕他折腾那盆兰草,一早地抱到了正厅里,想闵休吃完饭就爱犯懒,这两步路肯定也是懒得走的。      闵休慢吞吞喝着养胃的茶,快速地翻阅着公文信件。他一目十行略过去,半个时辰就批示完毕。      “阿云把画眉拿走了吗?”闵休想起这茬,出声问道。      “拿走了,笼子他没要,嫌花哨,另挑了个竹篾编的带走了。”      “那黄金笼子不是给他用来装鸟的,是让他拿去卖了换钱花的。”闵休气道,把印章扔到蒋暖身上,“他现在手头紧,李家还生他的气,总不能让他老从媳妇手里讨钱吧!”      “云公子不想要你的钱。”      “我管他想不想要。”      蒋暖给闵休添了茶,劝道:“你这样给他塞钱,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假清高。”闵休小声骂了句,捏了一块红色的印泥在两指间,见蒋暖接近,抬手抹在他的左脸上。      蒋暖也没躲,由着闵休抹了他满脸红色道道。      “不气了?”      “懒得气了。”闵休瘫在椅子上,看着蒋暖拿了湿帕子给他擦去手上的印泥。      屋外风的呼啸声愈发大了,更显出屋里的静来。蒋暖抬头看了眼闵休,见他闭着眼,似是又睡着了。      蒋暖微微握紧了闵休的手,无论怎么去暖它、捂它,它始终都是那么的凉。    ☆、第八世(11)   云城,通天书院。      乔宇、闵安、王曦围了一桌,在吃火锅。      明天就是除夕,乔宇要去贾家陪着姐姐、姐夫吃年夜饭,一直要待到大年初十才能回书院。这十天闵安就只能和王曦一起在书院里度过了,一想到这,乔宇忍不住对闵安报以深切的同情。      闵安倒是麻木了般,平静地在那涮着青菜。闵安爱吃素,因为大鱼大肉吃惯了。王曦则无肉不欢,只因着从小穷惯了,往手指上抹点猪油都能嘬好几天。      乔宇让人切了两大盘羊肉,几乎都进了王曦的肚子。最后乔宇死活不肯让他再吃肉了,把锅里的肉都捞出来分到了自己和闵安的盘子里。      王曦也不生气,拢着手笑眯眯看着乔宇。乔宇倒先不好意思了,好声好气道:“羊肉是发物,吃多了容易上火,也不好消化。”      王曦道:“你说话的语气,和我哥很像。”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一旁闷不吭声的闵安突然抖了抖,一块豆腐没夹住,啪叽掉到了地上。      欲张口问王曦那位哥哥情况的乔宇见了,谨慎地闭紧了嘴,只冲着王曦腼腆地笑了笑。      吃完饭,乔宇就要走了。闵安坐在桌后看着乔宇,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丝可怜兮兮的神态。乔宇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也不见对方躲开,心又软了三分。      “我得空就来看你,想来家里也没什么事。”乔宇看了一眼收拾桌子的王曦,又补了句,“来看你们俩。”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李云传染了,明明他年纪最小,怎么反而越来越多地开始操闲心了呢?      乔宇回了贾府,心却落在书院。乔妍看出来了,不满道:“就在阿姐这呆几天都呆不住?”      乔宇道:“阿姐不该吃我的醋,该吃姐夫的醋。”      乔妍好笑道:“他的醋有什么好吃,陈年老醋,酸得要死。”      乔宇低头试了试新鞋,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忘了给阿爹写信了。”      “没事,我帮你写了,还把你最新的成绩单附在最后寄过去了。”      乔宇脸一红,道:“你怎么还把它寄过去了?丢死人了。”      “知道丢人就好好学,满篇就没一个甲等。”乔妍摇头道,“我都不好意思给你姐夫看。”      红儿劝道:“宇少爷才入学第一年,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他同班的学生大多在家里就已经请了先生教了,比宇少爷进度快,考得好是正常嘛!”      乔妍盯着弟弟,狐疑道:“不会是因为我说不求你考个举人秀才的,你就真的去学着玩了吧?我就是怕你压力大,累病了,随口说说的。”      “谁学着玩了?我学得很认真好么!”乔宇叫屈道。      “大过年的,别谈这些扫兴的事了,让你弟弟好好玩几天松快松快吧!”贾伦走了进来,笑着拍了拍乔宇的肩,“外面下雪了,去玩雪吧,喊几个小厮陪你玩。”      “多谢姐夫。”乔宇忙道,想着贾伦把自己知会走,怕是有事要和姐姐说,行了一礼就出去了。      “老爷,不是说晚上才回来吗?”乔妍惊讶道,赶忙倒了热茶给贾伦。      贾伦捧着杯子站在熏笼边,让红儿往里面加了块香料,就示意她出去了。      “知道李云如今在哪当差吗?”      乔妍疑惑道:“上次问了慧姐儿,说李家还在活动呢。妾身还奇怪,李云学问不差,怎的不走科举之路,这么早就开始捐官了。”      贾伦眼睛闪闪发亮,压低了声音道:“他如今在詹事府任府丞,正六品呀!天天都能见着太子殿下,我这位好女婿,以后的前程可真了不得咯!”      乔妍吓了一跳,抓着贾伦的胳膊焦急道:“真的?您听谁说的?”      “王大人告诉我的。”贾伦得意道。      “天,真没想着慧姐儿能有这造化。怪不得李家那么急需钱,这个官得要不少钱吧?”      “光有钱没用,京里有钱的多了。”贾伦有些不屑道,他想说乔妍眼睛光盯着钱,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但想到另外一件要说的事,这话就又咽回去了。      贾伦沉吟了会,才道:“李云和闵家如今的家主是表兄弟,他们关系极好。可闵安和那位家主关系就有些,唔,不好说了。”      乔妍立刻道:“您是要宇儿远着点那位闵公子吗?”      “也不是,李云和闵安关系也不错,就是冲着他,你弟也该和闵安多亲近些。我就是想让你弟多长点心眼,闵家的水有些深,他可千万别牵扯到闵家的内斗里。”      “妾身知道了,回头妾身就好好叮嘱宇儿几句。”乔妍道。      贾伦笑道:“也不用太紧张,常给李云写信,跟着他的态度走就是。闵家家主身体不好,一直没有成亲,也无子嗣。他若有什么不测了,闵安应该就是下一任家主了。之前闵家闹得那样厉害,闵安都没事,还被送到云城让李家人照顾了。想来那位也是防着自己死了,闵家便宜给其他旁支了。”      乔妍担心道:“闵家这么乱?”      “京里的大家族,有几个不乱的。”贾伦不以为意道。      乔妍有些后悔让弟弟亲近李云了,李云这人倒是简单,是个好人,但他身边这个姓闵的颇麻烦。但是贾伦显然是舍不得放掉嘴边的这块肥肉,他现在看着乔宇,就如同当初看七慧般,以那种估价般的眼神。      乔妍心里有些堵,贾伦走后,她把在屋里看书的弟弟叫了来,将闵家的事说了。      “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阿姐也不能老是替你做主。你若觉得闵公子只得结交,就继续来往,阿姐也不阻止。但你也万事留点心,可千万别瞎掺和进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去。”      乔宇怔了怔,道:“我知道,阿姐,你放心。”      “你也小心别被你姐夫当了刀子使,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要告诉我,咱们姐弟俩一起商量。”乔妍殷殷叮嘱道。      “知道了,阿姐。”乔宇保证道。      乔妍拉着乔宇看了半天,叹道:“阿姐是把好多事想得太简单了,真怕到头来,是我害了你。”      她本意为了七慧能嫁得如意郎君,才撺掇弟弟去亲近李云,结果阴差阳错同闵安一直交好到现在。若是她没有让弟弟来云城,没有送他进通天书院,没有托他去打听李云的喜好,现在又怎么会有这般复杂的烦心事。      “阿姐不会害我,阿姐只会对我好。”乔宇真心实意道,“阿姐,你又不是神,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乔妍苦笑:“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她搂着弟弟,心里五味陈杂。这样懂事、乖巧的弟弟,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她也要好好护他周全。      初六那天,乔妍与贾伦出门做客,乔宇看家里没事,同管家打了声招呼,雇了顶轿子去了书院。      王曦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打拳,头上热气腾腾,出了一身的汗。他见着乔宇,很是开心,接过乔宇带来的食盒,打开捡了块腊肉吃了。      “你,你是真不冷哦!”乔宇咋舌道,推了王曦进屋擦汗穿衣。      “你要回来住了?”王曦边穿衣服边道。      “还要等两天呢。”乔宇道,“怎样,这两天在书院吃得还好吗?”      “还好,我不挑食,有肉就行。安哥儿吃得不多,嫌菜不水灵。”王曦道。      “大冬天的,哪给他找新鲜小菜去。”乔宇摇摇头,“李家没接他去住几日吗?”      “没有,李家三房与他并不熟络,就是请了他也不会去。”      李家在云城共有两房人,李云是七房的,七房一家都已经上京,只留了三房在这看顾家里的产业。      “你要在这待多久?你不是来看我的吗?”闵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抱着胳膊不耐烦道。      王曦白了闵安一眼,问乔宇道:“你中午留这吃饭吗?”      乔宇点点头,王曦就高兴道:“那中午给你炖锅鱼,你等着,我去河里捞去。”      乔宇乐道:“好呀,鱼汤泡饼,我最喜欢吃了。”      王曦拿了渔具就走了,闵安拉着乔宇去了自己屋。      “闵兄,你家是不是很复杂?”一进屋,乔宇就开门见山道。      闵安愣了下,刚要说的话就忘了,看了乔宇一会,才道:“怎么,想疏远我了?”      “你家要真很复杂,会连累我,那我肯定就要疏远你了。”乔宇老实道。      闵安坐到桌子上,晃着两条腿,笑了笑道:“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怕王曦吗?”      “不知道。”      “我大哥喜欢玩小男孩,不知玩死了多少个。王曦和他哥哥王意都是我大哥的娈-童,王意很聪明,很会看人脸色,所以活得比其他人都久,连带弟弟也受了益。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这些事,一次我去我大哥那玩,他们兄弟俩就在旁边服侍。”闵安说到这,沉默了会,才继续道,“我大哥把我抱在怀里,夸我长得好看。他问我困不困,要不要上床睡会。他把人都打发出去了,王意偷偷去了我娘的院子,我娘就赶过来,把我领走了。我娘发了好大火,不许我再去我大哥的院子。      当晚,王意就让我大哥给打死了。王曦也差点死了,他硬是跑了出来,跑到大房的院门口,让里面的人捡进去了。几年后我再见到王曦,他已经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打死了我大哥,就如同我大哥当年打死他的哥哥一样。      我娘知道,王曦恨她,王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通风报信,我娘却对王意不管不顾,看着他被打死。她把我小舅的儿子骗到家里,喂他喝了疯药,然后上吊自尽了。再然后,你也知道了。他们都说是我毒疯了我表弟,我保住了一条命,被李云接到了云城照顾。”      乔宇有些听懂了,更多的没有听懂,但他感受到了闵安平静的叙述中那可怕的、让人不敢深想的事实。他的脸色变得和那天闵安刚见到王曦时那样的白,闵安把他拉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太小了。”      乔宇伸手抓紧了闵安背后的衣服,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果然这个故事会很长,现在是云城篇,马上还要进入京城篇= =一写起烧脑和耽美部分我就停不住了,可怜的乔妍我的女主就在前几章狠刷了存在感 ☆、第八世(12)   乔宇没有等到王曦带着鱼回来就走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王曦。他恨自己,早该在闵安开口前就捂住耳朵,这样的过去对闵安、对王曦都是避之不及的创伤。      乔妍不知为何弟弟去了一趟书院,就变得如此低沉。她喊了乔宇过去,担心道:“是不是和闵公子吵架了?我,我没说非要你不和他玩了,你想玩就继续玩嘛。”      乔宇被这个“玩”冷不丁刺了下,他攥紧了拳头,硬是挤出一丝笑来:“没有吵架,可能是过年肉吃多了,有点积食,所以懒得动弹。”      乔妍见弟弟不肯实说,只好道:“好吧,那我晚上让厨房做些好消化的给你吃。”      初九那天,乔宇收拾着书本,几次想对乔妍道,不想再去书院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两个人,他怂了,他想逃。      他这边正纠结着,就听说书院里一位管事来了,递了帖子给贾伦,有事要秉。      那位管事是李家的人,年纪不大,看着很稳重。他只说闵家有事,急招闵安回去。闵安不舍同窗乔宇,求了家里,在京里的书院给乔宇也求了一个名额。      “急?有多急?”乔妍忍不住问道。      “今天下午就要出发,若乔公子愿意,最好赶紧收拾行李。只要带两身换洗衣服就好,京里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      乔妍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生怕是闵家又来一轮内斗,把弟弟诓去做了炮灰。      “闵公子美意,我代家弟谢过了。但是家弟从小身体就不好,我实在舍不得他离开,只能……”      贾伦打断乔妍的话:“你也要先问问你弟的意思,他都十一了,也算是个大人了。”      乔妍在外人面前一向很注意维护贾伦的面子,强忍着怒气道:“老爷说的是。”      乔宇很快就来了,他看了一眼乔妍,小声道:“我想去。”      乔妍瞪着他道:“你在通天书院都跟不上进度,去了京城,还不被先生嫌弃死!”      贾伦不满道:“哪有这么说自己弟弟的,我看宇儿就很聪明,去京城念书更好,在云城才是耽误了他。”      乔妍气得只翻白眼,她知道弟弟也有几分牛脾气,又有贾伦撑腰,劝也无用,只好道:“不知家弟去了京城,住在哪里?”      “自然是与闵家安少爷住在一起的。”管事恭敬道。      “不能住在李家吗?”乔妍问道。      “这,李家宅子小且偏僻,怕委屈了乔公子。”管事犹豫道。      “客随主便,既然闵家已经准备好了屋子,就住闵家就是。”贾伦笑着拍了板。      乔妍无奈,拉着乔宇回了后宅,道:“闵家家大规矩肯定严,你谨言慎行,实在受不了去寻李公子或者慧姐儿,让他们送你回来。”      “阿姐,对不起,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实在放心不下闵兄。”乔宇愧疚道。      乔妍叹了一声,看到贾伦送走管事也来了后面,脸色一沉,转身回屋了。贾伦也不在意,拉着乔宇叮嘱了几句,塞了他几张银票。      一个时辰后,那管事来接了乔宇上车。乔妍没有出来送,她眼睛哭肿了,实在见不了人。红儿替她来送了乔宇,贾伦也有心想多送一程,被管事委婉但坚定地拒绝了。      马车行到了城门口,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闵安正站在路边往这望着,旁边是四个骑马的侍卫,一个个都身姿挺拔,佩剑背弓。      乔宇下了车,见着这架势,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上车再说。”闵安指挥人把自己的行李搬到送乔宇来的那辆车上,然后拉着乔宇上了自己身边这辆车。      乔宇一进去,就见着马车里面铺着厚厚的褥子,王曦靠在车厢上,正冲着他笑。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乔宇坐到王曦旁边,闻到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惊道:“你受伤了?”      闵安坐到乔宇边上,简短道:“被刺了两剑,没伤到要害。冯家的小公子死了,他熬了这几年,也够不容易的。”      “少爷一听说这个消息,就派人来接我们,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冯家雇了杀手来刺杀罪魁祸首了。”王曦幸灾乐祸道,“我们怕冯家杀安哥儿不成,杀你出气,所以才特意把你也带上了。至于你姐姐,应该没事,她和安哥儿也不熟。李家和王家会照拂你姐姐的,你不用担心。”      乔宇消化了半天这几个消息,摸了摸王曦的头道:“你都伤了哪?严重吗?疼吗?车这么颠,你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回了闵家就安全了,就能慢慢养伤了。”王曦笑道,往乔宇身上靠了靠,“我睡一会,你搂着我些。”      乔宇便抱住王曦,小心不让他在晃动的马车里磕到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闵安不是滋味地看着乔宇一路上对王曦嘘寒问暖,喂药喂水,又不敢露出怒意,憋得无比辛苦。      云城是离京城最近的港口城市,京城大部分的生活物资都从云城运来,故而这条官道上的冰雪被清理得很及时,没有因为过年、下雪而封路。      他们的车日夜不停,到驿站换了马,稍作休息就继续上路。三日后,他们抵达京城,从闵家的偏门驶了进去。乔宇自进了城门就一直掀开帘子往外看,心里失望得不得了。只因过年期间,百店歇业,走的路上都冷冷清清,连人都见不到几个。      闵家在京里的宅子只住了大房和二房两房人,他们的车在二门处停下,王曦被人抬着送去大房回话,闵安领着乔宇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闵安是家中幼子,他的院子很小,离冯氏的住处最近。他大多时候也不住这,都是睡在冯氏或者二老太太的屋子里。      院子里的积雪都被扫清了,地龙也烧了起来,两间不大的厢房都烧得暖烘烘的。乔宇进屋一瞧,左边是卧室,右边是书房,想着这大概是闵安的屋子,就退了出来,往另一间厢房去了。      “乔公子,那处是王侍卫的屋子。”身后提着行李的小厮轻声提醒了句。      乔宇愣了下,环视了下院子,指着自己道:“那我住哪?”      “自然是跟我住了。”      闵安听了小厮的话,皱了皱眉,显然是没想到回了家还要和王曦当邻居。他生怕一会王曦回来,撺掇乔宇同住,便先把人拉到了自己屋里。      乔宇抓着门框不肯进去,紧张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都不嫌你,你还敢嫌我?”闵安挑眉道。      “你不是怕和我一起睡吗,说会害死你。”乔宇道。      “此一时,彼一时。”闵安用力把乔宇拽了进来,喊人抬来了浴桶和热水。      乔宇跑到一边书房泡了个澡,泡得全身皮肤都红通通了,才意犹未尽地从水里出来了。他穿好衣服去了隔壁,猛地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漂亮丫鬟正在给闵安洗头,一张脸又红了几分。      闵安见乔宇要往门外跑,忙喊住了:“瞎跑什么,外面冷,你去书房等我会。”      乔宇就回了书房,呆呆地看着两个小厮抬走了浴桶,把地给擦了一遍。他洗的时候很小心,没有溅多少水在地上,没想到人家还是要擦地。      大户人家果然规矩多。乔宇想着,见小厮拿了茶点给自己,道了声谢,吃了一口,眼睛就瞪圆了。      好好吃哦!带点回去给阿姐吃。这个念头刚一起,他才想起自己如今离了乔妍已经几百里,还是个寄人篱下处于半保护半监视的状态,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闵安只穿了件单衣,穿着木屐过来了。他随手从盘子里捡了块糕点吃了,捏了捏乔宇的脸道:“是不是好吃得要把舌头吞下去了?”      乔宇瞪他道:“才没有!”      闵安嗤了一声,那个漂亮丫鬟从对面屋里出来,冲着乔宇嫣然一笑,推门出去了。乔宇登时眼都看直了,闵安瞥了一眼门口,道:“那是我的贴身丫鬟,跟了我好些年了。她就要嫁人了,听说我回来,特来伺候了一回。”      乔宇道:“贴身?多贴身?”      闵安笑道:“肉贴肉那般贴身,可惜最后贴到了大房身上。”      乔宇就没有再问,依然沉浸在那丫鬟刚才的那一笑里。闵安瞧了他一会,道:“要不要让她伺候你一回?”      乔宇大惊:“不,不用了。我,我就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子,有些震惊而已。你别乱来啊!”      “怎么,你要守着自己的处男身给谁呀?”闵安坏笑道。      “反正不是给你。”门外王曦的声音响起,“乔小弟,来我屋,我有东西给你。”      乔宇应了一声,就要过去,被闵安拦了下:“拿完东西就回来,可别住那啊!”      “知道了知道了。”      乔宇跑出了屋,见王曦立在门边等他,忙走过去道:“我扶你。”      王曦也不客气,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过来,压得乔宇险些扑到地上去。他吭哧吭哧把王曦扶到东边屋子里的床上,抹了把汗,帮着王曦把外套脱了。      里面的绷带已经沁出了点血色,乔宇索性把王曦衣服都剥了个干净,拿热热的湿帕子给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王曦自个换了药,一边缠绷带一边冲着一旁的柜子努了努嘴:“打开看看。”      乔宇依言走过去,打开柜门,山一样的被褥登时劈头盖脸压了下来。他手脚并用把被褥顶回柜子里,咬着牙道:“你给我看什么呀?”      “拿床被子走,别和安哥儿睡一个被窝里。”      乔宇把最上面的被子扯到头上盯着,使劲把剩下的被子往里推了推,将柜门关上扣死了。      “你饿不饿,是不是要到午饭点了?他们什么时候送饭来?”乔宇抱着被子问道。      “一会就该送来了,我刚在那边吃过了,你和安哥儿吃吧。我要睡会,下午再去找你。”王曦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闵安见乔宇抱了床被子回来,脸色诡异道:“我屋里又不是没有多余的被子,他至于么。”      他似是怀疑被子里面夹带了什么,抢过来抖了半天,才不甘心地扔到床上。      乔宇走过去把被子叠好了,坐在床边,问闵安道:“咱们能去看李兄吗?他平时来闵家吗?”      闵安顿了顿,才道:“我让人去李家说一声,让他得空了来一趟。”      乔宇闻言,乐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没听李云的告诫,不但和闵安一直交好,还跟着来了京城,笑容就滞在了脸上。       ☆、第八世(13)   蒋暖在院子门口拦下了李云,压低了声音道:“拜托你一件事。”      “请说。”李云见他脸色凝重,不安道。      “说服少爷,把通慧接进闵家保护。”      李云皱了皱眉,道:“当年那件事,知道的人已经都死了。”      “闵安还活着。”蒋暖冷冷道。      李云叹了一声,越过蒋暖走进了院子。      他低头思索了会,才进了屋,对闵休道:“怎么还把乔宇也一起接来了?”      “老四先斩后奏。不然一会你把人领走?”闵休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虞道。      是李家的人帮着把乔宇带来的,他们看的不还是李云的面子,李云倒还来质问他。      李云听出闵休的不满,也不在意,又道:“乔宇都带来了,通慧怎么没带?冯家早晚会查到他的身上。”      闵休沉默了会,才道:“贸然带他来,才是害他。他的事,谁都不知道,才最安全。”      “我会想办法。”李云道。      闵休皱眉看着他,直起了身道:“你别自作主张。”      “放心,我心里有数。”李云郑重道。      闵休见状,无奈道:“那便有劳了。”      李云笑道:“帮你就是帮我。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不去隔壁看看?”      “不看了,回头再说。”      李云出了屋,见蒋暖立刻望了过来,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蒋暖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把李云送到了门口:“多谢云公子。”      “他对通慧这样好,说实话,我有些吃醋。”李云笑道,“我没有兄弟,只一个姐姐,还早早的没了。我一直当阿沅、阿休是亲弟弟,可惜血亲就是血亲,我没办法和他们的亲兄弟比。”      蒋暖犹豫了下,道:“你打算怎么做?”      “让阿沅去求殿下,把通慧宣进太子府,给六皇子念经祈福。自那事后,他一直没和殿下说过话,总这样不是事,哪怕是吵架也好,给个由头让俩人说说话,见个面,好过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哪怕他真的触怒了殿下,被赐死,也算个是解脱,他解脱,我也解脱。”      云城,贾府。      自乔宇走了,乔妍就一直懒洋洋的,也不耐烦去伺候贾伦,每日躲在屋里。这日。陪着七慧出嫁得巧婆来了,带来了七慧有孕的好消息。      “她要我去京里陪她?”乔妍惊喜道,“李家同意了?”      “自然同意。”巧婆回道。      乔妍在屋里转了两圈,吩咐红儿道:“快,去老爷铺子里支几盒阿胶、人参来,还有首饰衣服,咱们不能空着手上门。”      红儿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乔妍问了巧婆半响七慧的情况,听说七慧在李家过得很好,心也放了大半。      贾伦听到消息也来了,他把乔妍预备带的东西翻了一倍,叮嘱乔妍了去务必要与李家上下打好关系。贾伦也没忘记乔宇,让人添了两箱文房四宝、衣服鞋袜,都是要送到闵家的。乔妍一见他那功利的模样就堵心,但是为了七慧能在李家站稳脚跟,为了乔宇不在闵家受人白眼,只能点头应了。      乔妍带了八个下人两辆车上了路,五天后抵达了京城。她也顾不得看一眼京城的繁华,催促车夫让他快些赶到李家。      李夫人和七慧在正厅接待了乔妍,乔妍眼睛在七慧身上打了个转,就冲着李夫人笑道:“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李夫人笑道。      乔妍见李夫人淡淡的样子,知道她对自己只是面子情,便也懒得多废话,让人把礼物都带了上来,跟着七慧去了她的屋里。      “吐得厉害吗?还吃得下饭吗?”乔妍看到七慧瘦了许多,担心道。      “还好,熬过头几个月就好了。”七慧笑道,让其他人出去了,才对乔妍道,“我听闻最近母亲在和父亲闹别扭?”      “嗯,跟你无关,你不会是为了这事才让我来的吧?”乔妍疑惑道。      “我父亲那个人,我最清楚了,母亲留在家里和他日日对着,早晚要被算计得骨头都不剩。闵家现在情形难测,我想你肯定是希望能待在离小舅最近的地方,才能放心。”      乔妍又感激又担心,握着七慧的手道:“谢谢你有这份心。宇儿现在怎样了?你有见过他吗?”      “没有,他自进了闵家,就没出来过。夫君事务繁忙,也没能抽出空闲去看他。不过他的消息我倒是知道些,他如今和闵家的四公子安哥儿住一起,应是无碍的。”      乔妍松了口气,道:“无碍就好。对了,通慧师父离开大悲寺了,我也不知他去哪了。”      七慧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他进了太子府,为六皇子念经祈福。”      六皇子和七皇子是双生子,六皇子一落地就没了气。七皇子长大后出宫建府,在书房边上给哥哥修了一个小佛堂,供着他的牌位。      乔妍奇道:“他怎么进了太子府?”      七慧苦笑:“许是和他身世有关吧,我娘就是京城人士。”      “这事算好算坏呢?不会影响到你吧?”乔妍担心道。      七慧道:“已经影响了,不然我怎么能嫁入李家。”      两人默默对着坐了一会,乔妍才道:“好复杂。”      七慧噗嗤一声笑了:“不多想,就不复杂。管那么多做什么,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咱们女人就在后院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是。”‘      乔妍心道,怎能不多想,她们女人的终身不就栓在男人身上?男人不好了,她们也好不了。不过这话不能和现在的七慧说。      “是,你呀,现在就好好的养胎,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出来,其他的让你夫君去操心吧!”乔妍笑道,“他可比你爹更靠得住呢。”      七慧点点头,道:“没错。”      乔妍也不知她的这句没错是针对前面那段话还是后面那句话,七慧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她对贾伦的敬重也多是面子情。不过这样也好,她也懒得天天被人劝着去和贾伦和好服软的话,有红儿一个在耳边唠叨就够了。      下午,乔妍让人去闵府与乔宇说了声,让他得空来见见姐姐。她本没报多少希望,想着能得弟弟只言片句就好,结果乔宇晚饭前竟然来了,让她喜出望外。      乔妍双手抓着乔宇的肩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红着眼道:“瘦了。”      “长个呢,可不就瘦了。”乔宇不好意思道,“其实我吃得挺多的,给你带了一盒糕点,你尝尝,好好吃的。”      乔妍喊人也拿了一个食盒来,喜滋滋道:“给你带的肉脯、蜜饯,都是王妈新做的,你也尝尝。”      “阿姐,你胖了。”乔宇细细打量了一回乔妍,认真道。      乔妍脸一沉,没好气道:“你才胖了,我天天想你,吃不下饭,哪里胖得起来。”      乔宇笑道:“你怎么来了?”      “慧姐儿有孕,我来照顾她。”      乔宇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你照顾她?”      乔妍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担心你,离你近些,出了什么事,应对也快些。”      乔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声道:“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外甥女,就是在帮我了。”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乔妍愣了下,想着弟弟可能是听说了什么,点头道:“我知道。你留这吃饭吗?”      “不吃了,外面人还等着呢,有空我就再来看你。”      “不方便出来就算了,阿姐只要知道你平安就好。”      姐弟俩依依惜别半响,乔妍送乔宇到了院门口,不好再送,眼巴巴看着弟弟走了。      乔宇坐在轿子里,想着的还是几天前闵安那副古怪的样子。      他不认得什么通慧,也不晓得为何一个云城的和尚入了京进了太子府这样的消息会有人特地报给闵安听。闵安在屋里来回踱步,念了几句“通慧?七慧?”,乔宇一听到后面那个名字,就支起了耳朵,上了心。      下午乔宇临出门前,闵安叮嘱他,要乔妍务必和她那个继女多亲近亲近。      “真出了什么事,她可以保你们姐弟一条命。”      乔宇想到这句话,心里就一黯。闵安的意思,难道是指以后会出什么事,让他们姐弟丢了命吗?       ☆、第八世(14)   通慧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未睁眼,侧过头对着发出响声的地方,笑道:“施主有事?”      “你这个和尚,长得还挺好看。”舒沅走到通慧跟前,低头打量着他。      通慧睁开眼,见面前站着一个年纪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瘦削的身子隐在宽大的衣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般。舒沅的脸上半是讥诮,半是淡漠,他突然把一个东西丢到通慧的怀里,用命令的口气道:“我要出家,给我剃度。”      通慧把那把小刀握在手心,温和道:“你家里人同意了?”      “我没有家人。”舒沅脸色一僵,干巴巴道。      “太子殿下同意了?”      “他许你进府,我就当他默认了。”舒沅冷冷道。      通慧摇头,正色道:“需他开金口,我才敢给你剃度。”      舒沅低声道:“你们都怕他。”      通慧没反驳,默认了。舒沅叹了一声,仰起头,看着房顶,又重复了遍:“你们都怕他。”      他在通慧旁边盘腿坐下了,歪着头看着通慧:“闵休那冷心冷肺的,怎么对你这么上心?”      通慧笑笑,问道:“你与闵施主,很熟吗?”      “不算熟,我讨厌他。”舒沅想了想,补了句,“我本想恨他,但最该恨的是我自己。”      通慧道:“他不好相处?”      “他那个病秧子,就知道霸着云哥,欺负云哥心肠软,见天的使唤他。”舒沅抱怨着,想到曾经年少时光,眼圈微微红了。      通慧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他身体不好?”      “嗯,从小病到大,也不晓得还能活多久。”舒沅不知想到什么,怔怔看着通慧半天,才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      他站了起来,幽魂一样飘了出去。通慧心里想着舒沅刚才的话,经也念不进去,摩挲着佛珠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轻的男人同舒沅走了进来。      “他要剃度,你就给他剃度。”太子轻声道,语气里有一种不容人置疑的压迫感。      通慧起身,给太子行了一礼,才让舒沅跪在了他刚才坐的蒲垫上。通慧端了一碗水来,洗了洗刀,示意地看向太子。太子没吭声,他便一刀割断了舒沅头上的发髻。      舒沅看着头发一簇簇地掉落在地上,想着明天李云见着自己,该是怎样惊讶的神情。      -----------------   李云总觉得心一跳一跳的,仿佛要出什么事了。      七慧担心地看着他,柔声问道:“夫君,是不是哪不舒服?”      “没有。”李云回过神,对着妻子笑了笑,匆匆出了门。      他去了太子府,先处理了积攒的公文,捶了捶后颈,才顺着屋后的小路,去了舒沅的住处。舒沅不在屋里,他很少出门,这让李云的心更忐忑了几分。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      李云默默念叨着,想了想,去了小佛堂。一进门,他就看到两个和尚在里面跪坐着诵经,不由愣了愣。李云明明记得,昨天来时,这里还只有通慧一个人。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李云快步走到那两人身侧,看清了那个多出来的和尚的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舒沅也不理他,自顾自念着经,神情不似之前那般乖戾,显得平和许多。      李云摇摇头,张嘴欲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踉踉跄跄走了。      通慧这才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李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离了太子府,他在街上茫然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闵府。他站在街角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云公子?”王曦讶然道,“您是来看少爷,还是乔小弟?”      王曦是自动把闵安给排除在外了,李云也没听出来,想了想,道:“先去看看阿休吧。”      这就是说一会可能要去看乔宇了,王曦行了一礼,赶紧回了院子给乔宇通风报信去了。      闵休正在泡药浴,闻得李云来了,有些惊讶道:“今天不当值?”      “阿沅出家了。”李云低落道。      闵休怔了下,笑道:“抛去三千烦恼丝,这不挺好么。”      “是呀,是我看不开。”李云笑了笑,“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你继续泡吧,我去隔壁看看。”      “五天前,有人进了老四的屋。”闵休闭着眼,懒洋洋道,“就是通慧入京的那天。蒋暖已经派人盯着了,是冯家的人。”      李云有些惊讶道:“是二太太的人?”      “可不就是我那好婶娘的人么。”闵休嘲道,“真忠心啊,都放出去那么多年了,还想着回来辅佐小主人呢。”      李云犹豫了下,什么也没说,心事重重地走了。      “你告诉他,不怕他说给安哥儿听?”蒋暖道。      “告诉呗,告诉了才有意思。”闵休轻笑道,“要不要打个赌,我赌他不会说。”      蒋暖听闵休这样说,略放了心,笑道:“你这样说,是觉得自己稳赢了,我不和你赌。”      闵休将头搭在木桶边,看着李云离去的方向。李云总希望天下人人都好,如此天真、愚蠢,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李云才刚一进院子,就见一个人呼哧呼哧跑了过来:“李兄,李兄!”      “乔小弟。”李云笑道。      “你怎么也和王曦一样,这么叫我。”乔宇不满道,“我都被你们叫小了。”      “你本来也不大啊!”王曦不客气道。      李云推着乔宇进了屋,道:“我今儿可要好好地审审你。”      乔宇心里一咯噔,心虚道:“为闵兄非拉着我来的,而且李家的管事亲自来请,我还以为是得了你的首肯呢!”      李云哎哟一声,捏着乔宇的耳朵道:“几月不见,聪明了不少。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      闵安见他来了,也不起身,窝在塌上拍了拍身旁,示意李云和乔宇坐过去。      “李兄,你看起来老了许多啊,在詹事府里任职,很累吧?”闵安同情道。      李云没好气道:“你也老了许多,坐牢的感觉不好受吧。”      他瞥见闵安床上的两床被子,疑惑道:“你们俩一屋睡?”      乔宇凑过去小声道:“他怕王大哥,非要拉我壮胆。”      李云无奈道:“怕就老实些。”      闵安眉头一动,似笑非笑道:“老三和你说什么了吧。”      他把手里的花生扔到果盘里,拍拍手道:“放心,我到底还姓闵,窝里斗的事我不做。老三也没几年可活了,他舍不得我死。”      乔宇听着有些迷糊,看了一眼那两人的脸色,道:“我,我出去吧,你俩慢慢谈。”      闵安看着乔宇出了屋,才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阿沅出家了。”      闵安掏掏耳朵,呆了呆道:“出家?出家还是出嫁?”      “看破红尘,入空门的出家。”      闵安只知道一年前舒沅病了一场,痊愈后就性情大变,与舒家断绝了关系。没多久,舒沅八岁的弟弟夭折了,舒家的人伤心不已,举家迁回了西北老家。      闵安不晓得这些事与太子和舒沅之间的纠缠有没有关系,更不知闵休在这里面究竟做了什么,对着这个哥哥,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还在太子府里?”      “嗯,和通慧一起给六殿下念经。”李云轻声回答道。      “好了,你别愁了,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媳妇就好了,管那么多呢!”闵安安慰道。      “是呀,愁也没用,也不能替他们去活。”李云叹道,看着闵安,问道,“你会老老实实的吧?”      “会的会的。”闵安笑道,“我很惜命的。老三就是还剩一口气,都多的是法子弄死我,我不敢随便碰他的底线。”      李云又叹了一声,握着闵安的手郑重道:“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      闵安沉默了会,道:“让乔宇进来吧,他盼你好久来。”      李云扬声对外唤了声,没多久乔宇就推门进来了。      “渴不渴,有热的牛乳,你们喝一碗吧!”乔宇兴奋道,将托盘放到小桌上,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要不要放糖?”      “不放了,不爱吃甜的。”闵安道。      “你怎么不喝?”李云见只有两个碗,问道。      “刚和王大哥喝过了。”乔宇笑道,“李兄,午饭留这吃吗?”      “不了,要回家陪媳妇。”李云含笑道。      乔宇呀了一声,道:“那你岂不一会就要走?这马上就是饭点了。”‘      “喝了这碗牛乳就走,下次再一起吃饭吧!”李云道。      乔宇有些不舍地点点头,像条小尾巴般,跟着李云出去了,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停住了。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李云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阿姐也拜托你了。”乔宇郑重道。      李云和乔宇默默对视了会,齐齐叹了一声,各自转身走了。      他们像两只天真的羊,误入了满是狼群的森林。这里危机四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得半点心软。可他们还忍不住怀着一丝期待,期待他们所看重的人,能平平安安。       ☆、第八世(15)   三月初,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好几天都没有停。      闵休开窗看了小半天的雨景,当晚就受风病倒了。太医们来了好几个,闵休的病情却越发地严重起来。      消息传到闵安的院子里,王曦、乔宇都不约而同地盯紧了闵安,怕他起了什么心思。闵安看着他们俩的样子,觉得好笑,冲着王曦轻佻道:“我有事要和老三说,你去通报一声。”      王曦犹豫了下,转身离开了。乔宇凑到闵安身边,担心道:“你想做什么?”      闵安摸摸他的脸,小声道:“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闵安这么一说,乔宇越发地担心了。他紧张地抓住闵安的袖子,追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要做什么傻事吧?这家里可都是他的人,王曦也是,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闵安哈哈笑了起来,无论乔宇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半个时辰后,乔宇劝得口干舌燥,沮丧地看着闵安被人领走了。      七慧的肚子开始显怀了,孕吐的次数减少许多,人也慢慢变得丰润起来,不复少女时的青涩了。七慧有孕后也把自己院子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乔妍还是担心不已,虽然她自己都晓得自己是在瞎操心。      “你娘生你时,受罪了吗?”乔妍好奇道,“我娘说这事都遗传的,她生我和宇儿时都很轻松,就疼了一两个时辰便生完了。”      “生我哥时,有些受罪,生我时倒没有。”七慧想了想,道,“可能因为怀第一胎时受了些车马颠簸的缘故。”      “怎么怀孕了还坐车?”乔妍皱眉道。      七慧笑道:“父亲非要回云城成亲,他不知那时我娘已经有身孕了。”      乔妍听了,心头一跳,七慧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个时候,顾氏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呢?      顾氏肯定是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也许那真的不是贾伦的儿子,所以顾氏不敢替儿子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贾伦把儿子丢到了山里。      七慧轻轻摸着身上盖着的云被,轻声道:“父亲对我娘,一直都不算好。他嫌我娘是教坊出身,若不是为着我娘攒下的那些私房钱,他不会娶我娘。”      乔妍愣住了,她万没想到七慧会告诉自己这种事,尴尬了会,才道:“他是靠着这笔钱发的家吗?”      七慧点点头,道:“他总说,是他救了我娘脱离苦海,要我娘知道感恩。”      “感个屁!”乔妍忍不住骂道,心中对贾伦的反感,浓得让她险些吐出来。      拿顾氏钱的时候,倒不嫌这钱来得不干净了,一发了家,就左看右看顾氏配不上他了。      七慧道:“我和你说这个,是怕你走了我娘的老路。他之前不算计你,是因为你没什么好算计得。可现在,闵家三公子病了,要是好不了,四公子就要上位,小舅更加炙手可热,他少不得要借你去算计小舅。”      乔妍冷冷道:“他现在就开始算计了,我都不敢做我弟的主,他倒想做我弟的主了。”      她咬咬牙,攥紧了拳头,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才对七慧道:“我不要和他过了,你能不能帮我讨封休书?”      七慧笑道:“你倒是果断,不会后悔吧?”      “不后悔。”乔妍坚定道。      七慧这些年收集了不少贾伦的把柄在手中,她知道贾伦对她没什么父女之情,一直防着贾伦把她卖了。她用这些把柄威胁贾伦,逼贾伦写了封休书寄了过来。至于贾伦在家怎么大骂她们两人,七慧和乔妍都无所谓了。      乔妍拿了休书,欢喜地看了又看,痛快道:“可算和那恶心的老家伙没关系了!”      她在这欢天喜地,乔宇在闵府,只觉得全身都凉了。      他担心了快两个月,怕闵休病死了,怕闵休被闵安害死了,更怕闵安被闵休害死了,油煎般日夜熬着。可他担心了半天,等来的却是冯家满门抄斩的消息。      冯家小公子的死,是冯氏给闵休的投名状,换了小儿子一条命能苟活。冯家全家的死,是闵安给闵休的投名状,换来了闵休的一个承诺。闵休死后,闵安就会是闵家下一任家主,他的所有势力,都将臣服于闵安。      乔宇与闵安大吵了一架,闵安非常不解,不知乔宇到底在气什么。      “冯家的人你一个都不认得,你替他们说什么情?你该替我高兴啊,你不是一直怕我死吗?”      “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这样做的。”乔宇仿佛第一次见到闵安般,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对方。他终于晓得,为什么李云一次次叮嘱自己远离闵安。      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自己根本接受不了闵家兄弟俩这样残忍冷酷的做法。      几百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乔宇收拾了行李,没有人拦他,他大步离开了闵府,去李府找他姐姐了。王曦默默地送了他一路,见他进了李府的门,才垂着头回了大房复命。      闵休躺在床上,瘦得整个人都只剩一把骨头。蒋暖握着他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身体里。      “别白费力气了,你还要留着内力保护我呢。”闵休轻咳一声,要抽回手,无奈蒋暖握得紧,他又病得浑身无力,只能由着蒋暖在那做无用功。      王曦在正厅里跪下了,道:“少爷,乔公子已经进了李府。”      闵休的脸上,是同闵安差不多的不解神色:“真是看不懂他和阿云,天真得莫名其妙。”      蒋暖让王曦下去了,对闵休道:“冯家完了,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要不要见通慧一面?”      “不见了,没什么好见的。”闵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佛,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是怕了,怕通慧和乔宇一样,用羊一般温顺的眼睛,恐惧、排斥地看着自己。他已经是满身刺鼻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      闵安的禁足令被撤了,他可以自由出入闵家了。闵安出门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李府。李云见到他来,道:“乔宇走了。”      闵安一肚子的话就堵在喉咙口,他呆呆地看着李云,道:“死了?”      李云险些被气笑了:“他和他姐姐回苏州老家了,他姐姐被贾伦休了。”      “这么突然就走了?”闵安不敢置信道。      “不想见你吧。”李云平静道,清澈的眼睛盯着闵安,盯得对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闵安无措地站了会,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你是不是也不想见我?”      李云终还是不忍心,开口道:“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做了吧。”      闵安苦笑一声,离开了李府,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转了会,被王曦给喊住了。      “少爷叫你。”      闵安见王曦脸色凝重,猜到闵休怕是不好了。奇怪的是,他心里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想,解脱也罢,狂喜也罢,幸灾乐祸也罢,都没有。      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茫然地上了马,随着王曦赶回了家。      闵安匆匆进了屋,见到闵休靠在蒋暖身上,正低头整理着一个长条形的匣子。他在一旁默默看了会,突然发觉蒋暖头上有了几根白发。      闵休把匣子盖好,将腰间的印章解下放在上面,冲着闵安虚弱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给你递过去?”      闵安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着那枚印章和匣子。拿起来,他就是闵家的新任家主了。这是他们二房盼了二十年,死了无数人,才换来的。      原来这一刻来临的感觉是这样的,闵安想着,笑了起来:“我不要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闵休并不惊讶这样的回答,他打量着闵安,也笑了:“你要去哪?”      “去苏州,你呢?”      闵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无限向往道:“我想去看海,我从来没见过海。”      “你没见过的地方多了。”蒋暖哑声道。      “时间不够了,只能看看海了。”      闵安走出沉闷的屋子,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只觉得从内到外都通畅、轻松起来。原来这个选择,并没有那么难做。原来他是可以走别的路的,他的人生,不该为了别人的希望而活。      闵安去马厩牵了匹马,出了府,向着城门的方向驶去,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当晚,闵家两房的正院同时起火,大火绵延开来,将整个宅子烧了个干净。大多数下人都及时跑了出来,那些行踪诡秘的死士们都不见了踪迹。      通慧望着东边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他不知道那是闵宅的方向,只单纯地担心里面的人有没有受伤。      舒沅风一般跑了进来,他愣愣地看着通慧,喘着气道:“闵休要死了,你去漓江入海口,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太子那不用担心,他要留的只是我。”      通慧倒退几步,对着舒沅施了一礼,才匆匆地离开了。两日后,通慧赶到了入海口,在港口附近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浅滩上,看到了要找的那两人。      当年蒋暖亲自送闵安去了云城李家,别人都以为他是不放心闵安半路逃跑,其实他是替闵休去见一个人。蒋暖见过通慧,李云见过通慧,就是闵安也见过通慧,独闵休这个亲弟弟,从来不曾见过通慧。他只能从和通慧长得很像的妹妹的脸上,去猜测这个素未谋面、命运却紧紧相连的兄长的模样。      通慧慢慢走了过去,目光从蒋暖身上略过,落在了他怀里人的身上。闵休闭着眼,神态很安详,已经没了气息。病痛从出生起就一直折磨着他,让他形销骨损,没有睡过一安稳觉。如今,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长长久久地沉入香甜的梦中。      蒋暖把闵休小心翼翼放到通慧怀里:“你陪他一会,我去买艘小船。”      通慧抱住闵休,只觉得抱住了一把硌手的骨架。他呆呆地看着弟弟,试图在眉眼里看出一丝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七慧那样。      可是一直到蒋暖买了船来,把闵休从他怀里抱走,他都没能看出什么相似的地方。这个弟弟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蛮横地认了他,把他从云城带到了京城,再突然地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他半点选择的权力。      通慧怔怔地跟着蒋暖走到小船边,看着他们二人上了船。蒋暖把闵休脖子上的玉佛摘了下来,递给通慧,他的眼睛冷得像冰,通慧知道,蒋暖恨自己。      那玉佛,是通慧送给闵休唯一的东西。       ☆、第八世(16)   闵安在路上投宿的第一天晚上,王曦背了一个小包袱,闷不吭声地进了他的房间。闵安和王曦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嗫嚅了句:“我一直没有和你哥哥道过谢。”      “不用谢,他是想替我谋条生路,才和你娘通风报信的。”王曦摇头,“你再提他,我就揍你。”      闵安就不吭声了,之后的旅途中,他们二人都没有再交流过一句话。      半个月后,他们到了苏州,在城里转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乔家的住处,却扑了个空。乔宇带着乔妍回了乡下老宅,闭门读书,准备参加今年的童试院考。      两人连夜去了老宅,大半夜也不敲门,直接翻墙摸进了乔宇的屋,把乔宇给吓了个够呛。      乔妍听到动静,和红儿一人拿了一把菜刀跑了过来,见到闵安和王曦,哭笑不得道:“你们有病啊!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家里多了俩男丁,有一个还懂武艺,这让乔妍和乔宇在乡下住得安心许多。他们本来还琢磨多养几只狗看家呢,之前家里只有他们三人,两个女人一个小小少年,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闵安迷上了打猎,天天往林子里跑。王曦扛着锄头在院子后面弄了一小块地,跟伺候亲儿子一样精心。乔宇考了三年,考中了个秀才,再往上就不成了。乔妍就不让他再考了,开始折腾给他娶妻的事。      苏州城里的乔老爷自唯一的宝贝儿子中了秀才后就巴巴地贴了过来,几次三番插手乔宇的婚事,乔宇这个当事人还没说什么,乔妍就先火了,把乔老爷用扫帚赶了出去。这下乔妍的恶名远扬,更无人敢娶了。自然,乔宇这个弟弟也被带累得无人敢嫁。      乔宇倒无所谓,或者说巴不得。他天天跟着闵安去林子里,久了,乔妍也看出了什么,抱着阿弟过得开心就好的想法,撩开手不管了。      王曦见了,悻悻道:“你意思意思,骂两句也好呀。”      “骂谁?姓闵的我也管不了,阿弟我更舍不得骂,不如骂你?”乔妍翻了个白眼道。      红儿笑着指着王曦道:“你个笑面虎,就知道撺掇小姐去当恶人,你这么不去当这个恶人?”      王曦叹道:“乔小弟护着他,我恶不起来。”      又过了几年,一日早晨闵安推开大门,见一个光头正抬头看着门匾,两人目光对上,一个惊讶,一个惊喜。      “还以为我又走错路了呢。”舒沅欣喜道。      “你怎么来了?你还真的当和尚啦?”闵安奇道。      “阿云放心不下你们,知道我在云游四方,就托我来瞧瞧。”舒沅道,对着后面闻声而来的王曦、乔宇施了一礼。      “是李兄让你来的吗?他还好吗?上次写信已经是半年前了,他说要外放,到底放成了没有?”乔宇忙不迭问道。      “没有,还留在京里,去了礼部。”舒沅道,“皇上怕他外放了,我就不回去了。”      乔宇愣了下,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京城李来的人话里有话,各种隐情了。      “你吃早饭了吗?一起吃吧,都是素菜!”乔宇热情地招呼道。      “没有肉吗?我不戒口的。”舒沅失望道。      “有肉,昨天晚上剩的卤肉,你吃吗?”闵安大笑道,“我去热热,你们进屋说话。”      乔妍和红儿听说来了个和尚,不好出来,在屋里玩骰子,消磨了一上午。舒沅把李云、七慧的近况说了,乔宇把刚写的厚厚一封信交给他,托他带回京里。      闵安一直把舒沅送到了村口,乔宇意识到他可能有话要单独和舒沅说,便识趣地先回去了。      “阿云还好吗?”闵安低声道。      “还好,只要我不死不跑,他就还好。”舒沅云淡风轻一笑,拉着闵安的手晃了晃,就和他们小时候那样,“他很惦记你,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吧,带上乔宇。”      闵安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多保重。”      舒沅骑上马,冲着闵安一挥手,走了。他要赶在下雪前回到京城,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漓江入海口边,立着一间茅草屋。      舒沅在屋子外面转了一圈,和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通慧险些撞到了一起。      “师兄。”      “师弟?”通慧有些讶然,拉着舒沅进了屋,“你来看我?”      “嗯,云游四方,顺便见见故交。”      舒沅看着通慧,见他瘦了许多,脸上是不正常的疲惫之色。      “你病了?”      通慧轻轻摇了摇头:“我从小到大,从没病过。只是闵休死后,我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很难过。”      舒沅叹道:“我知道,这个世上,也只有我理解你的感受。”      闵家祖上是巫、医出身,世代相传一种秘、术,只有闵家家主才能学习。      当年李氏和顾氏同时有孕,闵老爷算得她们怀的皆是男丁,便施展秘、术,想让顾氏腹中的孩子做了嫡子的替身,为他消灾解难,去病强身。      可惜,这个秘、术有一个强制性的要求,只能次子做长子的替身。李氏算错了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长子,而是次子。李氏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一怒之下喂了顾氏一碗堕胎药,把她赶了出去。      顾氏抠着喉咙吐出了药,用钱财诱贾伦娶了自己,离开京城躲到了云城。李氏得知后派人去斩草除根,结果贾伦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到了山里,李氏派去的人以为那个孩子必死无疑,便回了京城复命。      李氏以为自己的儿子无忧,结果闵休一出生便体弱多病。闵老爷想要再生个儿子给闵休做替身,却被二房乱了算盘。      他们都不知道,闵休已经做了通慧的替身,那个闵家都不知道的,平安出生、长大的健康孩子。闵休从小到大生的这些病,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生的,哪些是替通慧生的。      机缘巧合下,闵休知道了顾氏的事,他只是多疑地去一查,就顺藤摸瓜查到了通慧身上。也许是因为秘术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可笑的血缘的关系,他想要保住通慧,连带着通慧的妹妹也一并受了益。蒋暖几次三番想接通慧进京,不是为了保他,而是为了保住他的替身---闵休。      “我快病死时,闵休对皇上说了秘、术的事。他们用我弟弟做了替身,换了我一条命。我无脸再回舒家,也无颜去死。我死了,我弟就白死了。我要好好的活着,替他看尽这世间广袤山川。”舒沅轻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闵休的替身,还想着怎么你看着这么健康,他却总是生病,难不成是因为你在寺庙里长大,沾染了佛、性的关系?他快病死了,我才知道,反了,都反了。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命,都是用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的命换来的。你早该死在山里,被冻死饿死。闵休替了你的劫难,他还没出生,就已经开始履行替身的使命。”      通慧怔怔地看着窗外翻腾的海面,他一直以为,蒋暖恨他,是因为闵休死了,他却活着。      原来,蒋暖恨他,是因为闵休为他而死了,他却还活着。      舒沅顺着通慧的目光看了过去,良久,他再转过头,见到通慧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残存着些许笑意,就这样坐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个故事一开始是以乔妍为主角,是一篇宅斗文的。然后乔宇就来了,故事走向就无法控制了。这个故事有些复杂,我写京城部分前特地写了个大纲,怕把一些伏笔设定忘了=。=结果写完大纲突然就没有之前那种写得很顺畅的感觉了,几乎可以说是把写完的大纲扩充润色了下,就把这个故事写完了。我的笔力还是不够呀,撑不起太复杂的剧情QAQ ☆、第九世(1)   于小溪是于老爹从小溪边上捡回来的,他跟着乡下孩子们在泥里打滚到了十二岁,于老爹生了场病死了,他成了一个孤儿。      于小溪从小调皮捣蛋,心眼也多。县城里有个老乞丐,说话神神叨叨的,别人都不搭理他,独于小溪喜欢和他说话。      老乞丐问过于小溪,为什么爱和他这个老头子说话。于小溪狡黠一笑,道:“我观察了你半个月,你从来不和其他乞丐来往,但是他们都怕你。你占的这地盘没有第二个乞丐敢踏进来,就算你睡在破庙里不出来,他们也不敢占你的地儿。你肯定有来头。”      老乞丐听了就乐,说要收于小溪为徒弟。于小溪立刻跪下,利索地磕头拜师,一口一个师父,喊得极甜。      老乞丐就开始教于小溪武功心法,一直到于老爹病死那年。于小溪红着眼抱着小包袱去破庙推醒了老乞丐,道:“师父,我爹死了,我以后就和你过了。”      老乞丐听了,发了会呆,摸了摸于小溪的头。于小溪出去打个水的功夫,回来就看到老乞丐不见了。他抱着包袱在破庙里看着外面,天黑又天亮,老乞丐没有回来。      于小溪喝了口水,吃了个窝头,慢吞吞走到老乞丐在大街上的固定乞讨地点。      他把老乞丐的破碗放在地上,时不时有人丢个铜板进去。一旁的乞丐们看着他,指指点点不敢过来。      三天后,于小溪明白,老乞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继承了老乞丐的破庙和乞讨点,成了县城里的一个新的小乞丐。      跟街上的地痞流氓们打了几架,于小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只跟老乞丐学了两年功夫,就可以很轻易地对付十几个成年男人。      于小溪一直勤奋地练着老乞丐教他的武功,两年内成了青宁城一霸,街上的地痞流氓乞丐小娃娃们都归了他管。      然后,那一天,楚九进了青宁城。      他是来他未婚妻家提亲的,他的未婚妻是江湖第一镖局镇远镖局总镖头林远的女儿,姓林名芳,今年十八,从小就跟着林远走镖,是个极豪爽的江湖女儿。      十年前,楚九随着师父去塞外前,由师娘做主,同林家定了亲。楚九一去十年不回,连个音信都没有,林家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便把女儿许配给了别人。楚九登门的时候,林芳连孩子都已经生了。      楚九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于小溪看着他低着头,孤零零地从那头,走过自己乞讨的宝地,然后停了下来。      楚九把准备的寒碜聘礼——两盒糕点一匹粗布——放到了于小溪的跟前,他的动作又慢又钝,于小溪看得心痒,恨不得从楚九手里把那点东西夺下来,省的楚九放到一半又后悔拿回去了。      楚九放下东西,慢慢地站直了,又慢慢地往街那头走去。于小溪抱着膝盖,看着楚九拐过弯,消失不见了。      很多年后,于小溪都还记得,楚九那孤零零杵着的背,他的头那样低着,背却一直挺直挺直的,突兀得很。整个长街两面墙上的青灰,都好像笼罩在楚九的背上,沉沉地压着他,好像想试试能不能把他压垮。      楚九离开了青宁城没多久,于小溪的家人找了过来。      于小溪好好的青宁一霸没能继续当下去,稀里糊涂地进了王府,成了他们家失踪多年的小世子。      福王是皇帝最小的弟弟,活了四十岁,一辈子里有二十三年是在边疆战场的刀光剑影中度过的。      福王死后,皇帝本来想把第六子出继给福王,结果福王的王妃愣是从遥远的青宁城把于小溪给翻了出来,带到洛阳城认了亲。      于小溪的娘是王妃的一个陪嫁侍女,当年王妃鬼迷心窍下,让人把刚出生的于小溪扔了,扔得远远的。那侍女一个伤心没了,福王回来后,看爱妾长子都死了,难过了许久。      王妃多年没有怀孕,等到福王死了,才晓得自己当年做了怎样一件蠢事,急急火火地把于小溪找了回来。于小溪脸型像娘,五官像爹,继承了皇家标志性的薄嘴唇,皇帝一见他,就晓得这是自己的亲侄子。      于小溪莫名其妙成了新任福王,在被打包送去边关的时候,才晓得皇帝为啥那么痛快地认下了自己。      边疆五万大军哗变了,他们都是前福王的兵,福王莫名横死,有人说是皇帝嫌弟弟功高震主毒杀了他,还要杀了福王麾下的兵。      于小溪身后站着不到二十个侍卫,前面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五万大军。皇帝的旨意,是让他压下哗变,能杀就杀,不能杀就分而化之,先杀领头的,再把下面的人分到各个地方军里。      于小溪心一横,亮出身份,把领头的两个将军骗到阵前,自己佯装叙旧,骑马上前就是两刀。那俩将军一直到死,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栽在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少年手上。      于小溪看着地上的尸体,咧嘴一笑。那一笑,颇有福王当年的风采。      他就这么接手了五万大军,亲手杀了剩下十个领头闹事的人,然后留了里面五千人的福王亲兵,其他人则依着皇命,分成五批送去各地。      彼时塞外突厥人、乌云人、吐蕃人趁着福王横死,占了丝绸商路上最重要的七座城池,并且开始进攻大周的附属国姑墨国。      皇上便让于小溪带着那五千人奔驰一千里去救援姑墨国,没给钱没给粮没给装备,只下了一道无法违抗的圣旨。      于小溪一路抢劫商队到了姑墨,带着五千人在五万敌军里杀进杀出,成功地打退了三方联军。然后于小溪以姑墨为据点,逐渐收复失去的城池,最后形成了东起玉门关、西至大宛国共计二十五国七十三城池的势力范围。      他此时手下的兵,已经暴涨至三万人,而且各个都悍勇无比,凶残得连当时被称作魔鬼后裔的突厥人都闻声胆寒。      于小溪一路带兵打至突厥、乌云人的老家,把他们抢来的财宝、人、畜又都抢了回来。他不收西域诸城一分钱,只要求他们提供人和马。      西域诸国对他们又敬又怕,大周的皇帝和大臣们都觉得于小溪是比他爹更棘手的人。      新皇帝继任后几次三番下旨让于小溪回京面圣,于小溪都以塞外战事吃紧为由拒绝了。      于小溪二十一岁那年,又见到了楚九。      楚九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墨山山脚下的小城墨城住了下来,给人推拿看病赚钱。      那小女孩是楚九亡妻所生,爹不晓得是谁。      没错,楚九当了接盘侠,娶了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成了整个江湖的笑话。      于小溪看着楚九拉着那小丫头的手,慢吞吞地在街上走着,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羡慕来。      他羡慕的不是楚九,他羡慕的,是那个被人轻轻拉着、温柔对待的小丫头。      于老爹和老乞丐死后,没人再真心地待过他。      半年后,于小溪死于副将启斌手上。启斌的哥哥启浩一年前为保护于小溪而死,于小溪便把他唯一的家人启斌接到身边当了副将。      启斌认定了哥哥是被于小溪害死,拿了王妃和太傅的钱,给于小溪下了剧毒断肠草。      于小溪看着启斌,他还有余力杀掉这个人。      启斌惊恐地看着于小溪,在讶异这个人怎么吃了这样的剧毒却还能站着不倒下。      于小溪突然觉得累了。他杀的人太多了,因他而死的人更多。      他累了。      于小溪倒在地上,扬起的微尘在阳光下飞舞着。       ☆、第九世(2)   于小溪把一个铜板扔到了碗里,看它滴溜溜滴溜溜地打着转。      他手上使了巧劲,那铜板转了足足有四五十圈,才慢慢地停下、歪倒了。      有人慢慢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轻,纵然是在这样沉重的心情下。这是常年练习的结果,此人轻功很好,对全身上下肌肉的控制也极佳,让他的双脚一直处在弓形状态,随时可以向任何方向以极快的速度跑、跳出去。      于小溪歪着头看着楚九走过来,此时的楚九看起来还很年轻,不像在墨镇中已显了疲态、老态的样子。几年江湖蹉跎时光,让一个不善言谈的青年变得沉默寡言,让一个还算意气风发的侠客变得落拓潦倒。      只是他的背,一直都挺得那样的直,让人很想试试,能不能把它给压弯了。      楚九半蹲下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于小溪跟前。于小溪伸出一只手,轻轻压在楚九的手上。      楚九愣了一下,他抬头看着于小溪,上下扫了一眼,目光停在他光着的、满是厚茧、脏兮兮的脚上。      楚九脱下鞋,用另一只手整齐地把它们放在于小溪的跟前。      于小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穿上了楚九的鞋,依然没有抬手。      楚九摸出钱袋,放到于小溪的碗里。见于小溪还不抬手,楚九只好冲他笑笑:“小兄弟,我没别的值钱的东西了。你总不会要我光膀子吧。”      于小溪的眼睛瞄到了楚九背后,他背着的那柄细剑上。那剑名寒光,曾经因为楚九单挑了洞庭湖十八匪而闻名天下,名列兵器榜第七位。后来也因着楚九被一系列的□□所累,在兵器榜只呆了不到两月便被抹去了名字。      “这我不能给你。”楚九温声道,抽回了手。      楚九慢慢走远了,于小溪把那两盒糕点和粗布拿了起来夹在腋下,拖拉着大几码的鞋子,揣着碗晃晃悠悠去了东大街。      于小溪把糕点分给了手底下那十几个豆丁兵,粗布和钱袋里那点碎银子给了街尾成衣铺,买了两身衣服和两双鞋。      他哼着曲回了破庙,从井里打了凉水,洗了澡,换上新衣服和新鞋。于小溪拿了块布,把自己不多的东西一包,从破败的佛像座下的一条缝里抠出了自己的那点私房钱,打好结,回到了大街上。      早有豆丁兵过来禀报了楚九的住处,在一个医馆二楼,房钱是替大夫帮客人针灸推拿。      于小溪去时,楚九已经准备休息了。      于小溪懒得走门,直接从二楼窗户翻了进去。      楚九剑已出鞘,看到于小溪后,愣了愣,把剑收了回去。      于小溪跪下磕了头,喜滋滋喊道:“大哥。”      楚九疑惑道:“我不是你大哥,你找我有事吗?”      “拿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小弟了。反正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大哥你管我口饭吃就好!”      楚九看了于小溪一会,见他不像在恶作剧,无奈地笑了下。      “我也学过一点点武功,见着大哥这样的侠客就心生仰慕!大哥你不收我,我就只能回去当小乞丐了。”于小溪可怜兮兮道。      楚九道:“你想学武?”      “不是想,是已经学了,就是学了一点皮毛!”于小溪食指拇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笑嘻嘻道。      楚九犹豫了会,道:“跟着我学武,是要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大哥这是答应了吗?”于小溪惊喜道。      楚九点点头,于小溪便起来,把小包袱往旁边桌子上一放,道:“那好,我叫于小溪,大哥你叫什么?”      “楚九,你喊我九哥就好。”      “那你喊我小溪就好,我是从溪里飘来的。”      于小溪往床边一坐,晃着腿看着楚九。      楚九有些无措地站了会,道:“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我不饿。九哥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恩,打算去江南看看。”楚九老实道。      江南洞庭湖一带正在闹水匪,三个月后楚九就是在那里一战成名的。      “太好了,我还没去过江南呢!”于小溪乐道,“江南好玩吗?跟咱这风景是不是差很多?”      “我也不晓得,没有去过。我师娘是江南人,说那里景色美得像水墨画一样。”楚九笑道。      楚九出去烧了热水来,先让于小溪洗了脚,然后自己才洗了。于小溪看着楚九忙进忙出,等到楚九躺到床上时,才道:“九哥,你真好欺负。”      “我师父也总这么说。”楚九怀念道,“他老人家走的时候,特不放心我。”      楚九师父死前,叮嘱楚九赶紧回青宁城同林芳成亲,好有个人能管管他,省的楚九到处被人坑。      楚九想到林芳,面上一黯,不再说话了。      “不过没关系,你碰到了我。我从小在街上混,什么人没见过。有我罩着你,谁也欺负不了你!”于小溪拍了下胸脯道。      楚九就笑笑,于小溪又道:“咱们什么时候走?”      “要先攒点路费,半个月后吧。”      于小溪道:“不用半个月,我有钱,咱们一路赚一路走,明天就出发!”      “我怎么能用你的钱!”楚九皱眉道。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于小溪爽快道,他当了不到七年的大将军兼福王,兵书没读几本,规矩没学多少,独断专行的毛病倒越来越严重了,“就这么定了,明天出发!咱们先去买点干粮,再买匹马!睡觉!”      于小溪看着渐行渐远的城门,把胳膊放在脑后,靠在楚九的背上。      他买的马也算是匹良驹,脾气不好,摔断了两个主人的腿后,被拉到集市贱卖许久也无人肯买。若是于小溪再晚去一会,这马怕就已经要被拉去杀了吃肉了。      于小溪在塞外时,什么烈马没有见过,野马王都被他给驯服了。      于小溪翻身上马,马立刻便剧烈地嘶鸣、颠簸起来,看得一旁的楚九一身冷汗,差一点就出手点晕了那马。      于小溪驯好了马,和卖马的人磨了会嘴皮,以一两银子的价格成交了。于小溪给马骑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大将军,那马似是听得懂人语般,对这个名字很满意的样子。      他们花了一上午,购置了新的马具、干粮等物,于小溪的钱花的七七八八,让楚九愧疚得很。      “都是九哥没用。”      “哦,还好啦,钱的事以后你不用操心,有我呢!”      楚九眯起眼看了他一会,道:“你不是想去坑蒙拐骗赌博耍赖吧?”      于小溪嘿嘿一笑:“哪能呢,那样下九流的手段怎么能体现出你于小爷的能耐!”      楚九再问,于小溪就故作高深不说,楚九只当小孩子爱吹牛好高骛远,便笑笑不再多问。      白云散去,日头正毒,楚九从马鞍侧面拿出斗笠,反手轻轻一抛,那斗笠就稳稳盖在于小溪的脸上。      于小溪已经习惯了在颠簸中入睡,他的一个副将还能一边骑马认路一边睁着眼睡觉,这个绝活于小溪一直没有学会,还一度认为是那个副将在骗他。      楚九听到背后于小溪气息平缓,晓得他已经睡着了,便放慢了速度,低头寻那平坦的地方走。      官道上车辙众多,坑洼遍地。据说皇帝已经下令重整南北官道,先从洛阳城外四条大道修起,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修到这来。      于小溪醒来时,已经是申时了,太阳都要偏西了。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从怀里摸出被晒得热乎乎的水囊喝了口水,然后递到楚九脑袋边上。楚九接过来,喝了一口,道:“饿了吗?”      于小溪左右瞅瞅,见旁边有一处高地还算平坦干净,道:“饿了,歇会弄点吃的吧!”      楚九牵着大将军去高地下茂盛处吃草,一转头就看于小溪撒着欢地往旁边林子里钻,边钻边吩咐楚九去捡柴生火。      楚九见那林子并不深,想也没什么野兽,便低头在附近收了一堆枯木杂草团来,点起了火。      不一会,于小溪拎了只收拾好了的野兔回来,他在林子里找到了一处浅水湾,顺道把水囊也给灌满了。      楚九看着于小溪掏出行囊里的盐巴,把野兔里外抹了个遍,架到火上去烤。然后他又拿了个小锅出来,倒上水,放了一堆采来的野菜,做了一锅野菜汤。      楚九觉得好笑,揣着手道:“这活你干得挺熟练啊,常在外面野餐吗?”      “我是小乞丐嘛。”于小溪拍拍手,往火里添了点树枝。      楚九之前是觉得于小溪心性跳脱,又会点功夫,有些小机灵,没人盯着怕走上歪路才想着把人带在身边盯着。现在倒觉得带着个小弟也挺不错的。      于小溪把放着盐巴的袋子和水囊丢给楚九,楚九顺手收到了腰间的行囊中。几日后,他才明白于小溪这个行为的意义。      于小溪只亲手做了这么一顿饭,之后饿了渴了,就会用脚踹踹楚九,让他去生火做饭、递水寻水。他每天必要吃肉和蔬菜,不然就一副饱受虐待的可怜样。      楚九一开始觉得自己身为大哥,就要照顾小弟,久了也知道于小溪是仗着自己性子好欺压自己。楚九便开始教于小溪师门武功,压腿抻筋扎马步,本是想着借此教训教训他,结果于小溪比楚九想象得更能吃苦,咬着牙都坚持了下来。      楚九每每看到练功练得筋疲力尽的于小溪,再说不出指使他去做饭洗锅的话,只好认命地揽下这些杂活。半个月后,于小溪变本加厉,连衣服都丢给楚九去洗,自己光溜溜泡在河里,追着那些野鸭野鹅满河乱窜。      楚九把两人的衣服洗好,摊到一旁的大石头上。于小溪捏着一只野鹅的脖子,随手扔到楚九身边:“咱们现在到哪啦?”      “南阳附近,往南走五十里有个城镇,还挺繁华,你要去看看吗?”楚九问道。      “没兴趣,这一路可真太平,连个土匪都没。还是咱俩看起来就是个穷鬼,他们连抢都不屑抢?”于小溪叉着腰,望着附近秃秃的山头,颇不满道。      “怎么,学了点功夫,就想着找人过招了?”楚九笑道。      其实于小溪是太久没杀人,手有点痒了。他瞥了眼楚九人畜无害一张大侠脸,这人是肯定不会放任自己乱杀人的,只能捡那些罪大恶极的解痒。      那群野鸭又嘎嘎地游了过来,于小溪随手抓了一只过来,捏着它的脖子,时轻时重,就是不让它立刻咽气。那鸭子凸着双眼,艰难地嘎嘎叫着,挣扎不休,甩了于小溪一身的水。      楚九面色一凝,喝道:“小溪!”      于小溪回过神,把那鸭子脖子掐断,扔到地上道:“加个菜吧。”      楚九没吭声,脸色难看得很。      “为果腹而杀生,和为取乐而杀生,是不一样的。世间万物皆有灵,它们到世间走这一遭不容易,不许你再如此肆意妄为!你学武,可不是为了恃强凌弱!”楚九厉声道。      于小溪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垂下眼道:“知道了,九哥。” ☆、第九世(3)   楚九抿了抿嘴,怕过犹不及,再训下去于小溪逆反心理上来,便低着头开始收拾晚饭。      于小溪回到河里冲干净身子,穿上半干不湿的衣服,坐在石头上,翘着一只脚,叼着芦苇,看着夕阳的余晖落在宽阔的河面上。      刚才那一下,他起了杀心。熟悉于小溪的人都晓得,他表情越平静,杀意就越浓。      多少年了,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楚九以为他是谁?若不是于小溪想学点真功夫在身上,怎么会找上楚九?不过喊他一声大哥,他还真敢对自己摆长辈的款了!      捏个鸭脖子还要被骂,于小溪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于小溪咬着芦管,把他当成楚九的脖子,用上下牙齿慢慢地磨着。      倒是楚九见于小溪在那“乖乖”的样子,心虚起来。他从小跟着师父师娘,除了练功就是读书,几乎没和其他人玩过来往过。他对着于小溪,也不由自主用了师父、师娘对他那样的相处模式,发现错了就训斥、狠狠责罚。      但于小溪和他不一样(楚九以为于小溪从小就是孤苦伶仃的小乞丐),没人教他对和错,他还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和残忍(弥天大雾)。他要做的,是引导于小溪回到正确的路上,要以怀柔为主,训斥为辅。      楚九偷偷看了于小溪一眼,从他这里看去,只能看到于小溪的背影和一条瘦削的侧脸曲线,以及脑袋顶上微微露出来的一点芦苇头,在一上一下有节奏、小幅度地颤动着。      楚九犹豫了下,于小溪这孩子最擅长的就是耍赖强辩,蹬鼻子上脸。自己要和他怀柔,于小溪未必会听进耳朵里去,和自己缠来赖去的,还要自己给他道歉,一步一步退让的结果就是放弃底线。      不行,还是要双管齐下。只是,刚才已经训斥了,现在,是不是该怀柔了?      楚九磨磨唧唧犹犹豫豫地把死鹅死鸭收拾好,拿芦苇叶和淤泥分层包好,扔到一堆干巴巴的枯叶里去烤。      今天的蔬菜还没有着落。楚九想着,站起来环顾四处,见附近只有芦苇丛,便想着往上游去看看,有没有泥蒿、水芹等可以采了回来拌点盐巴吃。      “我去那边找野菜去。”楚九清了清嗓子,道。      于小溪没反应,楚九在原地等了一会,拎着小锅有些不知所措地走了。      哎,养个弟弟真麻烦。楚九想着,为什么他们的心思不能放在脸上呢?为什么他们想什么都不肯说,非要藏在心里呢?      走了一会,楚九又开始反思,难道错的是自己?自己太笨了,看不出来于小溪在想什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有更好的法子去教导于小溪,自己没有想到,用的最差劲的那个方法?      他找到一小片泥篙,心不在焉地摘了一把,收拾洗涮干净,盛满了水端了回来。      楚九把锅放到火上,于小溪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这让他简直感动得要哭出来。      不管于小溪是要哭是要闹还是要打他,都比这么沉默着不吭声让他猜好。      “再等一会就好了。”楚九忙道。      于小溪突然伸手,摸了摸楚九的颈侧。楚九愣了一下,见于小溪站了起来:“我去再找点枯叶,火都快熄了。”      楚九当这是和好的信号,高兴道:“不用太多,马上就好了!”      于小溪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刚才是想试试,能不能出其不意杀了楚九。颈侧动脉是武人防范重地,一般人根本不会让你有机会碰到这个地方,除非你武功强他太多。      他刚一摸到楚九的颈侧,就感到手下的肌肉,以及楚九整个人的姿势都绷紧了。他只要稍微一发力,楚九立刻就会挣开他的手,同时条件反射地将他踹开。从楚九脚尖的方向看,是冲着他的心脏来的。      于小溪一点都不怀疑,楚九那一脚的速度和力度,足以让自己立刻毙命。      还不到杀他的时候。于小溪想着。      等到回到楚九身边,于小溪又换回了他吊儿郎当、一脸痞相的样子。      “你不是大侠吗,一路上也没见你行侠仗义过。”于小溪坐到楚九身边,把盛满枯叶的筐递了过去。这筐是楚九刚用芦苇现扎的,他几乎把所有野外生存的技能都给点满了,让曾经在塞外断了十四天后勤、愣是靠着吃仙人掌和它下面深处那浅浅一点水活下来的于小溪都敬佩不已。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貌似拼不过楚九,楚九的生存能力太强悍了,要是能分点在脑子上就好了。      “你不就是我行侠仗义的成果吗?”楚九笑道。      于小溪翻了个白眼,道:“我不管,我们去找几个匪窝吧!”      “你就这么想找人过招?”      “也不是,只是你看我,连把铁剑都没有,就拿个木棍瞎比划,太影响我练功的积极性了!而且铁剑的重量手感与木棍也差太多了,你木棍用习惯了,危急时刻换上铁剑肯定不适应,再出个什么意外,败下阵来,丢了咱师门的名头事小,丢了小爷我的命事大呀!”于小溪果然开启了歪缠模式。      “你想去匪窝看看有没有趁手的剑?”楚九奇道。      “我才不要他们用过的呢!去抢点钱啊,好兵器肯定都贵!”于小溪搓手道。      楚九顿了下,把药囊里的一个长条布兜拿了出来,解开给于小溪看。里面是十几枚野参,还有几颗于小溪不认识的果实。      “能卖几十两银子,够给你买把好剑了。”楚九含笑道。      “你什么时候采的?捂得很严实嘛!怕我偷了吃了?”于小溪惊喜道。      “也不是。不然我教你认些草药吧,两人采还快些。”楚九道。      于小溪点点头,灭了火,把两大块泥块扒拉出来,敲开了,里面腾腾地冒出混着浓郁香味的蒸汽来。      三天后,两人进了镇,楚九先去了药店,由于小溪出面和老板扯皮半响,卖了所有的药材,得了八十两银子。      药店边上是一家三层酒楼,里面飘出来极为诱人的饭菜香气,闻得于小溪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站在那家店门前不挪步了,楚九往前走了几步,又倒回来拉他。      “一看就很贵,咱们吃不起。你不要剑了?”楚九板着脸道。      “吃霸王餐呗!咱俩武功好,跑得快,他们就是追的上也打不过!”于小溪压低了声音道。      门前迎客的小二闻声瞅了过来,伸手往里面招呼了一下。楚九见状,立刻拉着于小溪飞也似的跑了。      “耳朵这么灵?练过的?”于小溪边跑边咋舌道。      跑了一会,他见楚九脸红了,疑惑了一下,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楚九松开手,闷着头往前走。      “九哥,你是不是从小被你师父师娘当圣人培养的啊?”于小溪笑得喘不过气,“我就开个玩笑,咱于小爷哪能吃霸王餐呢?你当真啦?被那小二听到,你觉得丢人了是不?你是大姑娘吗,这么容易脸红?”      他使出刚学的轻功步伐,绕着楚九辗转腾挪,时不时用手去拍楚九的脸。      楚九平平一掌推过去,于小溪只觉得气息一窒,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外退了两步。      “欺负人哩,君子动口不动手哩!”于小溪跳脚道。      “你若要做君子,就不该拜在我门下,该去寻个先生,念四书五经去!”楚九笑着隔空弹了于小溪脑门一下。      于小溪捂着额头,不服气道:“你也横不了几年了!等小爷把你的绝活都学到手,一天弹你一百次!”      “我等着。”楚九道,抬头看了一间不起眼的店铺招牌上的一个圆环,走了进去。      于小溪也抬头看了眼,想着这约莫就是只有江湖人知道的场所。      楚九进去后,同掌柜的说了几句暗语,那掌柜就带了两人去了后边,进了一间小屋,用钥匙开了一扇门,露出里面一架子的兵器来。      于小溪踮起脚,越过楚九的肩头看过去,兴奋道:“九哥,我要那把大刀!威风!砍人刷刷的!”      楚九没理他,拿了一把轻剑下来,比寒光宽些短些。他抽出剑,用手指弹了下,听了听音,便对掌柜的道:“多少钱?”      “五十两,不议价。”掌柜的依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抱着胳膊道。      于小溪嘴边压价的话就吞了回去,在楚九耳边小声道:“我要大刀!大刀!”      楚九用胳膊肘轻轻把于小溪怼开,掏出五十两付了钱,拿了剑转身就走。      “大刀!大刀!”于小溪不甘心道,在楚九后面跳来跳去地跟着。      “大刀不会买,我教的是剑法不是刀法。这剑你到底要不要?”楚九挑眉,拿着那剑在于小溪眼前晃了晃。      于小溪夺过那剑,嘀咕着:“算了,先用剑,回头等我自己赚了钱,让人做一把青龙偃月刀!”      楚九忍笑道:“自己的兵器,自己给起个名吧。”      “就叫它大刀!”于小溪举起那剑,得意洋洋道。      楚九扶额,无奈道:“你的剑,随你。”      “大刀!大刀!”于小溪在楚九耳边一叠声地喊着。      楚九掏掏耳朵,道:“还吃不吃饭了?”      “吃吃吃!”于小溪把剑背到背上,巴着楚九的肩,把他整个身子往东边掰了过去,“我刚打听了,那边是小吃一条街,东西又多又便宜!”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吃到了街尾,已然撑得肚皮浑圆。      于小溪艰难地把最后一串肉串吃掉,眼睛黏在了一旁的馄饨摊上。楚九呼出一口气,松了松腰带,扯着于小溪的后领,把人硬是扯走了。      “可以用竹筒盛了带回去的!”于小溪喊道,“当夜宵啊!夜宵!” ☆、第九世(4)   是夜,两人奢侈地住了回客栈。      楚九本来想叫热水,两人洗洗久违的热水澡。于小溪以冷水洗澡可强身健体为由拒绝了,从院子里打了桶免费的凉水回来。      洗完后,于小溪光溜溜钻进被窝,舒服地挪动了几下,叹了口气。      楚九洗完澡,借了抹布把被于小溪弄得湿漉漉的地板给擦干净了。幸好他们住在一楼。      “在客栈不比野外,你好歹也收敛些。把这木头、家具泡坏了,还要赔钱。”楚九边擦边道。      于小溪哦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九哥。”      楚九收拾完屋里,洗了手,又打了盆水来,开始擦拭两人的佩剑,拿磨刀石轻轻打磨剑锋。      于小溪看了一会,眼皮越来越沉,不一会就睡着了。      “喝!”      于小溪挥出一剑,楚九伸出一指一弹,于小溪只觉得手一麻,剑就落到了地上。      “九哥,你好歹也出次剑嘛,每次都是手指头,小心被我给削了!”于小溪不满地大喊道。      “你要是能削到九哥,就算你出师了。”楚九抱着胳膊道。      于小溪捡起地上的剑,挽了个剑花,冲着楚九再次刺了过来。      楚九耳朵微微动了动,猛地矮下身子,握住于小溪的右手,回手把他的剑归入鞘中。      “有人来了。”他低声道。      于小溪愣了下,越过楚九的肩膀向远处望去。      一五十余人的骑马小队过来了,呈扇形围住了他们。      领头的人脸上带着面具,那是福王生前最倚重的护卫长韩冰,后来跟了于小溪。在攻打沙漠老牌劫匪霍竣时,韩冰带的队伍遇到了流沙,全军覆没了。      “你是于小溪?”韩冰沉声问道。      “你们是何人,有何事找我小弟?”楚九警惕道,把于小溪护在身后。      “我问的是他。”韩冰冷冷道。      “我大哥的话,就是我的话。”于小溪大声道,“回答我大哥,不然要你们好看。”      韩冰眯了眯眼,道:“我是福王府护卫长韩冰,来找福王世子。”      楚九愣了下,道:“我们不认识什么福王世子。”      “福王世子,就是你身后的人。”韩冰指着于小溪道。      于小溪笑道:“我是福王世子?那你这个福王府护卫长对我这么不客气?不怕我治你的罪?”      “只有福王能治我的罪,等你有命当上福王再说。”韩冰不屑道。      “哟,照你的话说,皇帝也治不了你的罪,福王比皇帝还大?你们要谋反啊!”于小溪讥讽道。      韩冰面色不改,其他人也都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根本没有被于小溪的话影响。      楚九凝眉道:“你们怎么知道,他是福王世子?”      “我们自有证据。你若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韩冰道。      “九哥,你打得过他们吗?”于小溪凑到楚九耳边,低声道。      “九哥会拼命。”楚九沉声道,寒光出鞘,映着他一双微微眯起的眼。      韩冰见状,一挥手,骑兵们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于小溪忙抓住楚九的腰带,生怕他真的扑了过去。      “你傻啊!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投降。我可还没活够呢,不想白白送命!”      楚九茫然道:“你,你要跟他们走?去当那个什么世子?”      “去呗。”于小溪轻松道。      楚九犹豫了下,收了剑,对面也都收了兵器。      “咱们这就出发?”于小溪越过楚九,对韩冰喊道。      韩冰点头:“此去洛阳,日夜兼程,五日便到。”      “这么赶时间?”于小溪抱怨了声,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往大将军身上一放,翻身上马。      楚九握着于小溪伸过来的手,坐到他背后。      大将军得得向骑兵中走去,扇形合拢,将二人一马包在中间,众人开始向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房子可真大!”于小溪感叹道。      楚九正看着处处白惨惨的王府愣神,他没想到,福王竟已经死了。怪不得韩冰要急着赶回来呢。      福王妃一见着于小溪,就哭道:“我的儿,可怜我的儿,都是娘不好啊!”      她要来抱于小溪,被于小溪轻轻巧巧躲了过去。      “大婶,我晓得你刚死了丈夫,空虚又寂寞,但也不能看到个俊俏的小哥就扑过来吃人家豆腐啊。”于小溪嬉皮笑脸道。      福王妃脸绿了,指着于小溪,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楚九拽了于小溪一下,示意他说话注意些。      韩冰在一旁道:“王妃,让小公子去沐浴更衣吧。陛下还急着见他呢。”      福王妃冷冷道:“你安排吧。”      她挥一挥袖子回了后宅,也不继续演母子情深的苦情戏了。      于小溪和楚九跟着韩冰去了一间屋子,里面已经放了两个浴桶,倒满了热水。两人痛快洗了个澡,于小溪这次倒不闹着要用冷水了。      洗完澡,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于小溪对楚九道:“九哥,让他们给你寻个屋子休息休息。”      楚九道:“不用,我跟着你。”      “我进宫面圣,你咋跟着我。在府里乖乖呆着,等我回来啊!”于小溪拍了拍楚九的肩膀,大咧咧往外走去。      楚九跟着走了几步,被门外候着的韩冰拦住了。      “楚侠士请去东厢休息。”韩冰点了个侍卫,让他领楚九去歇息。      楚九无奈叹了声,跟着那侍卫走了。      两个时辰后,于小溪回来了,此时他已经成了新任福王,明天便要离开洛阳去边关了。      “我就说嘛,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于小溪扒拉着皇帝给的赏赐,扯出一条玉带在腰间比划了下。      “边关出什么事了?”楚九问道。      “哗变了,福王的老部下们,约莫五万人吧。”于小溪漫不经心道。      楚九怔了怔,道:“皇上给你派了多少人?”      “二十人,韩冰和他的亲卫队。加上你我,就是二十二人。”于小溪拿了把精致的匕首,冲着桌角削了过去,几乎不费什么力就削下了桌角,“哦哦哦不错嘛,皇上还算给了样有用的玩意。”      “你,你不怕?”楚九结结巴巴道。      “怕什么。”于小溪看着他,好笑道,“不有你吗?”      “你对九哥,这么有信心?”楚九闻言,苦笑一声。      “哎,要死一起死啦,有人陪,我怕什么。”于小溪道,搂着楚九的脖子,把几锭银子塞到他怀里,“给你的买命钱。”      楚九怔怔地看着于小溪,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搂住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只要九哥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死。”      于小溪瞅着楚九坚定的脸,用一种愁人的语气道:“九哥,你真的,太好坑了,我不坑你,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楚九笑了笑,道:“你待九哥好,九哥心里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什么时候待你好了?于小溪在心里纳闷道。      “韩冰,韩冰在吗?”于小溪冲着外面大喊道。      韩冰很快就来了,这次他见着于小溪,终于跪下行礼了。      “韩冰见过王爷,王爷有何吩咐?”      “问问你边关的事,你那些旧同僚的事。”于小溪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楚九腿上,“你之前那么横,不就是仗着你的这些用处吗。小爷我还不想死,所以这账我先不和你算,你别以为就这么过去了啊!”      楚九见于小溪一直没让韩冰起来,犹豫了下,怕韩冰记恨在心,不用心辅佐于小溪给他下绊子,想提醒于小溪喊韩冰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于小溪也许是在给韩冰下马威,想在一开始就压制住韩冰,是一种驭下的手法。于小溪聪明,却太任性,自己到底该不该提醒他一句呢?      于小溪瞥见楚九脸上的表情,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由好笑。      “起来回话吧,你的命我的命,可都在这几句话里了。”于小溪抬手道。      韩冰起身,言简意赅地把边关哗变之事讲了一遍。于小溪细细听了,道:“这么说,杀了李成和王友文,剩下的人,就再聚不起来了。”      这五万人本来就派系繁杂,之前是福王仗着威望和能力强压着,如今福王没了,就靠他麾下俩将军勉强拢在一起。李、王二人一死,下面的人就忙着争权夺势,最后谁也不服谁,干脆就一起投了于小溪,想拉他入自己阵营壮大声势,结果一个个都被于小溪挨个吞了。      韩冰点头,道:“只是他二人一向谨慎,怕不是那么好杀的。”      于小溪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重生回来,他还没杀过人,这大半年了,他手都有些痒了。      韩冰和楚九皆敏锐地感觉到少年笑容里的冰凉杀意,心里俱是一凛。      于小溪摆摆手:“睡了睡了,明儿天一亮,把人、马备齐了,咱们出发!”      韩冰就道:“王爷,您今晚该在灵堂守夜的。”      本来当儿子的该给老子守至少三夜灵堂,因为急着出发,所以才只让于小溪守一夜。      于小溪嗤了一声:“今晚守一夜,明天怎么骑马?”      “那是你爹。”楚九低声道。      他倒不是觉得于小溪就该给福王守夜,只是于小溪既然当了新王爷,怎么也要对便宜爹意思意思尽尽孝,省得府里朝廷上对于小溪有意见。于小溪去边关,后方若是不稳,对他也没有益处。      于小溪晓得楚九好心,笑道:“他们都说,福王功高盖主,被皇帝杀了。边关将士借此哗变,硬着弹压不好。他们巴不得我这个福王唯一的儿子被哗变将士们杀了,他们好光明正大为我报仇,师出就有名了。反正我的命也就这么几天了,我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对了,备点肉干做干粮,我还在长身体呢,天天要吃肉的!”      韩冰听了,脸色变了变,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楚九小声道:“面子上的事,该做还是要做的。”      “那你去替我守吧!”于小溪好笑道。      楚九低头想了想,竟然真的去了。于小溪松了口气,他估摸着楚九又有一大堆圣父废话同他说,所以才找事把人给支开了。       ☆、第九世(5)   于小溪在高床软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被楚九给喊了起来。      韩冰亲自送了早饭来,之后的好几年,他都担任了贴身亲兵的工作。韩冰刚死的那阵子,于小溪还真有些不太适应。新来的人伺候的不是不好,但就是因为有这些人比对着,于小溪才觉出了韩冰对自己的忠心和真心来。      于小溪一直觉得,韩冰的死有些蹊跷。韩冰死后,启斌才接任了他的位置,到了自己身边。韩冰一直觉得老福王的死,是他保护不利的结果,所以盯于小溪同盯眼珠子一样紧。启浩就是韩冰亲手提拔上来当亲卫兵的,完美地继承了韩冰的各种优良品质,就是和韩冰一样,都死得早。      于小溪经常想,自己是不是被韩冰、启浩给惯坏了,这两人死后,自己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淡薄了,只觉得哪哪都那么不适应。      早饭是熬得浓稠的白粥和腌萝卜干,于小溪吃了两大碗粥,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      楚九依然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一宿没睡。他换了一身墨蓝色的新衣服,看着颇有些侠客的清俊恣意风采。      两人的马也换了,于小溪的那匹是老福王的座驾追风,看着威风凛凛,却是个爱撒娇的,一见到韩冰就蹭来蹭去,被韩冰硬是推到于小溪旁边后,就蹭于小溪的后背,拱来拱去。      后来追风还在沙漠里拐了个马王丈夫回来,生了一匹小马,取名闪电。没错,大名鼎鼎的大将军福王的座驾是一匹母马。韩冰死时,骑的就是追风,于小溪驯服了马王,取名烈焰,做了自己的座驾。      追风死后,烈焰在一晚挣脱了缰绳,回到了大漠中。于小溪便骑着脾气跳脱还爱迷路的闪电四处溜达,闪电总是喜欢往大漠深处跑,于小溪知道,它是想寻它的爹娘去。      有时候,于小溪会放任闪电奔跑,心里隐隐觉得,它会带自己,去寻自己的爹娘。每每这时,启浩就会追上来,把闪电给喊回来。闪电是启浩带大的,最听他的话。后来启浩死了,闪电仿佛就长大了一般,变了性子,不再喜欢肆意狂奔,总是驮着于小溪隐在大部队中,似乎生怕于小溪出事一般。      于小溪摸了摸追风的头,自己对这头马的感情,似乎甚于对人。因为马心思单纯,忠贞不二。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太复杂,于小溪连自己都不信,更何况别人呢。      大将军在一旁用力喷了喷鼻子,楚九好笑的摸了摸这头脾气倔得要命的马,轻声道:“你还吃醋了不成?”      于小溪扭头道:“那你就好好地宠幸宠幸它吧!”      于小溪翻身上马,拍了拍追风的头,率先出了王府大门。      半个月后,他们一路疾驰,来到了边关附近的一处名为童山的地方。      楚九一直想找机会同于小溪私下里说几句话,于小溪一直没给他机会。不过有韩冰在,就是于小溪不主动回避,楚九估计也找不到机会。      于小溪知道,楚九不想自己年纪轻轻手里就沾血。他想替自己杀人,可是这人,必须要于小溪自己杀。      只有这样,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服众,取得最好的效果。心慈手软、懦弱怕事、等着别人替自己出头,这样的人,是当不了将军的。      楚九似觉察到了于小溪的决心,终于不再欲言又止地在背后默默看着他了。      童山脚下,有一处清潭。于小溪决定在此就地休整两个时辰,令一下,他就蹦蹦跳跳往潭水里跑,边跑边脱衣服,光溜溜地跳进潭水里,痛痛快快地洗起了澡。      楚九在后面一路捡着于小溪的衣服鞋子,随手放在岸边的石头上,想了想,也脱了外袍上衣鞋子,游到于小溪身后,给他擦拭后背。      “这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咱们。”楚九压低了声音道。      于小溪微微动了动头:“几个人?”      “就一个人,是个高手,没有恶意。韩侍卫也发现了,他觉得没有威胁,所以没有说。”      于小溪愣了下,上辈子韩冰可没提过这事。不过韩冰是习惯有事憋心里,自己解决不了控制不住了才会告诉于小溪,于小溪也习惯了。      “是来监视的?”      楚九沉吟了会,道:“不知道,他像是专攻潜行的高手。”      于小溪笑道:“不管他了,你去给我捉两条鱼吃。”      韩冰拿了从镇子里买的饼,烤热了递给于小溪。于小溪一口鱼肉一口饼,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饭,于小溪精神奕奕宣布出发。      还有一个时辰,就可以杀人了!      李成和王友文人头落地的那刻,双眼俱是震惊地睁圆了。      于小溪维持着出剑的姿势,一脸淡淡笑意地回味着这久违的快感。      这半年的功夫没白练,这剑也没白买,他可以很轻松地一剑削掉两个人的头,手下没有半点迟滞晦涩之感。      楚九也震惊地看着于小溪,他是知道于小溪一直惦记着找机会实践实践手里新学的功夫的,但他也一直当于小溪就是嘴上说说,真杀人少年是不敢的。至少不会这样痛快,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      结果少年干脆利落地就这样杀了两个人,证明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一直就是当真的。      楚九之前的那些担心都成了笑话,于小溪并不是他一厢情愿以为的那个样子。      以前他没看透,是因为于小溪有所伪装。可如今,于小溪不伪装了,而且一点也不怕自己会就此离去。      因为如今的于小溪,已经不是那个无爹无娘的小乞丐了,他是福王,是大将军,身边有韩冰,以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      是夜,于小溪入住边关军营。之后的两个月时间,他会慢慢地把所有不服的人杀死。而此时,那些即将丢命的人丝毫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大祸临头,反而还在自以为是地算计着这个将满十五岁的少年,指望着能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于小溪掀开帐篷,看着在床边沉默坐着的楚九。      “吓到九哥了?”于小溪笑着问道。      楚九勉强笑道:“九哥只是在想,是不是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若真到那一天,我自会赶你走,你想留也留不了。”于小溪笑嘻嘻道,“我既然没开口,就说明还没到那一天嘛。怎么,你怕了,想要反悔?这是大侠的所作所吗?”      楚九看了他一会,道:“说话这么不客气,你真吃定了九哥不会生你的气?”      “是啊,我吃定你了,谁让你这么好坑呢。”于小溪得意道。      两个月后,于小溪握着手里的虎符,如今,他已经是大周朝名副其实的骠骑大将军,麾下如今虽然只有五千人马,但俱是强将悍兵,人壮马肥。      韩冰裸着上身,用湿布擦着身上干涸了的血。      他刚刚出营伏击了被调去京城的两个副将,老福王死时,身边只有他们两人,若说他们没问题,韩冰死也不信。      自己离开前,王爷明明还好好的,这么出去巡了一下营,回来王爷就暴毙了呢。      若不是当时有人拦着,韩冰早就捅死了这两人。后来他被派去寻世子,事情繁多,韩冰直到今天才有空杀了他们。      可笑这两人以为回京高升去了,没想到韩冰如此狠,就在营地附近击杀朝廷官员,一点不怕给于小溪添麻烦。不过若真论找麻烦惹祸,于小溪自己就是个中翘楚,还真不在乎韩冰的这点事。      有个小兵进来道:“大人,老王妃来信了。”      韩冰冷笑一声:“她见机倒快。”      韩冰把湿布摔回水盆中,匆匆穿上衣服铠甲,去了大营中。      于小溪翘着腿靠在宽大的椅中,楚九在一旁立着。      “有话快说,爷今天的早课都还没做呢。”于小溪没好气道。      那人在王府里也是被人奉承惯了的,车马劳顿来了边关本来一肚子气,但是进了军营后被里面杀气腾腾的氛围一吓,什么胆子都没了。      “王妃说,小王爷年纪不小,到了成婚的年纪了。她娘家有一侄女,长得花容月貌,本来是要说给六皇子的。但是那姑娘心里最敬佩的就是大英雄,听了小王爷的事迹后,心向往之,让王妃给晓得了。王妃便想着凑成一双好事,遣了小的来同小王爷说一声,若是小王爷愿意,那就再好不过了。”那个名叫李才的人卑躬屈膝道。      于小溪哼了一声,这个李才,和那些朝廷里的文官一样,一个个都觉得他是个没文化的粗人,跟他说话都怎么下里巴人怎么来,倒也方便了于小溪听懂。不然正经官家小姐,哪能随便把婚事、心上人什么的提在嘴边,都是说人温良贤淑的,还花容月貌,这不是戏文里最爱用的词么。      “不娶,滚吧。”      李才脸色白了白,知道上面坐着的是个杀神,不敢再说,就差贴着地倒退着出去了。      韩冰在门外听了一会,进来道:“王妃不可信。”      “我知道,我又不傻。”      上辈子老王妃在四皇子六皇子之间摇摆不定,那个侄女硬是被她拖到了二十一岁,才嫁了登基的四皇子做才人,没两年就难产死了。      一年前四皇子赵毅的娘当了贵妃,老王妃倒到四皇子阵营,一力促成六皇子出继福王子嗣,巴不得六皇子能跟福王一起去边关,哪天死在沙场上。      结果贵妃娘娘福薄,没多久就殁了。六皇子气焰高涨起来,老王妃这个墙头草又倒去了六皇子赵文这边,把于小溪从千里迢迢的青城给挖了回来,让六皇子保住了继续争龙椅的资本。      老福王的死,和于小溪的死,很有一部分原因是老王妃在后面不安生搅和来搅和去闹的。      于小溪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我和九哥去做早课,顺便去镇子里看看,午饭不用准备了。晚上杀只羊,我要吃烤羊,让老魏烤,你烤的火候总欠点。”      出了营,楚九骑在大将军身上,慢吞吞道:“咱们的粮草银钱都不多了。”      “抢,关外多的是,不想被抢的,就交保护费上来。”于小溪懒洋洋道。      “这样,朝廷不管?”楚九担心道。他已经明白同于小溪说什么三讲五美大套话没用了,于小溪只看重实实在在的利害。      “他们马上就要派我出去打别人了,巴不得我断粮断钱死在沙漠里。我管他们呢,关外的人死不绝,牛羊银钱马匹也抢不绝的。这五千人,是我的兵,我可不能让他们绝在我手里。”      楚九不吭声了,师父总是和他说,一个人能守护的人和事是很少的。他既然已经选择了守护于小溪,便要站在于小溪的立场上去考虑事情。      冬天马上要来了,这么多人,这么多马,朝廷扣着钱粮迟迟不发,就是在逼于小溪反。      三天后,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他们要去打姑墨国了。      五千人马,一路丧心病狂地抢劫商队,半个月的路程愣是走了两个月才到了姑墨国边境。      而各国哭诉的折子也都飞到了皇帝龙案上,皇帝这才惊觉,自己亲手把怎样一个人扶上了大将军和福王的位子。       ☆、第九世(6)   出了玉门关,便不再是大周的领土。      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上,商队络绎的丝绸之路附近,分布着大大小小共七十余国,三百零八座城池。大周武帝时代,共有三十国向大周纳贡称臣,到如今,还维持着附属国身份的,只剩下了十七国。姑墨国,是如今大周麾下最忠心也是最富饶的一附属国,引来突厥、吐蕃、乌云人的觊觎。      姑墨国太子已经在战争初始被吐蕃人斩于阵前,三个月的攻城战,国内已然缺粮得厉害。二王子带着精锐看守水源---潼湖,姑墨国上下才能撑到于小溪大军到来。      于小溪吐掉口中的沙砾,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三国联军乌压压的营地。      营地位于姑墨国西边,于小溪带着两千人,绕了个大圈转到了营地后面埋伏了一天,一直等到晚上,营地升起做饭的炊烟,他才下令进攻。      韩冰带着两千人去了潼湖,准备接管这方圆千里最大的水源地。楚九带着剩下的一千人,于营地东边,姑墨国城门外,向着营地大门进行佯攻,争取把人引到潼湖边,和韩冰的人汇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突厥人,他们迅速上马,呼号着向楚九的队伍攻去。于小溪这才驾着追风,领着人向乌云人、吐蕃人所在处奔袭去。      于小溪上阵向来身先士卒,他不怕死在战场上,也并未死在战场上。他并不适合当将军,更适合当一个开路的先锋。      半个时辰后,楚九引着拉成一条直线的大部队到了潼湖边,于小溪带人把整个营地点了个火光熊熊,把剩下的人都轰去了潼湖。      二王子身边也就只有一千人马,他与韩冰分了三路,汇合楚九、于小溪,将一万余人包了个严实。      于小溪骑着追风,挥着大刀,杀了个痛痛快快。韩冰弯弓射箭,于五十步外,专挑各色千夫长、百夫长射杀,把联军的指挥枢纽中端毁了小半。楚九在一旁护着韩冰,间或也弯弓射了几人。      二王子也杀上了兴头,仗着有救兵在,数度带军深入敌军,杀进杀出,毫不胆怯。      于小溪见状,瞥了眼韩冰。韩冰会意,接着两个护卫的掩护,从马鞍旁抽了只箭出来,对准了人群中的二王子便射了出去。      楚九听到耳畔风声,顺着瞧了过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二王子惨叫一声,摔落马下,立刻被突厥人踩成了一团肉泥。      附近几个姑墨军人立刻愤怒地嘶喊起来,不要命地冲过去和突厥人拼起了命。      夜色越来越浓,三国联军不敢再战,聚在一起冲着北边厮杀良久,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于小溪让楚九带人去追,叮嘱道:“追个百里便回来,他们已经被杀破胆了。”      楚九快速点了下头,点了五百人追了过去。      韩冰的手下浑水摸鱼杀了不少姑墨军人,战后清点时,姑墨千人精锐,只剩下不到百人。而于小溪麾下,还有将近三千人。      姑墨国再无可以与于小溪制衡之力,于小溪可以放心地占据潼湖,以姑墨国为根据地,同上辈子一样,扩大自己的势力。      于小溪进了帐篷,这是之前二王子的住处,被他鸠占鹊巢了。      他脱下盔甲,手因为脱力而微微发抖。于小溪闻着身上的血腥味,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是他该过的日子。      韩冰通报后,走了进来:“将军,已经往城内递了消息。二王子的部下打着火把,在寻二王子的尸首。”      于小溪嗯了一声,道:“楚九回来,让他去隔壁睡。抢来的那些粮草,运二十车进城,有愿入咱们骠骑营的,一人给八斗粮。咱们要开始招兵买马了。”      韩冰犹豫了下,小声道:“楚九怕是知道末将杀了二王子,他的耳朵太灵了。”      于小溪笑了:“本也没想能瞒过他。没事,我会解决。明早我要吃烤鱼,让老魏给我烙饼,就是昨天他烙的那种。”      韩冰道:“老魏,战死了。”      于小溪愣了下,老魏是韩冰配给他的一个亲卫兵,本来于小溪想调去炊事班专门给自己做饭的。可是老魏死命不干,他练了十几年的武艺,可不是为了给将军烙饼的。于是老魏便身兼了两职,又当侍卫,又当厨子,主帐厨房来回跑。      于小溪正想吩咐韩冰再去找个会烙饼的来,就听外面楚九道:“将军,我进来了。”      话音才落,楚九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韩冰见状,脸色不善地挡在于小溪身前:“将军还没宣你入账,你太放肆了!”      于小溪摆手:“算了,你先出去吧。明天早晨喝粥就好了。”      韩冰不情愿地躬身行了一礼,警告地瞪了楚九一眼,出去了。      “说吧,赶紧说完,我好睡觉。”于小溪打了个哈欠,坐到床边,踢掉了靴子,往后一躺。      楚九在原地站了好半天,于小溪都要睡着了,才感觉到楚九动了动。      楚九把于小溪身子摆正,扯过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合衣盘膝坐在一旁,抱着剑给他守夜。      于小溪抬手,轻轻搭在楚九肩上,闭目微笑:“九哥,恭喜你捡回一条命。”      楚九低声叹道:“听九哥一句吧,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少造些杀孽吧。”      于小溪侧头,看着楚九的后脑勺,以及下面那直愣愣支着的脖颈。      楚九对他一再妥协,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已经对楚九起了两次杀意,第一次是因为他打不过楚九而不得已打消念头,那刚才又是为何呢?      因为楚九识情识趣,看穿了他狠毒的计谋却没有指责他?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      于小溪想了一会,脑子木了起来。他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到沉稳的呼吸声,楚九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于小溪的睡颜。      这是一个以杀戮为乐趣的猛兽,他绝不能放任不管。      ---------------------------------      于小溪仰起头,看着上空盘旋着的鹰。      这是韩冰给他养的侦查、送信用的一对兄弟鹰,一名惊空,一名破空。      于小溪把年长的惊空送了楚九,楚九回了他一柄刚寻来的利剑---澄。      澄剑剑光若秋水,锋利无比,是楚九挑了沙漠一匪窝时找到的。      不知不觉,他们在姑墨国已经呆了近一年半。      老皇帝数次下诏,想让于小溪回朝,都被于小溪以军情紧急回绝了。      于小溪麾下如今已有五万人,近半是边塞各国新补进来的兵。于小溪给楚九也弄了个从五品的定远将军官职,他本意是在自己军里封了就好,没想着朝廷知道后,竟然真的下了个旨意,给楚九过了明路。      于小溪派人去打听了下,是六皇子赵文一力说服老皇帝下的旨,便明白这一事又成了两位皇子争斗的引线,楚九白捡了个便宜在身。只不知道四皇子赵毅登基后,要怎么把场子给找回来。      于小溪策马回营,刚一进帐篷,就见楚九黑着脸站在里面,显然是等自己半天了。      “姑墨老国王,是你给杀的吗?”楚九开门见山质问道。      “是他儿子动的手,我不过顺手推了把而已。”于小溪不耐烦道,“谁让那老头叽叽歪歪烦我个没完。”      姑墨老国王有个独女,号称塞外明珠,长得极美,从十四岁起就引来无数王子、国王提亲。      老国王见于小溪势大,想把女儿嫁过来,想着以女儿这样美貌,还不把在军营里呆久了没见过女人的生瓜蛋子于小溪迷得魂都没了,自己这个老丈人不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于小溪骠骑营五万人,岂不成了他的私军。      于小溪早在各国王王子身边安了无数密探,老国王的这想法不出一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小溪最恨有人算计他、意图掌控他,应了老国王的邀请去赴宴,假意与公主去花园里谈情,一掌劈昏了如花似玉的公主殿下,随手赏了跟着自己的一个副将。      事后于小溪便替那副将去向老国王提亲,把这事给闹了个人尽皆知。      公主不堪受辱,自杀了,老国王气得红了眼,扬言要把于小溪赶离瞳湖。老国王的大儿子见机,立刻来向于小溪投诚,于小溪便顺手帮他毒杀了老国王,把病弱心狠的察罕王子送上了王座,是为姑墨国第九位国王。      楚九气道:“先杀大宛国国王,再杀姑墨国国王,你是要把这些国王都杀个干净,全都换上听话的傀儡,你才高兴吗?”      “这可都是他们亲儿子求到我身上的,你那些大道理,去和他们儿子说,跟我说什么?”于小溪回道。      楚九深吸了几口气,道:“我本来在玟沅国替你游说国王提供马匹,他本来都要同意了,一听说姑墨国的事,就把我客客气气请出来了。谁敢与虎谋皮?你这样杀下去,把所有人都杀胆寒了,无人再敢来投,个个都想反水,你这个将军位子,还能坐多久?”      于小溪冷笑道:“能坐多久坐多久呗,我贱命一条,混个将军王爷当几年,已经是赚了。能活一天事一天呗,我就要活得开心,活得尽兴,哪管别人怎么想我!”      楚九闭了闭眼,掀开帘子愤然走了。       ☆、第九世(7)   于小溪自倒了杯水喝,翻着桌上的军情折子。      他识字不多,幸而他的手下识字也不多,写的折子一个比一个简单明了,大多都是直接遣人来报信,折子不过是为了方便文书归档留底。      韩冰带了一人进营,道:“将军,这是新来的卫兵启浩。”      于小溪听到熟悉的名字,抬头看了眼。      才刚十五岁的启浩脸上还带了点稚气,跪下就咚咚磕了俩头,大声道:“属下见过将军!”      于小溪就笑:“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回将军,启浩年纪小,但人很稳妥、周到,若他伺候不力,您尽可打末将军棍。”韩冰保证道。      启浩也忙道:“属下是家中老大,从小什么活都干,家中幼弟也是属下一手带大的,属下一定会好好伺候将军啊!”      “行啊,留下吧。”于小溪道,低下头又开始看信。      启浩站了起来,立在了一旁。韩冰小心翼翼道:“那从今夜起,就让启浩给将军守夜吧。”      这一年,楚九是一直睡于小溪帐篷里的,端茶倒水铺床值夜,一应亲兵的活都让他揽了个全。于小溪知道楚九是不照顾人不舒服的主,所以一直没拦着,反而很享受,只要楚九不得得得地企图用圣父光辉感化他的话。      韩冰送来的亲兵一个个都抢不过楚九,韩冰也再接再厉,一直没断了往于小溪身边塞人的念头。在他看来,楚九这个江湖人不靠谱,而且管得太宽,心太软,不适合待在于小溪身边。韩冰还一直担心楚九哪天暴起杀了于小溪,数次提醒于小溪提防楚九。      往日,楚九不在营地里时,都是一个叫老吴的侍卫守夜。只是于小溪一直不太喜欢老吴,所以老吴都是在帐篷外侯着,不敢进来。      今儿楚九人都回来了,按理说今夜就不用韩冰安排守夜的侍卫了。不过启浩刚来,于小溪也有些怀念,便点头允了。      韩冰见状,又道:“启浩一个侍卫,不好睡定远将军的铺盖,他自己带了铺盖来。可这帐篷狭小,怕是没地放,不然就末将这就把定远将军的铺盖移去隔壁帐篷吧!他如今是从五品的武官,本来就可以独占一帐篷,日日夜夜这么委屈地同将军同住,末将于心不忍呀!”      于小溪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几可跑马的帐篷,忍笑又看了韩冰一眼,见他一脸坚定,仿佛发自内心地在替楚九考虑般。      于小溪前脚刚和楚九吵完架,后脚韩冰就塞个人过来企图把楚九从他帐篷里给挤出去,这见缝插针的本事,真让于小溪哭笑不得。      “以往守夜的人,不都是在外面侯着么。”于小溪不轻不重把韩冰的想法给怼了回去。      韩冰抿抿嘴,道:“是,末将唐突了。”      韩冰恭敬告退,给了启浩一个让他加油努力争取早日把楚九挤兑走的眼神。      于小溪见了,用手扶着额,挡住自己脸上的笑意。      上辈子启浩值夜的时候,恨不得眼睛黏在自己身上,自己咳嗽一声都紧张得不行,问东问西要传军医来。于小溪被盯的苦不堪言,发了次火,启浩才不得已把阵地从他床边上转移到了帐篷外。      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不想再吃一次。相比较下,他宁可睡在楚九的圣父光辉中,反正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无视楚九。      楚九出去跑了半天马,天擦黑才回来。他看到门口站着的启浩,心下了然。      启浩冲着楚九客客气气行了礼:“属下见过定远将军。”      楚九问了问他的名字,道:“你去吃晚饭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属下不敢,属下不饿。”启浩道。      里面于小溪喊了声:“让你去你就去,就吃个饭的功夫,老子还死不了。”      启浩听了,犹豫了下,只好跑去快速吃了个战斗饭,然后打着嗝地又跑回来了。      帐篷里,于小溪已经吃过了,桌上给楚九留了饭菜,还冒着热气。      楚九喝了口汤,听于小溪道:“一会把剑给我磨磨,不够利了都。”      于小溪从来不自己保养武器和马匹,常说武人军人爱护兵器、宝马胜于妻子、性命,这条在于小溪身上可一点都不做数。上辈子这些都是韩冰、启浩管,这辈子有楚九,于小溪就只管糟蹋,所以追风和闪电都喜欢黏着韩冰和启浩。至于烈焰,脾气燥得很,除了驯服他的于小溪外,其他人都不肯让近身。      于小溪都是下雨天让烈焰脱了马鞍出去跑一圈,就当给他洗澡了。至于马厩,都是烈焰不在的时候,马夫们进去清扫。      楚九应了声,吃完饭,让启浩进来把碗碟拿走了,自己坐到一边,开始吭哧吭哧拿磨刀石给澄剑磨着刃。      “我记得,你说过,你养父是八月初七没的。”楚九低着头,慢吞吞道。      于小溪嗯了声,这是几个月前,一次他喝醉了时,随口说的,没想到楚九竟记住了。      “从这回青宁,快马加鞭,应该能在那天前赶到。”楚九道,“你走了这几年,也该回去给你养父扫扫墓了。”      于小溪心里一动,上辈子他也没想过回去给于老爹扫扫墓什么的,现在想想,是有点不孝了。于老爹待他的好,一点一滴都浮上心头来,于小溪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楚九见状,忍着计划初步成功的喜悦,道:“那就咱们两人,你骑烈焰,我骑追风,咱们速去速回,赶在大雪封路前回来。”      楚九年初时把师门心法练到了最高层七层,很是自负地说过如今江湖里能打败他的人不出十人。上辈子于小溪记得,楚九被一系列的事情所累,疲于奔波,直到自己死时,心法都一直止步五层,甚至还不如刚入江湖时的功力。      这辈子楚九除了盯着于小溪不要乱杀人外也没别的什么事,而且为了压制于小溪他格外勤奋练功,加之于小溪为他或者是为自己搜罗来无数武功秘籍来,让本就是练武天才的楚九在二十岁这一年,便踏入了绝世高手的队列里。      年前韩冰带人杀了一潜于流沙深处的巨蟒,取其胆献于于小溪。于小溪嫌蛇胆太腥,不肯吃,丢给了楚九。楚九服下后,闭关两月,终于突破六层,武功大成了。      韩冰得知后,那脸色无比精彩,于小溪每每想到,都忍不住爆笑。      也因此,楚九这次敢托大,只由他一人护卫于小溪来去。一来两人所骑都是快马,世间能追上围堵他们的马不多,二来他也方便他实施计划。      于小溪兴头来了,说做就做。当晚他就让楚九收拾了行囊,两人骑着快马,连夜就出发了。      韩冰得知后急匆匆赶来,只看到一个刚来上任便被丢下的启浩,和一封让他便宜行事的手书。      三天后,他们进了玉门关,踏入了大周的领地。      脱去大将军的身份,于小溪又变回了之前小乞丐模样,也不乱杀人了,让楚九寻回了一点两人初识时的感觉。      楚九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是那个位子释放了于小溪内心深处的杀意,如果于小溪不再当将军,不再当王爷,两人策马江湖,该是怎样快意潇洒。      只是在军营里混了这些时日,楚九也不复之前那样天真了。      边关稳定,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因着骠骑营的威慑,塞外各国各族不敢有所异动。而于小溪,就是骠骑营的核心,他若走了,或者死了,韩冰弹压不住下面的人,骠骑营分崩离析,各自为营,苦的不还是无辜的百姓。      楚九虽然不喜于小溪血腥手段,但他也明白,这样的骠骑营,也就只有这样的于小溪能够镇住。      他苦于寻不到两全的办法,既能让于小溪少犯杀孽,又可保边关内外稳定,只好一门心思练功,倒意外地让他早早地突破了心法六层,比他师父还要早两年。      祭拜完于老爹,楚九有心再把于小溪拐去墨城他师父墓前祭拜祭拜,怎么说于小溪也是他师门中人了。      只是于小溪一向不怎么把师门规矩放在心里,对他也是呼来喝去的,楚九有些担心于小溪去了师父墓前也这么口无遮拦的,师父在地下怕都要被气活过来。      “哟,九哥,那几个人,不会是想劫咱俩吧。”于小溪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树,还有旁边作凶神恶煞壮的土匪,哈哈大笑起来。      楚九回过神,在奔驰的马上侧俯下身,从地上捡了几石子在手,啪啪打了出去,那几个土匪应声而倒。      两人行到被堵路段,追风和烈焰嘶鸣一声,越过倒在地上的树,身姿无比矫健优美,颠得于小溪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破马,见天的折腾我。”于小溪不爽拍了下烈焰的头。      “马的脾性随主人嘛。”楚九语带笑意道。      “这么说,我那个便宜爹,还是个爱撒娇的人了。”于小溪看了眼追风,恶寒道。      楚九想到这,也跟着哆嗦了下。      “但是这事,应该也有例外的。”楚九干巴巴道。 ☆、第九世(8)      半个月后,他们到达了青宁县城。      县城还是老样子,大街小巷里的人谁都不会想到,这里出了一个被称为杀将军的大将军王。      于小溪没有入城,直接带着楚九去了于老爹坟前。      还没走到坟跟前,于小溪就咦了一声。      自于老爹死后,他一直没有来祭拜过,本想着应该已经是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没想到,杂草是丛生了,但只围着坟生了一圈,土包上却是干干净净的。      楚九皱眉看了会,道:“你养父,是怎么没的?”      “还能这么没的,生病,没钱治,死了。连个棺材也买不起,用席子裹了埋的。”于小溪喃喃道,松开马缰,要去刨土。      楚九拦住了他,自去一旁砍了颗树,剖了个木板出来,运功开始刨土。      不过一炷香时间,土下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一灰扑扑的席子裹着的是于老爹,那他旁边那个蜷缩着、破破烂烂衣服外露出乌黑色骨头的又是谁呢?      “老爹啊老爹,你死后还给自己找了个伴啊,只是这伴看起来,不像个老娘们啊。”于小溪嘀咕道,拿了个树枝去拨拉另一具尸体的衣服。      拨拉了一会,于小溪的手顿了下。      青宁城不算富裕,人多穿粗布衣服,穷人们的衣着看起来都一个样。而据他俩上次见面,也已过去了十二、三年,故而他刚才竟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是教他武功的那个老乞丐,一去不回、不知下落的老乞丐,竟已死在了这里吗?      楚九见于小溪表情,就知道这是他认识的人。      楚九没有吭声,用布包住了手,开始检查起老乞丐和于老爹的尸骨。      于小溪往后退了几步,望着一旁山坡下的田地出神。      那片本来是他们家的地,于老爹病后,为了筹钱贱卖了,换来的那点银子,只让于老爹多活了俩月。      不知过了多久,楚九走到他身边,道:“你养父,中了慢性毒。以我之能,无法断定他是因病还是因毒而死的。另外一个,腋下和后背都有毒针入骨的孔洞,几乎是一瞬间就毙命了。两人死的时间,应该是前后脚,相差不过半个月。我取了他们两人的一点遗骸,想要找位老前辈帮忙验下。”      于小溪怔了怔,想起了老乞丐听自己说于老爹死讯时的表情。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于老爹死得蹊跷?所以他才来坟前查看,结果殒命于此。杀他的人,和毒于老爹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于老爹?难不成,是和自己的身份有关吗?那老乞丐,看来也并不简单啊。      自己的身边,早早就已经被埋下了钉子吗?      “小溪?”楚九担心地喊了一声。      于小溪轻声道:“这是教过我功夫的一个乞丐。你看得出我之前学的,是什么门派的功夫吗?”      “是江湖里人人都练过的基本功,你学得很扎实,而且混入了许多市井中打架的阴招。”楚九道。      于小溪嘲了声:“都是假的。”      “我是真的,我可是你自己坑过来的,一向都只有你算计九哥的份,九哥可算计不了你。”楚九也自嘲道。      于小溪回头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总还有一点真的东西,楚九,韩冰,还有启浩。他们三人,于小溪不会看错。      楚九说的老前辈,在墨城,是和他师父比邻而居的老朋友,精医毒二道。      于小溪这才知道,楚九的师父师娘葬在了墨城,怪不得后来楚九在中原混不下去,带着便宜女儿跑到那个偏远地方。      “定远将军要衣锦还乡啦!”于小溪打趣道,“只可惜没人给你敲锣打鼓,鞍前马后恭迎伺候。不若我出点银子,给你雇几个临时随从充充门面,可好?”      “有福王大将军当小弟,已经是天大的排场了,你的私房银子留着给你师祖买点香火瓜果吧!”楚九笑道。      于小溪用脚踢着河里的水,踢的楚九半边身子都湿了。      楚九想着反正一会要洗衣服,便低着头继续收拾手里的草鱼。他一旁的石头上,摊着一堆野菜,这是给一辈子都处在长身体年纪的杀将军吃的每日必不可少的蔬菜。      吃完饭,于小溪脱了衣服在上游处游泳,楚九在下游洗碗洗锅洗衣服。于小溪在水里扑腾着,看了会楚九,笑道:“九哥,你好贤惠呀,干脆嫁了我好了,俩公公你也都祭拜过了,已然有名分了。”      楚九随口回道:“那你给我啥聘礼呀,我师娘可说过了,聘礼给的不够丰盛,可不能随便许人的。”      “我这骠骑大将军,正一品的官位当聘礼如何?”于小溪大笑道。      楚九正待说什么,突然脸色一正,如嗅到危险气息的猎豹一般,弓着身缓缓站了起来,盯着不远处的一处土坡。他手腕一翻,寒光剑在手,笔直地指向从那土坡后转出的两人。      那两人身形怪异,不晓得练了什么奇怪的旁门左道,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一人背着个流星锤,另一人扛着把于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刀。      “给我留一个?给我留一个?”于小溪兴奋道,扑腾扑腾游过来。      楚九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俩现在处于下风处,若那两人用毒,他们俩就只能入水,先躲一躲,再图其他了。      看那俩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不会用毒的。楚九盯着用刀那人坑坑洼洼肤色怪异的脸,想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楚九喝道。      “无妨无法,小爷手下斩的无名客也不少了。”于小溪笑道,也不穿衣服,一手拿澄,一手拿大刀。      他刚和一个被半强迫投来的副将学了双剑流,还没找到机会用呢。      那两人桀桀笑了起来,拿着流星锤那人尖声道:“楚深那老头不是最讲究人命可贵的吗,平日里连只小猫小狗都舍不得杀,怎的教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徒弟。合着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      楚九听了,脸沉了沉。楚深就是他师父,他是孤儿,所以随了师父姓。      于小溪不耐烦打嘴仗,伏下身体,飞也似的冲了过去。楚九见状,忙也跟了上去。      扛刀刺客一扬手,黄色的粉末飞了满天。楚九脱下外衣,灌了内力一震,将漫天粉末扇去了大半。      于小溪已经冲到流星锤刺客跟前,那人流星锤一砸,于小溪举起双剑一架,两人逼近,脸相距不过一尺半。      于小溪猛地吐出口中的暗器,那细小的箭头就刺入了对面人的左眼。于小溪从小就和其他孩子比谁吐口水吐得远,这招练了十几年,早已炉火纯青。加之他光溜溜提剑就上,对方根本没想到他身上还能藏了暗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自然没能躲过去。他哪里晓得,于小溪刚才不打嘴仗,是因为嘴里已经藏了东西,怕说多了被人发现。      那刺客大叫一声,手下使劲,流星锤重重压了下来。于小溪一招得手,不再恋战,顺着那力道一个打滚翻了开去。      于小溪信奉的是能用阴招的时候不用其他招,楚九被他练得对于一切市井中的流氓招数都如数家珍,应对起来熟练得很。      另一人也已同楚九对上,两人兵器刚一触碰,刀客脸色就是一变。他万万没想到楚九进益如此快,武功已隐隐在自己之上。      楚九挂心于小溪,一出手便使出了十分的杀招。他在战场上也是历练出了一身的杀气,剑剑冲着刀客命门刺去。      另一边,于小溪在一旁溜那锤客。锤客纵横江湖十几年,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是八十,哪里吃过这样的大亏。他怒急攻心,疼痛难忍,手下便有些乱了章法,只追着于小溪挥锤不停。一只眼不好判断距离,他索性闭了眼,听声辩位。      可惜他碰上的是在战场上两辈子亲手杀人就杀了近千人的杀将军----于小溪,从杀气和经验上都已然落了下风。      于小溪绕着圈子跑,猛地蹲下,双腿用力弹跳起来,用大刀去削身后锤客的手。      锤客猛地停住前奔的趋势,大喝一声旋身锤向半空中的于小溪。不想于小溪故意引他到了一有坑洼的地方,他脚下一踏空,身子略有不稳,劲便使错了方向。      于小溪勾起嘴角,另一手的澄剑无声无息击出,擦着锤客的颈侧飞了过去,斜斜插入土中。他一脚在流星锤上一踏,顺势飞出一丈外,然后又疾退了数丈。      锤客身子顿住,流星锤重重落在地上。他颈侧动脉喷出大量鲜血,不过一息间,他便不甘心地死去了。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发生的,是于小溪仗着自己丰富的杀人经验、快速的分析、判断能力完成的。锤客只当于小溪是个杀了几个人、侥幸当上大将军的十六岁少年,一时轻信,导致毁了一眼,怒火攻心,错上加错,才丢了性命。      那边楚九还未制服刀客,于小溪见两人可能还要再打会,便走到锤客身边,用剑翻着那人的衣服,勾出钱袋,划破了袋子,见里面有约十几两散碎银子。另还有几个油纸包的小包,里面想必是各种毒粉。      于小溪不敢自己摸,用剑把这些玩意拨拉到一起,等着楚九一会来收拾。      等于小溪回水边穿好了衣服,归剑入鞘,揪了根草叼在嘴里慢悠悠溜达过来时,楚九已经点了刀客的穴,正在逼问对方主使者的身份。      “不用问了,左右不过那么几人。”于小溪懒洋洋道,“杀了杀了,咱们换个地方过夜就是。”      刀客充满怨毒的眼神瞪着于小溪,狞笑道:“你也嚣张不了多久,竟然敢独身回来,真以为别人杀不了你吗?”      “放心,小爷很快下去陪你们哥俩继续玩,等我啊。”于小溪笑嘻嘻道,一剑捅死了那刀客。      楚九担心道:“会是谁呢?”      于小溪愣了下,大叫道:“哎呀,忘记问他们收了多少钱了!小爷还不晓得自己的命值多少钱呢!”      楚九啼笑皆非道:“罢了罢了,走吧走吧。”‘      “等下,搜下身,然后烧了这俩毒家伙。”于小溪悻悻道,走到一旁把看了半天热闹的追风和烈焰喊了过来,“俩没用的家伙,连有人来了都没发现,还是九哥的耳朵灵。”      烈焰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不也没发现吗。于小溪感觉就算烈焰发现了,估计也不会出声提醒,只会乐滋滋地看他吃瘪。    ☆、第九世(9)   楚九、于小溪二人赶路到后半夜,不小心走错了岔路错过了驿站,不得不在一个山洞里过夜了。      “他们该是江湖杀手组织---刺里的人,不便宜也不好请,要杀你的人可下了大功夫。”楚九道。      “算他们识相。”于小溪闻言,满意道。      楚九无奈摇头,剩下的时间,只能带着于小溪日夜兼程,提高警惕,到墨城后,感觉自己都要老了十岁。      墨城东大街有一家医馆,里面有个李大夫,就是楚九要找的人。      “李叔。”楚九进了门,对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喊道。      李休愣了愣,茫然看了过来,道:“小九啊,你不是投军去了吗?”。      “回来给师父师娘扫墓,顺便来看望您。”楚九温和道,左右看了看,道,“阿城阿武呢?出去看病人了吗?”      “阿城啊,回家探亲去了。阿武,嗯,买菜去了。”李休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道。      楚九皱眉看着李休,他离开墨城时,李休头发还都乌黑,怎的才几年功夫,就全白了,他刚才都没敢认。      李休看向于小溪,楚九忙道:“这是我的小兄弟,您喊他小溪就好。”      于小溪打量着李休,道:“李叔。”      李休呵呵笑了笑:“你们坐,坐,我去和阿武说声,多买点菜回来。家里难得来客人。”      李休拄着拐杖出去了,于小溪看了眼门外,道:“他怎么有点怪怪的。”      “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我记得他喜欢喝酒,我师娘老说让他少喝些,老了中风,老年痴呆什么的。”楚九疑惑道。      于小溪乐了:“我看他现在已有这个趋向了。”      楚九瞥了他一眼,道:“正经两天你都忍不住?咱们可是有求于人的。”      过了会,李休和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楚九欣喜道:“阿武,你都长这么高了,快比九哥高了。”      阿武勉强笑道:“九哥。”      他就喊了这一声,便直勾勾地看着于小溪。楚九见了,怕于小溪生气,忙侧身挡住了他。      李休招呼道:“你俩过来坐,让阿武去厨房做饭。小九,和李叔说说,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啊?”      楚九压下心里的疑惑,拉着于小溪坐到桌边,含笑道:“还好,去了几个地方,也见了不少人。”      “我记得,你当时回中原,是去成亲的。”李休咂咂嘴,道。      “林姑娘,已经嫁人了。”楚九苦笑道,“是我回去得太晚了。”      李休看着楚九,叹了声:“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为了照顾老楚和幼娘。是你李叔没能耐,治不好他们俩的病。”      “不是李叔的错,师父说,他们的命数已到,都是天定的,人力终究是有限。”楚九双眼微微发红道。      阿武烧了热水,沏了茶,端了过来。      楚九接过,给他们三人各倒了。于小溪侧头瞥了阿武一眼,阿武低着头,身子微微发着抖。      李休端着茶,吹了吹热气,没有喝,絮絮叨叨说着楚深的事。      楚九正要喝,于小溪抬手盖在了他的茶碗上。      “你喝。”于小溪把自己那碗茶递到阿武跟前,冷冷道。      阿武脸色立刻变了,下意识看向李休。      李休猛地睁大了眼,一碗热茶泼了过来。于小溪和楚九疾退数步,李休大喊道:“畜生,还我徒儿命来!”      楚九一掌劈昏冲过来要拼命的李休,放到一边床上,然后扯过欲跑的阿武,质问道:“怎么回事?阿城怎么了?”      阿武悲愤地瞪着他,道:“阿城哥死啦,就是被你的好兄弟,赵荣亲手杀的!”      楚九一怔,询问地看向于小溪。赵荣就是于小溪被认回来后,老皇帝给起的名字。      于小溪耸肩道:“我杀的人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阿武仇恨地看向他,骂道:“我可都还记得!阿诚哥和我跟着李老板的商队去大宛买药材,你带人洗劫了商队。我们把货物和钱财、马匹全给你们了,你们还要抢李老板的女儿!阿诚哥去求情,你就,你就一剑捅死了阿诚哥和李小姐,说让他们去地下当亡命鸳鸯去了。”      阿武说完,崩溃大哭起来,用力打着楚九的胸膛:“你若还是我的九哥,你若还记着师父一点好,你就杀了这个杀人如麻的畜生,给阿诚哥,还有所有被他杀死的无辜的人报仇!”      楚九铁青着脸,看着床上的李休,没有吭声。      骠骑营日常就是抢劫商队,凡是不教保护费的,关内关外抢了个遍。虽说一般只是抢货不杀人,但兴头真上来了,谁又管的住呢。      尤其于小溪又是个狂妄肆意的人,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楚九没有回头,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就算那个什么阿城不是我杀的,又怎样。我杀的那些人,他们的亲人、朋友,只是没找到机会毒杀我,向你告我的状而已。”于小溪讥讽道,“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少。我杀人又不会专门避开你的老相识们。”      楚九闭上眼,于小溪连骗都懒得骗他,哪怕只是说些安慰人的谎话呢。      楚九随手打晕阿城,把他放到椅子上,然后拉着于小溪走了。      墨城,他怕是再不能回来了。      楚九没有去祭拜楚深和幼娘的墓,他不想扰了他们二人的清净。师父师娘一生仁善,却收了他这样一个善恶不分的徒弟,死后还被他坏了名声。      “楚九,你要走就走,别给我摆脸色瞧。”于小溪停住马,不耐烦道。      他们两人已经离开墨城数十里,楚九一直默不吭声,一向喜欢撒娇的追风都安静了,引得烈焰不停去看它。      楚九也停住了,他仰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走,走去哪呢。”      “去你的江南,回你的江湖去!”于小溪道,去给别的人骗,当别人的圣父去。      “我不会走,除非死,否则我不会离开你。”楚九回头,坚定道。      “你要监视我一辈子?真不怕我杀了你?”于小溪冷笑道。      “杀得了便杀吧,我也就解脱了。”楚九笑道,“我脑子笨,除了练功不会别的。所以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改来改去,太麻烦,而且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于小溪驱动烈焰,行到与楚九并排的地方。他看着楚九,问道:“你觉得,我再这样下去,会众叛亲离?”      楚九认真道:“是。”      “那这个骠骑大将军,让你当,怎样?”于小溪又道。      楚九愣了下,半响才道:“那你呢?”      “我?”于小溪笑了起来,“就委屈委屈,给你当个副将吧。” ☆、第九世(10)   回了营地,于小溪把韩冰喊了过来,让他帮自己写转让职位的奏折。      韩冰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这,这,末将,恕难从命。”      “那就滚,换个能从命的来。”      “末将会杀了那些从命的。”韩冰道。      于小溪眯了眯眼,韩冰意识他动了杀心,深吸口气,道:“末将能问下将军,理由是什么吗?”      “理由?现成的不就是吗,我杀了姑墨国王啊,抹黑了大周颜面,影响了和附属国的关系,所以自请辞去大将军之位,由心地善良的定远将军接任啊。”于小溪轻松道。      韩冰道:“末将不是在问这个,末将是,是想知道您为什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把将军之位让给楚九,是不是他给您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于小溪道:“他能给我下什么药,你也太瞧得起他了。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这个位子,他坐我坐,不都一样吗,他什么事整得过我啊。”      韩冰疑惑道:“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于小溪危险地笑了笑,韩冰心下了然,走过来,开始替于小溪写折子。      于小溪预料得不错,他的请求,朝里吵了两天,老皇帝便下旨破格允了。      骠骑大将军的位子好让出去,但要回来就难了。只要能分化楚九和于小溪,让他们俩斗起来,朝廷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权利这玩意,一旦尝过了,楚九一个平民出身的武人,能轻易地放弃吗?      于小溪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朝廷里那帮文人在想什么。      楚九稀里糊涂当上了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于小溪领了个从九品的副将之职,不过营里也没谁真的敢把他当副将,毕竟人身上还有个王爷名衔呢。      平日开会,楚九坐着,于小溪站着,在外面还算给面子。回了帐篷,俩人依然还是原来的相处模式。      楚九当了没几天大将军,便下了令,一禁止屠杀百姓,二是禁止私下械斗,违者,轻打八十军棍,重,斩。      骠骑营一下子炸开了锅,日常不让做,这兵还当个什么劲。      楚九杀了俩领头闹事的,重责了近百人,其他的都被拉去潼湖边挖水渠,一个个累了个半死。营里表面老实了些,下面暗潮涌动,连刺杀楚九的计划都被捣鼓出来了。      韩冰这才恍然,跑去拍于小溪马屁道:“还是将军深谋远虑,末将佩服。”      于小溪呵呵两声,心想楚九平日面团似的没脾气,其实还是有点血性的。      他一开始为了活命,为了让自己和手下不被饿死,开了个不好的头,抢劫商队、滥杀百姓成了惯例,想改已经难改了。这样下去,骠骑营不过两年,就会被忍不下去的关外各国联合大周分化杀之。      上辈子于小溪花了好大力气,把中上层将领杀了个光,一通大换血后才让手下老实了,规规矩矩按着他新定的规矩去外面收保护费。这辈子他懒得折腾,索性教给楚九去做,脏活累活楚九做,他练功跑马就好。      楚九过了一阵子也想明白了,满是无奈地看着于小溪:“又坑你九哥。”      “早说了,你这么蠢,不坑你简直对不起我自己。”于小溪得意道。      于小溪得意没两天,出去溜达时揍了一个看不顺眼的客商,被告到了新任骠骑大将军跟前。      楚九看着被打断了双腿的胡商,沉着脸让人把于小溪喊来了。      于小溪午睡才起,打着哈欠来了,无视掉身后无数各怀心思的视线。      一进帐篷,楚九便质问道:“这人是不是你揍的?”      于小溪看也不看,就道:“我哪记得住。”      那胡商便用胡语咒骂起来,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从小宠大的,刚来姑墨国就被人打折了腿。他是知道杀将军赵荣的,但是不晓得副将于小溪,所以才敢大着胆子来告状。      于小溪愣了下,看着那人道:“这头肥猪啊,我还真记得,叫起来也跟杀猪一样。对,小爷打的,咋啦!”      楚九冷冷道:“打伤无辜百姓,按例,杖八十军棍。”      于小溪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楚九喝道:“来人,拖下去,打!”      旁边无人敢来拖,于小溪冷笑道:“楚九,你忘了你这个将军怎么来的?我就算不是正一品的骠骑将军了,也照样是大周的福王,你可以把整个骠骑营五万人都喊过来,看看有谁敢打我。能找出一个来,我跟你姓。”      一直骂骂咧咧的胡商倏然静了,他终于回过味来,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有人看不惯楚九的新规矩,想要借刀杀人了。      楚九等了一会,起身道:“没人敢行刑,那我就亲自来。”      于小溪道:“好,你来,我看你敢不敢真的打!”      于小溪大步走出帐篷,脱了上衣,跪在平日里打军棍的台子上,冲着跟出来的楚九厉声道:“来!”      营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看着台子上的两人。      这台子还是新立的,是整个营地最显眼的地方。      楚九拿起旁边的棍子,和于小溪对视了一会,走到了于小溪身后。      结结实实八十军棍,就是楚九没用内力,就是于小溪练了外家功夫已有五、六年,已然皮糙肉厚得很,也被打了个皮开肉绽,整片背上都寻不出一块好肉出来。      启浩把于小溪背回了帐篷,一边发抖,一边要给于小溪上药。      “滚!”于小溪一巴掌打落药瓶,骂道。      启浩只好滚了,在外面无头苍蝇转了一圈,抓着韩冰道:“队长,怎么办?”      韩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午时了,去请将军回来吃午饭。”      启浩愣了下,韩冰喝道:“还不去!”      启浩忙跑去寻楚九,韩冰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强忍下了杀意。      以于小溪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让楚九打八十军棍。楚九连他都敢打,其他犯了事的更不在话下。这八十军棍打完,楚九的新军规才算真的砸实了,再不会有人敢犯。      就是因为明白这个,韩冰才没有制止,他不敢坏了于小溪的计划。      不过这笔账,就是于小溪不算,他日后也会找楚九去算的。      楚九一进帐篷,就看到桌上饭菜边,摆了七八瓶金疮药,全是最好的。      他拿了一瓶,走到床边,蹲下好声好气道:“九哥给你上药啊。”      “上就上,废什么话。”于小溪冷冷道。      楚九看了眼他的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过了。      之前看于小溪乱杀人他本来是很生气的,但是现在怎么又心疼了呢。      楚九唾弃着自己的优柔寡断,小心翼翼给于小溪背上倒药粉。      楚九一听那胡商来告于小溪的状,便隐约猜到这是不是于小溪布的局。新军规刚下,于小溪便惹了这么一出。于小溪了解他甚于自己了解自己,自己肯定是会按照规矩处置于小溪的,那于小溪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完全可以把尾巴收得很干净。      第一军棍打下去,楚九没等来于小溪暴走起身,要同自己拼命,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九哥知道,你对九哥好,九哥都记着呢。”楚九小声道。      “谁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骠骑营,都是老子的心血呢。”于小溪嘲道。      上完药,楚九道:“要把饭给你端过来吗?”      “不吃了。”于小溪道,扭头冲着墙睡了。      楚九犹豫了下,匆匆吃过饭,让启浩进来收拾了。启浩不停地往床边瞅,出去的时候还给帘子绊了一跤。    ☆、第九世(11)   下午楚九就在这帐篷里消磨的,他时不时去摸于小溪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到了晚饭时,韩冰亲自送了饭进来,做的是炖得酥烂的牛肉羹和又香又脆的烧饼。      楚九凑到床边,小声道:“小溪,小溪,醒醒。”      于小溪扭过头,瞅着他道:“醒个屁,一下午老摸老子,老子都没睡着。”      楚九好脾气地笑笑:“都是九哥的错。你起得来吗?”      “起不来,滚,我不饿。”于小溪回道。      “是不是还在生九哥的气?九哥把军棍拿来了,你也打九哥八十军棍吧。”楚九道。      于小溪这才瞥见桌子边上放的棍子,好笑道:“打得你也下不了床了,谁伺候我?”      “你先打几棍,出出气,其他的先记账。你现在这样也使不出什么力气,等你好了,随便你打,好不好?”      于小溪听了心动不已:“不要军棍,拿我鞭子来,再蘸点盐水。”      楚九倒吸口气:“还是你狠。我明天还去巡营,咱只用鞭子,不用盐水行不。”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于小溪坐了起来,楚九拿来鞭子,脱了上衣,背过身道:“打吧,别累到自己了。”      “你跪下啊,我这样够不着。前面也没人,你就当跪天跪地了,不委屈你吧。”      楚九闻言,便往前走了一步,跪下了。      于小溪抽了他下,楚九闷哼了声,背上立刻现一条红痕。      于小溪看着那红痕,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想就这样,活活把楚九抽到断气。到时候楚九的身上,鞭痕错落,会是怎样一副景象呢。      于小溪用手指描摹着那鞭痕,然后发现,自己竟然硬了。      他一向觉得,世上最爽的便是杀人,于房事上并不上心。重生后他也没碰过谁,连梦、遗和晨、勃都很少,还被楚九笑话过是不是小太监。      楚九会不会也硬了?于小溪想着,弯下身去摸楚九前面。楚九大惊,下意识抓住于小溪的手:“乱摸什么!”      于小溪眼神怪异直勾勾看了他半天,看得楚九汗毛倒竖,才道:“放手。”      楚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于小溪,还颇用了些力气,忙松开了手,看了半天无碍后,才又抬头去看于小溪的脸。      “你出去。”于小溪命令道。      楚九心里奇怪,穿了衣服,把鞭子放回原处,疑惑地看了于小溪一眼,才出去了。      于小溪坐了好半天,才慢吞吞走到桌前,把凉了的晚饭给吃了。      他瞥到楚九搭在一旁的斗篷,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低头闻了闻。      鼻中满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味道。      晚上,楚九有些忐忑地进了帐篷,见于小溪趴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想要去摸摸于小溪额头,然后又顿住,只仔细观察于小溪的脸色,见他面色红润,这才放心地直起了身。      轻手轻脚脱下外衣,楚九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于小溪都表现得很正常,那诡异的眼神也没有再出现,更没有再摸什么不该摸的地方,他的伤口也恢复得很快,这些都让楚九松了口气。      一个月后,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      于小溪和楚九去了附近的一个名为左光的小村子,这是骠骑营的人建起来的一个村子,表面看起来是个几十户的小村子,地下却是庞大的地下城。骠骑营半数粮草、金银珠宝都存在此处。村子里住的全是精兵,进入地下城的大门极为结实,只有韩冰和于小溪有钥匙。      于小溪带着楚九下到地下城,锁上了大门。      楚九只当他来清点自己的私房,也没多问什么。      于小溪在地下城的住处位于正中心,里面常年储存着干粮和清水。      于小溪没去看仓库,而是直接去了寝室。他坐在床上,眼睛亮晶晶看着楚九。      楚九疑惑道:“你,怎么了?”      “我一来地底下,就特兴奋。”于小溪道,低头示意楚九看向自己那地方。      楚九下意识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然后反应过来,好笑道:“那要不要给你找个姑娘来?”      “不要姑娘,九哥,你来。”于小溪抬头,看着楚九道。      ------------------------------------   韩冰瞪着跪在地上的启浩,这已经是于小溪第二次单独同楚九出门,不带其他任何人了。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左光村的人来信,于小溪三天前进入地下城后,就一直没有出来。他事先倒是知会过上面的人,说要在下面呆几天。不过韩冰还是很担心,不晓得于小溪是不是已经被楚九杀死在下面了。      “别请罪了,备马,点一百人,去左光村。”韩冰道,他等不了了,就是于小溪要责罚他,他也要违背命令,下去确认下于小溪的安危。      启浩应了声是,跑出去没一会,又跑了回来,一脸惊喜道:“队长,王爷和将军回来啦!”      韩冰听了,也是一脸喜色,匆匆去了主帐。他通报了一声,得到准许后,才掀开了帘子进去。      于小溪脱了斗篷,歪在桌边看姑墨国王送来的一盒珍珠。楚九低着头在床上吭哧吭哧擦着他的寒光。      韩冰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于小溪看起来心情很好,笑着对韩冰道:“没什么事,就开饭吧。”      “是,末将让人烤了一只羊羔,将军是要配饼还是配饭?”      于小溪顿了下,道:“都不想吃,做碗清汤面吧。”‘      韩冰疑惑地抬头看了于小溪一眼,应声告退了。      没错,真的是哪里怪怪的。      上次王爷和楚九跑出去一趟,回来就把将军位子让了。这次,王爷不会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想法了吧。      这个楚九,难道真的学了什么巫蛊之术,给王爷下了降头?      帐篷里,于小溪吸溜吸溜吃完面,看着满腹心事有一搭没一搭挑着面条的楚九道:“委屈你陪我吃几天清淡的了。”      楚九猛的涨红了脸,看也不敢看于小溪,埋头努力吃面,差点把自己给呛到。      于小溪大笑起来,帐篷外的启浩听了,满脸疑惑。      饱暖思□□,于小溪填饱了肚子,坐在暖烘烘的帐篷里,冲着楚九勾了勾手:“你过来。”      楚九抱着自己的铺盖,低着头道:“我,我去隔壁睡吧。”      于小溪收了笑,漫不经心道:“过来。”      他的表情已经是发怒的前兆了,楚九犹豫了下,慢慢走了过来。      于小溪扯过他胳膊里夹着的铺盖,扔到一边,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抖落开了。      “我床大得很,被子也宽,两个人盖足够了。”      “这样不好。”楚九小声道。      于小溪啧了一声,对着外面喊了声:“启浩死开,外面不许留人。”      过了一会,才听到外面启浩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小步跑开了。      于小溪把楚九拽到自己边上坐着,笑道:“行了,没人了。”      楚九低着头不吭声,于小溪意犹未尽地摸着楚九的胸膛,道:“好九哥,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还是认命的好。我的脾气你晓得,闹起来,可不是死一两个人能解决的。而且,就我这折腾劲,也就你能吃得消。你就当造福苍生吧。”      楚九握着于小溪的手,终于抬头看向于小溪的脸,认真道:“你真心的?”      于小溪道:“骗你做什么。”      楚九静了一会,笑着说了句:“好吧。”      于小溪晓得他还是不信的,不过是顺着自己,等时间久了自己改了主意。但是于小溪才不管楚九心里怎么想呢,只要他乖乖地和自己上床就好。      而且,以楚九的性子,和自己多了这样一层关系后,日后是更加舍不得训斥自己的,还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于小溪乐滋滋把楚九扒了个精光,一双眼睛狼一样上下巡视着。楚九眉头微微一皱,往床里面一躺,扯了被子盖住自己,闭目道:“睡吧。”      于小溪也脱了个干净,拱到楚九怀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练武之人的身体就是和那些软绵绵的女人不一样,这手感,啧啧。      楚九的脸红了,他在于小溪手腕上弹了一下,于小溪半边身子都跟着麻了。      “这种事,不要,咳咳不要太频繁,伤身体。你,你都两天没练功了,再这样,你的武功可要荒废了。”楚九满脸通红道。      于小溪闷笑起来,终于不再乱摸乱动,老老实实缩在楚九怀里不动了。楚九见状,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放心睡了。      楚九的胸膛很烫很结实,还汗津津的。于小溪迷迷糊糊睡着前,还想着,楚九上辈子的那个便宜媳妇,实在是太亏了。       ☆、第九世(12)      于小溪醒来的时候,楚九已经不在了。      自己竟然睡得这样死?      于小溪有些吃惊,在床上赖了一会,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放在床边,摸一摸,暖烘烘的,里面还卧着一个汤婆子。      楚九以前可不会这样心细,或者说,不愿意这样惯着自己。      于小溪得意地笑了起来,悠闲自在地穿好了衣服。      “饭呐!”于小溪扯开嗓子喊了声,没一会就见启浩拎着食盒进来了。      “楚将军拉着二营的士兵们去瞳湖冬泳了。”启浩没等于小溪问,便主动答道。      于小溪哦了一声,喝了两口粥,疑惑道:“换新厨子了?”      启浩小声道:“是姑墨国王送来的厨娘,韩副将已经察过了,没问题。她的家人也都被送来了。”      于小溪奇道:“怎的特意送了个厨娘来?”      “您之前回乡祭祖,这事让国王知道了,他晓得将军是青城人,这厨娘也恰好是青城人,做的菜都是青城那一带的口味。”      于小溪怔了下,上辈子他穷惯了,于老爹做饭从来都是野菜粗粮一锅乱炖,当了乞丐后是剩菜剩饭一锅炖,青城菜到底啥口味,他还真不晓得。      他自嘲地笑了笑,姑墨国王这马屁真是拍在了马腿上。      “叫韩冰过来。”于小溪吃完饭,抹了抹嘴,吩咐道。      韩冰很快就来了,他额头上还带着汗,明显是刚刚在带兵训练。      这一个两个的,大冬天大早晨的就练兵。于小溪不由摸了摸自己几乎不存在的良心,自己这个大将军是不是当得太不上心了。随即他想到,现在的大将军是楚九,自己只是个小副将。      “最近营里出什么事了吗,那些人还老实吗?”于小溪抬手让韩冰起来,问道。      “洪飞和堪达罕私自倒卖军粮,人末将已经关起来了,参与的士兵也都处理了。”韩冰答道。      于小溪笑了声:“就知道会有人跳出来,其他人呢?”      “还算老实,估摸着是在观望。”      “把之前卖奴隶的事栽给他们,报给楚九,就说我已经审完了。”于小溪面无表情道。      于小溪一直在搜罗西域各国的美女和壮丁,通过地下奴隶市场在关内外贩卖牟取暴利。他培养的奸细们,也借此渠道打入各国内部,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情报。      楚九两个月前就隐约察觉到这个奴隶市场的存在,一直想要拔出这颗毒瘤。但他哪里会明白,这样的市场永远不会消失,它的背后,站着各国的庞大势力。      韩冰见于小溪没别的吩咐了,便和启浩一起退了出去。      韩冰略微放心了些,王爷并没有被那个江湖人迷惑了心智。于小溪每每唤楚九的名字,都如同唤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分别。王爷的心坚若磐石,冷酷无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他的决定。      楚九只不过是王爷的一枚棋子。      过了午时,楚九才回来。他的发梢还带着冰渣子,脖颈处被搓得通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于小溪单手倒立在空地上,身子绷得笔直。楚九走过去,随手在他脚腕处一弹,于小溪腿一软,险些就瘫倒下来。      “绷住劲,再坚持一个时辰,才能休息。”楚九严厉道。      “一个时辰,脑子都充血了,会死人的。”于小溪不满道,一个打滚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腕,冲着楚九一招手,“来,过几招,找找手感。”      楚九便笑着在他踢过来的脚心处挠了下,一下子就痒到了于小溪的心窝里。于小溪一缩脚,倒吸口气,白了楚九一眼:“你给我认真点!”      于小溪随手拿起一旁的红缨枪攻了过来,楚九懒洋洋应招,被打了七八下,还笑嘻嘻的样子。      “你省着力气做什么?”于小溪不满道,想到什么,换上了一脸坏笑,“想留到晚上用?”      楚九咳了一声,扭头大声道:“午饭呢!都饿死了!”      于小溪走过去勾着他的肩,戏谑道:“你是大姑娘么,成天就知道害羞,你看你,耳朵都红了。”      “我这是冻的。”楚九道,这话是实话,但是在此时此刻,听着就像是假话。      于小溪便伸出双手放在楚九耳边,道:“那我给你捂捂。”      楚九小声道:“别闹了,大家都看着呢。”      他想要拨开于小溪的手,又不敢太使劲怕于小溪生气,两人一时僵持在那,看得一旁的韩冰眼角直抽抽。      “王爷,将军,京里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件,请过目。”韩冰忍不住大声道,把信递到于小溪跟前。      于小溪这才放开楚九,接过信拆开瞄了一眼:“老皇帝死了,赵文也死了,呵,赵毅那家伙登基了。”      韩冰微微皱了皱眉,道:“四皇子,不,这位新登基的皇上,可不太喜欢您。”      “他不喜欢我,正常。听你这意思,京里头还有人喜欢我?”于小溪道。      “六皇子是偏向您的,您忘了,他还给您送了两个美人过来,都被您赏赐给别人了。”韩冰遗憾道,“不过如果他登基,怕对您的态度也和现在的皇上一样。所以谁登基对咱们也没影响,咱们只要牢牢地把兵权握在手里就好。”      “这新皇帝登基,是不是要宣我回京参加大典啊?”于小溪问道,身子一歪靠在了楚九身上。      “您说军务繁忙,推了就是。”韩冰道,上辈子他也是如此提议的,于小溪也采纳了。      但是这一次,于小溪打算回去亲自会一会那个赵毅。他不想再像上辈子一样稀里糊涂,身边被安插了人都不晓得。      而且他有一个直觉,围绕着自己身边发生的他上辈子没发现的事,应该都和赵毅有关。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因为老皇帝和赵文都死了,而赵毅还活着当了皇上。于小溪是一向喜欢高看对手一眼的,这样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和尊重。      吃完午饭后楚九去批阅文书,于小溪去遛他的烈焰,韩冰骑着追风跟在一边。      “王爷,您上次带回来的尸骨上的毒,属下已经查出点眉目了。这是一种很稀有的毒,来自西域,名叫蚀骨,可以说是见血封喉。江湖上用这种毒的人,不超过十个,其中武功最好的,名叫夏邑。只是离他最近一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已经过了十二年了。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是不是还活着。有人说,他是为情所困,走火入魔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于小溪随口问道。      “因为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个青楼,他杀光了里面所有的人。”韩冰平静道。      “哈哈,不一定是为情所困,说不定是因为不能雄起,恼羞成怒……”于小溪仰起头,大笑起来。      韩冰没有笑,依旧板着脸道:“属下还会继续追查下去,请王爷多给属下一些时间。”      于小溪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在我刚去边关那几个月,楚九说有一个武功很高但是没有恶意的人一直在跟着我,后来他就不见了。他说你应该也察觉了。那个夏邑武功有多高?和那人差不多吗?比楚九高吗?”      “可以说是一流高手,没有吃蛇胆前的楚九,对他不过三成胜算。至于那个跟踪您的人,他是专攻潜行的,若真打起来未必打得过我们。而且,夏邑善毒,倒没听说善于潜行。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资料未必准确。”韩冰道,语气里含了一丝控诉的意味。      于小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件事韩冰可以念叨他一辈子。      “好好查查这个夏邑,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就是他了。”于小溪一扬马鞭,烈焰风驰电掣般跑了起来。      “王爷,您这次回京,打算带多少人?”韩冰骑马追在后面问道。      “就带启浩一个,我出发后,你亲自带5000人马去玉门关外,我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撤兵。”于小溪大声道,“瑙城靠大周近,和大周新换来的边防将军也很熟,你就驻扎在它城外,好好敲打敲打。”      “遵命,属下等着王爷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于小溪就和启浩出发了。      路上,启浩看着于小溪身上的斗篷,一脸犹豫。那是楚九的斗篷,穿在于小溪身上,明显大了一圈。      队长说的没有错,王爷和将军之间,真的怪怪的。不过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要做的,就是忠诚地执行王爷的每一个指令,保护王爷的安危,必要的时候,为王爷去死。      二十天后,京城外十里的树林中,于小溪擦了擦满是风尘的脸,让启浩伺候他穿上了朝服。      这还是他两辈子第一次穿这身衣服,于小溪总觉得穿着有些难受。可大将军的战甲他是不能穿了,小副将的衣服又压不住场子,只能穿王爷的一品朝服了。      他们二人重新整装出发,城门口的侍卫远远地见了,忙不迭地派了个人去宫里通风报信。京城里的人都以为,于小溪是不敢回京赴这个鸿门宴的,谁知这位杀神不仅回了,还是只带了一个人回的。      乾清宫里,刚刚登基的赵毅正面沉如水地看着边关飞鸽传书来的消息:韩冰领了五千人马驻扎在瑙城外,与边防两万大军对峙着。    ☆、第九世(13)   如今京城里各位大臣挂心的头等大事,是那位杀将军到底什么时候回关外。      杀将军不住福王府,每天天黑了就带着副将翻墙进京里各重臣的府邸的客房“做客”,赶也不是,留也不是。京城里一时人心惶惶,不晓得于小溪今晚又要去祸害谁家。      造成此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于小溪功夫高,众大臣家里侍卫不敢硬拦,关外韩冰的兵马虎视眈眈,等等。最重要的是,宫里新帝对此的态度暧昧不明,谁也不晓得于小溪此举是不是皇上授意,想要探探众臣的底,故而在这微妙时刻,大家都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荣幸之至地留客。      毕竟福王进门除了吃就是睡,除了不请自来、翻墙而入外,再没什么过分的举动。      也有硬气的人,比如丞相李魁,言家中无客房,无法款待王爷,要请于小溪走。于小溪就笑眯眯地在客厅里盘腿睡了,连床被子都不要。可怜李魁一把年纪,只能抖着花白的胡子,在客厅陪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时骨头都嘎嘣嘎嘣响。      之前京里的人有多么希望于小溪被骗回来,好让他们找机会在自己的地盘借地利把人给咔嚓了,现在就有多希望于小溪滚回关外,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可惜于小溪回或走,都不是他们能说得算的,大臣们很痛苦,只能眼巴巴地去皇上跟前上折子,言关外不可一日无将,楚九到底是武林人士出身,还需要王爷早早回去坐镇大局。      赵毅将这些折子都留中不发,冷眼看着它们的数量日日增加,慢慢垒成一座小山。      那日于小溪的话犹响在耳边,主弱臣强,远交近攻。      于小溪的势力只在关外,他没那个能力打入关内,光是补给都能拖死他。京里这些文臣,他们背后所代表的世家乡绅集团,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患。      赵毅可以同先帝一样,不给于小溪提供一兵一卒,粮草兵饷于小溪都可以自给自足。真正受损的只有关外那些附属国和来往商队,他们中大多也和大周各世家暗通曲款,上交的钱物能入国库的不过十分之二三。      一个月后,于小溪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他来时那样,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京里在“于小溪回了关外”以及“于小溪莫名横死”这俩可能中争吵良久,最后因着韩冰的撤兵,饱受于小溪精神摧残的大臣们非常不愿意地承认了前者。      他们都以为于小溪已经带着他的五千人马回了他的大本营,殊不知于小溪下了马,看着烈焰和追风哒哒地出了关,身边只留了一个启浩,就这样停了下来。      他们换了粗布衣裳,住进了龙城内一间不起眼的民宅里。龙城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皆有,于小溪两人如同水入江河,没有引起半点涟漪。      于小溪拿着一把匕首,这还是他刚认祖归宗时,先帝赏他的东西。匕首通身乌黑,没有半点光泽,就是不磨也锋利得紧,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材质、以何种方法锻造的。      说不定是拿活人为引铸造的呢。于小溪兴致颇高地想着,挽了个剑花,咄的一声将匕首甩了出去,钉入墙中,整个刀身都没了进去。      启浩端了一盘刚洗净的葡萄走了进来,恭敬道:“老爷,吃些水果吧。”      于小溪道:“下午不用出去了,睡个觉养足了精神,咱们晚上去守备府转一圈。”      启浩眼睛一亮,喜滋滋地应了。他们在龙城里窝半个月了,守关大将裴文熙的行动规律也摸得差不多了,启浩巴不得早些解决了此人,然后赶紧带着将军回老窝里,安安全全地待着。      裴文熙是先帝临死前调到龙城来的,赵毅一心想让自己的心腹替了裴文熙的位子,无奈此人滑不溜秋,小毛病一堆,大把柄没有,背后还站着几大世家,轻易动不得。      幸而裴文熙自己找死,想吞了于小溪手底下的骠骑营,做关外的土皇帝。他几次三番想撺掇关外小国停了给骠骑营的补给,还暗中扶持了一个盗匪窝想从于小溪的嘴边抢食。      于小溪与赵毅在裴大将军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于小溪亲自出马杀了裴某,赵毅调来接任的人只能管关内的事,不得再插手关外。      是夜,月明星稀,于小溪就喜欢在这样的晚上出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守备府守卫森严,可架不住偷鸡摸狗不走寻常路出身的于小溪亲临。他壁虎一样游走在房上墙缝里,留启浩守在内外院之间的夹道里接应。      裴文熙不好色不好财,就好一个权字。他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晚上屋里也从不留人,只让死士将屋外守个严实。      于小溪趴在西边房子的屋顶上望向不远处裴文熙的屋子,细细观察了半响,只要是能进去的地方都有两个武功不俗的死士守着,就连房顶上都站了俩人,警惕地看着四周。      在守备府内刺杀裴文熙的路看样子是走不通了,于小溪轻轻往后退了几尺,仿佛没有骨头和重量般,顺着瓦片就这么滑了下来。他轻盈地落在地上,被一直守在下面的人圈了个严实。      于小溪心里大惊,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半点没察觉到有人等在下面,全身都被人制住,情急之下只能拿头去撞下身后那人。      楚九轻声笑了一下,侧过头用下巴和脖子将于小溪的头压在自己肩膀处,在他耳边低声道:“跑了几个月,功夫退步这么多,九哥不盯着,你就又偷懒了?”      于小溪被顶得气息一滞,说不出话来,只能狂翻白眼。      楚九耳朵微微动了动,听到巡逻的守卫往这走的声音,略一提气,拎着于小溪翻过旁边的院墙,往启浩等着的地方去了。      启浩见着楚九来了,也是一惊。因着此处不便说话,他们三人沉默地翻出了守备府,在已经宵禁的街上贴着墙边飞奔回了住处。      才刚进了院子,于小溪就把面巾扔到地上,似是怒急了,大步流星进了屋。楚九冲着启浩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屋外等着,自个进屋安抚不知为何炸毛的于小溪了。      楚九进屋时琢磨了一肚子的好话,一抬头见到于小溪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明白自己又被他给耍了。      楚九好笑之余也松了口气,正待说什么,见于小溪抬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咣地一下把桌子给踹翻了。      在院子里等着的启浩猛地就绷直了身子,急切地看向屋里,只恨不得目光能穿透门板和墙壁,看到里面的情形。      于小溪霍地站起来,走到楚九旁边,脚尖在楚九右肘部轻轻一点,楚九的右手就顺势抬起来,在他的耳边拂过。两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就好像楚九刚给了于小溪一巴掌般。      楚九顺着于小溪的目光看向窗户上的影子,会意地揪起于小溪领口的衣服,装出一副生气的口吻道:“又发什么脾气?谁叫你去杀朝廷一品大员的?关外的人都不够你杀了?”      于小溪骂道:“轮不到你来管我,你算什么东西!”      楚九一掌拍向于小溪的胸膛,后者顺势往后疾退几步,重重撞在柱子上。      启浩见了,眼睛都红了,正要往里冲去,就见一个影子比自己还快,撞破窗户跳进了屋里。      楚九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了不速之客的攻击,飞快地和那人过了几招,一抬腿踢向那人小腹,把他踢得凌空坐到椅子上。      那人正要起身,于小溪一剑递了过来,抵在他咽喉处,懒洋洋道:“君已入翁,可否束手就擒了?”      后知后觉地启浩张大了嘴,维持着进门拔剑的动作,卡在门槛上进不得退不得。于小溪头也不回地一摆手,让启浩退出去看门,自己歪着头打量着被自己制住的人。      那人年纪约摸四十上下,身材是一种不健康的瘦削,蜡黄的脸上是扔到人堆里便再认不出的五官。他已经猜到刚才屋里两人的一番争论打斗是为引自己进来而作的局,既不惊讶也不愤恨,只默默地看着于小溪。      楚九从怀里掏出蚕丝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搜了搜那人的身,摸出一袋药瓶毒针暗器。那针的样式奇特,正是楚九在老乞丐尸体上发现的那种。      于小溪道:“你就是夏邑?”      他只是随口一蒙,并无几成把握。对方点点头,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韩冰说得没错,这些手里有些绝活的人,往往很自大,哪怕是刺客,也不屑藏头露尾,被说破身份就会承认。      “为什么跟踪我?”      夏邑勾起嘴角,笑了笑。楚九和于小溪见了,都不由愣了下,只因这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于小溪。      或者应该说,是于小溪像他。      “当老子的看看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不需要什么理由。”      于小溪嗤地一声笑了:“我老爹和老乞丐是你杀的?”      夏邑怒道:“他算你哪门子的爹!”      于小溪收了剑,往后靠在楚九胸膛上,抱着胳膊不耐烦道:“XXXX的,就知道杀人,也不晓得给老子留点银子。你还真只是纯看看我呀,看着我在街上当小乞丐吃剩饭,你心里老欣慰啦?”      夏邑被于小溪这么一嘲,竟然微微红了红脸:“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我仇家追了过来,我怕连累了你。后来我再去找你时,你已经被姓韩的带走了,我看你过得挺好,就没想打搅你。”      “那你从京城一路跟我到这,除了想瞅瞅我外,还有别的事吗?”      夏邑顿了下,才道:“本来想瞅瞅你就走的,但是你停在龙城不走了,我担心你出什么事,就一直逗留到现在。”      于小溪漫不经心道:“皇帝让我杀个人,有点棘手,我还没找到机会下手。”      楚九闻言,眼神闪了闪。他刚才只是顺着于小溪做戏,随口寻了个由头骂,却不想于小溪竟然真的要杀朝廷大员。不管是不是皇帝授意,日后这事被翻出来,对于小溪都极为不利。      夏邑立刻道:“他让你杀谁?是不是裴文熙?我替你杀,你赶紧出城吧。他一死,必定要封城门,全城搜查,到时候你就不好出去了。”      于小溪上下打量着夏邑,道:“你怎么杀?下毒?”      夏邑颇自负地笑了:“这你不用管。”      于小溪便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你明天就出城,我明晚动手。”      于小溪打了个哈欠,道:“成。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夏邑看着于小溪走到床边躺下了,拍拍衣服,从窗户跳出去了。 ☆、第九世(14)   楚九把于小溪的鞋子脱下来放到一边,坐在床边道:“真是皇上让你杀裴文熙的?”      “就是他不说,人也是要杀的。”于小溪闭着眼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我和韩冰都交接好了才来的。”楚九皱眉道,“他真是你爹?”      “天晓得呢,前福王见天地在外面打仗,家里女人爬个墙很正常。”于小溪笑道,“爹又不嫌多,反正我除了我老爹,哪个都不认。他最好和姓裴的同归于尽了,我也算替老爹报仇了。”      楚九眉头一跳,忍着怒气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若真是你爹,你就这样诓他去送死?”      于小溪终于睁开眼瞧了瞧楚九,好笑道:“他毒死了我老爹唉,老乞丐察觉了去查,也被他顺势灭了口,两条无辜的人命交代在他手里,你还替他不平了?”      楚九叹了口气,道:“我不晓得,我没有爹,只有师父。我有时也想,哪天说不定会碰到我爹娘,也不晓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我爹多,分你一个,你可以认前福王当爹,那可是个鞠躬尽瘁死后而已的忠臣,多适合你呀!”于小溪打趣道,被自己逗得咯咯直乐。      楚九忍不住也笑了,俯下身压着他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      于小溪忙道:“别乱摸,明儿还要赶路呢。等回了营,让你摸个够。”      楚九脸一红,腾地直起身,双手无措地背在身后,结巴道:“谁乱摸了,明明是你在摸我。”      于小溪抬脚在楚九身上踩来踩去,道:“我哪摸你了,摸你哪了?就知道欺负我!”      楚九扯过被子把于小溪包成个筒,往床里面一放,躺在一旁道:“九哥赶了两天路,困得很,不闹了。”      于小溪这才老实了,靠着楚九眯了过去。      天亮后,他们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往城门走去。路上楚九有些心不在焉,于小溪见了,道:“猫有猫路,狗有狗路,你就让他自己折腾去。他惯会做这些事,没我们掺和还安全呢。”      “我担心他被发现,毕竟连你都能察觉到他的气息了。”      于小溪气道:“我怎么了?我的功夫在江湖里也是一等一的好么!守备府那些垃圾能和我比?”      楚九搂着他的肩膀晃了晃,笑道:“你若是一等一,我算什么?夸自己夸得没边了,也不知道羞。”      于小溪斜了他一眼:“我知不知道羞,你最清楚了,装什么呀!”      楚九咳了一声:“好了,大白天的,还在街上,你收敛些。”      “做贼心虚。”于小溪笑骂了句,见到路边的早点摊子,走过去坐下了,冲老板娘道,“什么快上什么,三人份的。”      老板娘利索地端了两盘麻饼和三碗粥来,启浩把带着的酱菜拿出来,要了个小碟子装了,放到于小溪跟前。      于小溪吃得正欢,冷不丁瞥到一旁桌子上坐着的人一直盯着他对面的楚九看。那人身材瘦小,带着斗笠,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过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她偷偷摸摸地看看楚九背上的剑,又看看楚九的脸,一脸的拿不准的犹豫。      楚九压低了声音,不动声色道:“别管她,吃你的饭。”      于小溪揶揄道:“别是你之前闯荡江湖惹下的什么风流债吧?”      楚九无奈道:“你九哥碰见你之前,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认得寒光的人也有几个。”      “江湖里更新换代那么快,你几年没出现了,还有人记得你,看来是真爱了。”于小溪笑道,让启浩又买了几个麻饼放在包里,留着路上吃。      他们三人吃过早饭,继续向城门走去,那个姑娘就这么偷偷跟在后面,就这么犹犹豫豫地跟着出了城。      “唉,她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想要找楚侠士替她做主?你行侠仗义的机会来了哦,说不定人还会以身相许呢!”于小溪笑嘻嘻道,眼里已经升起了一丝不耐烦来。      楚九担心他心情不爽又乱开杀戒,只得转过身道:“姑娘究竟有何事,一直跟着我们?”      那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不知想到什么,咬咬牙向前走了几步,忐忑道:“你,你是阿九吗?”      楚九愣了下,道:“你是?”      “我,我是沁芳,铁匠铺冯奇的女儿,你,你还记得我吗?”      楚九道:“记得,寒光便是令父所铸。你,你不是嫁人了吗?我记得,那是个西北的客商?”      冯沁芳眼圈一红,哽咽道:“嫁什么人,就是个骗子,他在老家已经娶妻了,骗我过去当姨娘的。我一生气,就跑出来了。想回家,又不敢回,我爹一直嫌我是个赔钱货。”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楚九问道。      “给她点钱,打发她走。”于小溪不耐烦道。      冯沁芳闻言,哭道:“别,阿九,救我一命吧!我不小心招惹了百香楼的人,他们要抓我去当娼女呢!”      百香楼是江湖里一个名声很不好的门派,说白了就是个全国连锁的妓院,分舵都开到关外几座最繁华的城池里了。他们专爱抓些无所依靠的女子到楼里,像冯沁芳这般有些姿色、娘家夫家都回不了的人,是他们最喜欢的货色。      楚九一惊,道:“怎么回事?”      冯沁芳支吾了下,道:“我,我也是被骗的。江郎说要娶我回家做正头娘子的,哪晓得他家就是个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新婚才几天,他就逼我接客,我不肯,打伤了客人,逃了出来。他们就一直追我到这,要抓我回去给那客人出气呢!”      启浩吹了声口哨,不一会烈焰就带着两匹马溜达了过来。于小溪与启浩上了马,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走了。      大将军在楚九身边转来转去,奇怪他怎么还在这磨叽。      冯沁芳见了,哀求道:“阿九,你好好心,带我走吧!我给你当牛做马,只要给我个安身之所就好。      楚九便点点头,与冯沁芳回城内租了辆马车给她坐了,自己骑着大将军在旁边跟着。      路上,楚九问了问冯沁芳这几年的情况,冯沁芳只是哭,不停地骂那个姓王的客商和姓江的骗子。      楚九听了几句,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独百香楼,许多妓院娼馆都养些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小白脸,专门哄骗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姑娘。这些姑娘以为遇到了良人,骗进来后小白脸谎说自己欠了人债,哭天抢地地求亲婚妻子卖身还债,不然他小命就要没了。      很多人不得已就认命了,冯沁芳一是之前就被骗过一次,已经积攒了许多不甘和怒气,二是曾跟着楚九的师娘学过几个月拳脚功夫,仗着这才能趁乱跑出来。结果没想到她伤的那个人是百香楼一个挺重要的大客户,百香楼脸上挂不住,才这样不计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地一路追到了玉门关,非要把人抓回去给客户一个交代。      “那人的名字你知道吗?长相有什么特征吗?”楚九问道。      冯沁芳在车帘后面抽抽噎噎地回答道:“不知道,他带着面具,我,我也不敢看他,就顾着逃了。他来拦我,我,我就不小心把他踢到了。”      过了一会楚九才意识到冯沁芳的踢到是指踢到哪了,他某处一凉,明白为什么百香楼非要抓她回去赔罪了。      楚九安慰了她几句,道:“我如今在军营里,女人不能进军营。我会把你安置在城里,那里有几个院子,住的都是将士们的女眷。      冯沁芳弱弱道:“我可以女扮男装进军营里啊,你就当我是你的小厮。”      “不行,会被看出来。院子里外都有我的人,很安全,百香楼的人不敢进去。”楚九淡淡道。      冯沁芳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只好闭了嘴,默默地继续抹泪了。 ☆、第九世(15)   他们花了近一个月才抵达姑墨,冯沁芳晕车晕了一路,吐得整个人都蔫吧了。楚九把冯沁芳安置在城里,便匆匆回了营里。      他有些忐忑地进了帐篷,瞧着于小溪的脸色,露出一丝不太习惯的讨好的笑:“我回来了。”      “嗯,路上出什么事了吗?”于小溪问道,脸上也瞧不出什么不高兴来。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楚九郑重道。      “没碰到百香楼的人?”      楚九这才反应过来于小溪在问什么,笑道:“没有,有几次是有人鬼鬼祟祟在后面跟着,但是没敢上前。”      “他们也晓得,你是骠骑大将军呢。”于小溪嘲道。      “冯姑娘也晓得,她对我住在军营里这事,一点都不好奇。她出嫁后这三年,不是在西北就是在江南,这是第一次回到关外。她一个女人,也不会关心边关军事,应该不晓得我从了军才是。”      于小溪眉头一跳,道:“江南?”      “是,王家在西北一带颇有势力,她怕被抓,搭船逃到了扬州,后来又去了苏州,在那碰见了百香楼的人。”      于小溪哼了一声:“这小娘子可是冲你来的。”      “也可能是冲你来的,我不过是他们过河要走的桥。”      于小溪心里冷笑,上辈子楚九去江南,冯沁芳就在江南等着他。这辈子楚九来了塞外,她就千里迢迢来塞外堵人,真是够执着啊!      冯沁芳和她背后人,费这么大周折接近楚九,到底是为了什么?      楚九上辈子娶了冯沁芳当了接盘侠后没多久就退隐江湖,带着便宜女儿去墨城养老了,若说是图楚九这个人,那应该不是。难道楚九身上有什么值得其他人觊觎的东西?武林秘籍?秘密宝藏?      于小溪猜着猜着思绪就飞了,楚九戳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道:“啥?”      楚九无奈道:“路上我已经听到了消息,夏邑已经得手了。你不觉得夏邑出现的时机也很巧吗?你离开军营就两次,一次碰到两个杀手伏击,一次碰到一个自称是你生父的用毒高手。也许他们和冯姑娘一样,都是受了人指使来接近我们的。”      “你师父有没有留给你什么宝贝?”于小溪还沉浸在刚才的想法里,问道。      “没有,他就给我了这身功夫和寒光。”楚九好笑道,“若是为了这,那也不必如此,学了你死皮赖脸认我作师父就好。”      于小溪踢了他一脚,笑道:“谁认你作师父了?”      “不就是你么,大半夜翻窗进了我屋,跪下磕头求我收你为徒。”楚九握着他的脚道。      “那你觉得我是你徒弟咯?”于小溪道,“我还以为,你当我是你的小媳妇呢。”      楚九听了,把于小溪整个人拉到怀里抱住了,小声道:“好,你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父。你是我的小媳妇,嗯?”      “你是我的老相公,哈哈哈哈!”于小溪大笑起来。      楚九涨红了脸,低头在于小溪肩膀上蹭了蹭:“你不生气就好。”      “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去洗个澡,我还等着临幸你呢!”于小溪好笑道。一个冯沁芳还值当他吃醋?      楚九道:“临幸我?是我临幸你吧!”      话音才落,他却先不好意思了,把于小溪轻飘飘往椅子上一扔,逃也似的出去了。于小溪愣了下,拍着腿笑了半天,把桌上批完的公文胡乱一堆,兴冲冲地往屏风后面休息的床铺走去。      “王爷,末将有事通秉!”韩冰的声音止住了于小溪的脚步,语气里是隐藏不住的喜意。      “进来。”于小溪道,靠在屏风边,奇怪地盯着韩冰。      韩冰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了,行了礼,迫不及待道:“楚将军带了一个女人,安置在百家宅里了。”      “嗯,我知道,叫冯沁芳嘛,他的一个发小。”      韩冰愣了下,不甘心道:“她已经有身孕了,王妈问是不是楚将军的种,她没有否认。”      “她指望楚九接她的盘,当然不会否认了,说不定还要搞什么舆论攻势,造成既定事实,逼楚九不得不娶了她当绿头乌龟呢!”于小溪不耐烦道,“还有别的事吗?”      韩冰低下头,很是悲愤道:“王爷不要听信楚将军的一面之词,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于小溪噗地一声笑了:“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怨妇,你省点心吧!盯好了这个女人,她背后肯定有人。”      韩冰道:“是,王爷不说,末将也会盯紧了她的。”      于小溪摆摆手,把韩冰一肚子话怼了回去,让他利索地滚了。楚九前脚才回来,韩冰后脚就跑来打小报告了,这速度真可谓神速了。于小溪有时候都觉得,韩冰对楚九都比对自己上心,楚九那有什么风吹草动韩冰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于小溪抬头看着帐篷顶,眼神有些茫然。他身上的谜团已经显露得差不多了,楚九身上却出人意料地也冒出了些谜团来。他一直只当楚九是命不好,性子软,被个女人赖上了,现在想来却没那么简单。      盯上楚九的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于小溪倾向于冯沁芳是无意中闯进了这局棋,被人顺势利用做了棋子。这个蠢女人身上挖不出什么东西来,要等到她背后的人按捺不住联系她,顺藤摸瓜过去才能查出线索来。      不过,如今楚九身边有他,那个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会像上辈子那样顺利了。      于小溪躺在床上,看到楚九进来,笑道:“过来,我看看洗得够不够干净。”      “够了。”楚九道,吹灭了蜡烛,飞快地跳到床上,把床帐放了下来。      于小溪眼睛看不到,只闻到小空间里一股清新的皂角的味道。他笑嘻嘻道:“要摸一摸,才知道够不够干净。”      “你哪学的这么多流氓话?”楚九道,窸窸窣窣把衣服脱了,放在枕边叠好了。      “我在市井里长大的嘛,见得最多的就是流氓,听得最多的就是流氓话。”于小溪抓住楚九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给我解开。”      楚九摸了摸,发现于小溪打了好几个死结,好笑道:“解不开。      “手解不开,就用牙咬开。”于小溪道,气息有些急促起来。      楚九只觉得血一下子全涌到头顶了,两只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双指一并,轻轻一划,把腰带连着下面的衣服都给划开了。      于小溪啧了一声:“你再这么不乖,我可又要用鞭子抽你了。”      “抽得到你就抽,这次我可不会乖乖由着你了。”楚九有些手忙脚乱地把于小溪的衣服扒了个干净,然后僵在那不动了。      于小溪不知从哪摸了瓶精油出来:“你躺下,我给你按摩按摩。”      楚九道:“不用了,我从来不用这东西的。”      于小溪把瓶子往楚九手里一塞:“那你给我按摩按摩,就和之前一样。”      楚九没少给于小溪按摩过,不过那都是隔着衣服的,也从来没用过什么精油,更不要说这疑似里面加了不明成分的精油了。      楚九犹豫了下,感觉到于小溪在旁边躺下了,便将精油倒了些在手心里抹开了,在于小溪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      于小溪舒服地叹了声,道:“全身都要按摩到哦!一寸都不能落哦!”      楚九咬着牙道:“小流氓。”      “咦,怎么不是小媳妇了,啊老相公?”于小溪调侃道。      楚九扑过来抹了于小溪一脸的油,边抹边道:“全都给你抹了,一寸都不落!”      于小溪左躲右躲,还是被抹了一脸一嘴,呸呸地往外吐着。两人打了半天,越打越兴奋,于小溪搂着楚九啃得正欢,只听咔嚓一声,身下一震,床板塌了,床柱歪了,床帐盖了他们一头一脸。      两人不由都僵住了,楚九抬起手撑着倒下来的板子,被不知什么东西砸中鼻子,眼泪都出来了。于小溪大笑地站起来,把压下来的东西往旁边推去,从一片狼藉里钻了出来。      楚九寻了件衣服裹了,狼狈地也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件袍子要给于小溪穿上。      于小溪笑个不停,指着那堆东西道:“怎么办?打地铺吗?”      “不然呢?”楚九无奈道。      “得让人打个更结实的来。”于小溪嘀咕着。      楚九道:“给你打个铁床好了,这么能折腾。”      “铁的太俗,打个纯金的吧!”于小溪兴奋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楚九。 ☆、第九世(16)   于小溪说到做到,让韩冰找了人急上加急打了一张金灿灿的拔步床来,用的是绣了金线的红色云锦做床帐,放在主帐里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      “快,快,来试试咱们的新床!”于小溪跪坐在床上,左摸摸右瞧瞧,殷勤地招呼着楚九。      楚九道:“大白天呢,等晚上再说吧。”      “还有两个时辰太阳就下山了!马上就是晚上了!”      “才刚吃过午饭,就要晚上了?”楚九没好气道,“睡你的午觉,我去巡营了。”      自床塌事件后,楚九对于小溪就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这招摇的床被抬进军营入了主帐后,他脸色更是黑到了极点。8      丢人,丢死人了!在全营跟前都丢大发人了!      于小溪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楚九在闹什么别扭。他把头埋入新晒过的云被里,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不行,不能再逗了。”于小溪缓过来后,自言自语道,“把人气跑了,不肯跟我一床睡就遭了。”      他拍拍脸,穿好鞋下了地,出去问了声楚九的去处,便往马厩走去。马厩里只有楚九一个人和三匹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马,追风自有孕后脾气就暴躁得很,一见到烈焰就踹,把烈焰气得离家出走了好几次。      楚九正在给大将军梳毛,听到于小溪来了,也不回头,闷头梳来梳去,梳得大将军掉了一堆毛。大将军犹不知道自己面临毁容危机,还在那兴高采烈地吃着马草。      追风见着于小溪,立刻凑了过来,撒娇地蹭了蹭。于小溪摸摸追风的头,意思意思给它水槽里添了添水。追风特别容易满足地叫了一声,吧嗒吧嗒舔着于小溪亲手给它添的水,虽然它一点都不渴。      烈焰见了,打了个超响的响鼻,趁追风的蹄子没踢过来前,跑出了马厩,又一次地离家出走了。      于小溪差点笑出来,忙憋住了,走到楚九身后,把头靠在楚九背上,带着鼻音喊了声:“九哥。”      于小溪一撒娇示弱,楚九就有些没辙了。于小溪感觉到楚九的动摇,再接再厉地又喊了声:“九哥。”      “知道错了?”楚九故作严厉道。      “知道了,九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不这么胡来了。”于小溪保证道。      楚九咳了声,拍拍手上的杂草杂毛,走到一边洗了洗手。于小溪小尾巴一样跟了过去,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楚九。      楚九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他一眼:“我去巡营,你去不去?”      “巡营没意思,我不去。”      楚九眼带笑意道:“那你回去等我。”      “你要巡多久?”      “两个时辰吧,还要去新建的马场看看,今年的小马驹马上就要出生了,正是忙的时候。”      于小溪道:“那你早去早回吧,我等你吃饭。”      “饿了就先吃,困了就先睡,不用特意等我。”楚九道。      “你要按时回来,我就用不着特意等你了。”‘      楚九摸了摸于小溪的头,骑上大将军走了。于小溪溜达着回了帐篷,见着金灿灿的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老相公还是要哄的,不能光打棒子不给甜枣。      于小溪指着桌子上一溜瓷瓶道:“哪个药效最强?”      “蓝色的这瓶最强,红色的最弱。王爷若要自己服用,还是用红瓶里的吧,一次一颗就够了。”韩冰担心地叮嘱道。      于小溪眼睛黏在蓝瓶上,在韩冰提心吊胆的注视里犹豫了半响,叹道:“不行,太刺激了,又要吓跑了。”      他拿着红瓶摩挲了会,拔掉塞子倒了一颗出来闻了闻:“还挺香。”      韩冰松了口气,指着另外一个方形小漆盒道:“这是给楚将军的,不过,末将觉得楚将军正值壮年,应该用不着这东西。”      他说着,把小漆盒拿在手里,一副很不想给于小溪的模样。      于小溪乐道:“那就赏你了。”      韩冰脸一黑,道:“谢王爷赏,不过末将也用不着这东西。”      于小溪旋开胖肚瓶的盖子,里面是莹白色的膏体,发出一丝淡淡的香气。      “这个好,你之前找的那种太香了,熏死个人。”于小溪抹了点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在手里搓了搓,喜道,“滑得很,也不腻。”      “王爷喜欢就好。”韩冰一脸菜色道,总觉得自己这样顺着于小溪,是在把人往悬崖边上推。      于小溪才不管韩冰的心思,把胖肚瓶和红瓶留下了,其他的人韩冰都带走了。      于小溪把两个瓶子放到拔步床头的小抽屉里,刚才闻了半天闻得自己有些兴奋了,偏楚九还没回来,只能打了两套拳散了散劲。      等到楚九回来了,见到的就是有点蔫蔫的于小溪。      “怎么了,一身的汗。”楚九摸了把于小溪的脸,皱着眉道。      “练功来着。”于小溪闷声道。      “练个功至于么,娇气成这样。”楚九板着脸道,“从明天起,我盯着你每天做功课,一炷香都不能少,再这样再去一身功夫都要荒废了。”      于小溪就盯着他,小声道:“想你了。”      楚九闻言别过脸,过了会又别过来,看着于小溪道:“九哥也想你。”      “抱抱。”      楚九便搂着于小溪,抚着他的后背道:“不许趁机乱摸我。”      “不摸你,懒得动。也不许你趁机乱摸我,吃我豆腐。”      “你的豆腐有什么好吃的,又臭又硬。”楚九忍不住笑道。      “你懂什么,臭豆腐才好吃呢,闻着臭,吃着香。”于小溪反驳道。      “你不是臭豆腐,你是坏豆腐,坏得流坏水的那种。”楚九把于小溪抱到床上,见他一直盯着床头的抽屉瞧,便伸手拉开了,将里面俩瓷瓶拿了出来,“又寻摸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嗯?”      “又不是给你用的,是给我用的,你也要管?”      “你是我的小媳妇,我不管你谁管你?”楚九低声道,将那红瓶塞子拔掉了,倒出一粒小药丸,“这什么东西?你用过没?”      “没用过。”      楚九盯着于小溪的眼睛,试吃了一颗。      “怎样?”于小溪口干舌燥地问道。      “有点甜。”      “还有呢?”      楚九又倒了颗,喂到于小溪嘴里:“你吃了就知道了。”      那药丸一入口就化开了,于小溪下意识地吞咽了下,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然后是脖子,胸膛,四肢,连指尖和脚尖都变得红通通了。      为什么九哥反应就没这么明显?他一定是用内力压住了药性,作弊呀!于小溪端详着楚九的身子,迷迷糊糊地想着。红瓶的药性就这么强,蓝瓶的还得了?      第二天一早,韩冰就借着送早饭的机会凑到了床边,盯着于小溪上瞧下瞧。      “王爷感觉怎么样?”韩冰忧心忡忡道。      “挺好。”于小溪意犹未尽道,“其他药你先收好,我就先用红瓶的就好,这种程度就足够了。”      韩冰道:“是,王爷。”      于小溪心想,早晚要骗楚九吃颗蓝瓶里的药,看他还能不能用内力压制得住。      冯沁芳进姑墨城时肚子已经开始显怀,她见不着楚九,相当于被变相软禁在百家宅里,整日惶恐不安的结果就是早产。      宅子里的女人大多生育过,都不用喊产婆,就帮着冯沁芳帮孩子生了下来。这一次生产没有上辈子那样惊心动魄,冯沁芳除了有些伤元气外,没落下别的毛病。      韩冰第一时间将此事报给了于小溪,于小溪听闻冯沁芳生了个儿子,脸色古怪道:“就生了一个儿子?”      “是,冯氏身子弱,生完孩子就晕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呢。”韩冰道。      于小溪愣了会,才道:“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不曾发现,末将一直派人盯着,请王爷放心。”      于小溪摆摆手让韩冰退下去了,坐到楚九腿上,勾着他的脖子道:“生了个儿子。”      “你这么上心做什么?”楚九疑惑道,有些担心于小溪借此生事使坏。      于小溪摇摇头,把楚九的手放到脑袋两侧,示意对方给自己揉揉太阳穴。      他记得没错的话,上辈子冯沁芳是大着肚子嫁给了楚九,就是在赵毅登基后不久。那个孩子就应该是此时冯沁芳生的这个,他当初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瞧得也清清楚楚,是个女娃没错!      怎么突然就变男娃了?难不成在江南那软绵绵的地方就生女娃,到了塞外这风沙满天的地方就变性了?      或者说,本来就是个男娃,一直都是男娃,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孩子才会一出生就当成女娃养了。也因为这些原因,楚九才在冯沁芳死后,带着孩子去了塞外,因为他有不得不离开中原的苦衷。      “我想,反正我也没儿子,干脆认了他做儿子好了,他的娘我也可以顺便娶了。”于小溪道。      楚九吃惊道:“你,你又胡来!这是能随便认的吗?”      于小溪嘲道:“怎么,你想认?那你认咯,我不和你抢。”      楚九疑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说这些话?”      于小溪翻了个白眼:“我就是个醋坛子,也不会装这么廉价的醋。”      楚九扶着于小溪的头晃了晃:“那你这里面咣当咣当响的是什么?”      “脑浆子。”      楚九满脸嫌弃之色,松开了手,于小溪往后一仰,几个后空翻翻过去,在帐篷门口立住了。      “我去城里转转,你来不?”      “当然,不然谁给你当钱袋子?”楚九从抽屉里抓了半吊钱和碎银子放在荷包里,把半只脚踏出去的于小溪拽了回来,“换身便服。”      启浩听到动静,凑进来一只脑袋:“王爷,要带几个人?”      “我们俩就够了,放你半天假,溜追风去吧。”      启浩眼睛一眨,一副准备去给韩冰通风报信的耳报神模样。于小溪懒得管他,让楚九把大将军牵来了,两人一马向着姑墨城内去了。      “是不是该给大将军配个媳妇了?”于小溪摸摸大将军的后颈,“它多大了?”      “七岁了吧,正值青壮年呢。不过它体型比塞外马略小些,寻个塞外媳妇,怕给欺负了。”楚九想了想道。      “战斗力和体型没关系,和塞内塞外也没关系,我就是塞内小体型媳妇,不也把你这塞外长大人高马大的老相公欺负得死死的吗?”于小溪得意道。      “那是我让着你。”      “我没让你让我呀,你可以不让我,咱俩正儿八经比试比试。真要比杀人的本事,你可不如我。”      楚九脸上笑意淡了些,他没接于小溪的话茬,两人一时间静了下来。      于小溪便觉得有些没意思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杀人。偏楚九还是个心软的老好人,最见不得滥杀无辜。于小溪又一向都是别人顺着他,他不顺着别人的主,让他小心翼翼迁就楚九,他还不如一刀把楚九砍了。       ☆、第九世(17)   冯沁芳人才醒过来,就见着屋里立着一个年轻男人,背着光在那把玩一个绿莹莹的小东西。      “谁给你的?”于小溪将那玉佩冲着床的方向晃了晃,勾起一边嘴角笑道。      冯沁芳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惊慌道:“我的孩子呢?”      “在隔壁屋呢,是个儿子,恭喜呀!”      冯沁芳的脸色立刻灰败起来,她咬着牙看着于小溪,眼神闪烁起来。      “怎么,你很希望是个女儿?”于小溪笑眯眯道,将那玉佩收入怀里,走到床边,一脚踩在上面,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刷的一下擦着冯沁芳的脖子刺入枕头里,“这个孩子是谁的?”      冯沁芳酝酿了半天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牙齿上下打颤,被于小溪逼人的杀气吓得失禁了。      “是,是一个姓岳的公子。江琦就是个太监,连碰也没碰过我。成亲当天和我入洞房的就是那个岳公子,他说喜欢我,要娶我回家,结果就这么一去不回了。江琦就逼我再去接别的客人,可我当时已经有了岳公子的孩子了啊!他们要喂我喝打胎药,我,我就跑了。”      “这个岳公子年纪多大,长相如何?”于小溪问道。      冯沁芳瑟瑟发抖道:“年纪约摸二十上下,看着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长得很白净,有点瘦,眼睛细长,嘴唇很薄,就,就像……”      冯沁芳盯着于小溪的脸,眼神迷茫起来。      于小溪了然一笑:“嘴唇就像我一样,是不是?”      他直起身,遗憾道:“你的岳公子看起来的确是挺喜欢你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来找你了。你也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吧,一般人哪里敢用龙纹玉佩。”      冯沁芳脸上仅存的一点生气都褪去了,她揪着衣服,绝望压过了恐惧:“他死了?不可能,他说要娶我的。你骗人!”      于小溪道:“你的儿子我要了,你养好身子,两个月后过我的门吧。这宅子就给你住了,少摆王妃的款,不然就把你送回京里伺候那老虔婆了。”      于小溪去了隔壁,见楚九正站在王妈身边,低头看着那个熟睡的孩子。楚九脸上是一种很柔软、很腼腆的神情,好像生怕呼吸重一点,就会把这个孩子给吹跑一般。      “这孩子是我的了,两个月后我来这成亲。”      于小溪一语惊醒了楚九,后者抿着嘴看着他,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于小溪戳了戳那孩子,道:“他就叫赵云了,回头给京里去封诏书,把他上了名碟。”      楚九道:“孩子娘也要上名碟。”      于小溪笑道:“知道了。”      他搂着楚九出去了,身后王妈用一种贵圈真乱的眼神默默地看着他们俩。      “我以为你就是说说而已。”楚九低声道。      于小溪将那玉佩从怀里摸出来,在楚九跟前晃晃道:“是赵家的娃,不能流落在外,怕也难认回去,我既然被封为赵家的王,也该替赵家做件事。”      楚九吃了一惊,道:“她怎么惹上了皇家的人?”      “还不是我那好表哥,就喜欢采江南的野花。他是一直跟着赵毅混的,可惜赵毅登基了,他得花柳病死了。”于小溪幸灾乐祸道。      “是,八皇子?”楚九回忆了下,道,“半年前没了的豫王?”      “可不就是他。”于小溪眯了眯眼,凑到楚九耳边喷着热气道,“他没儿子,只一个女儿。豫王府的人早晚追查到冯沁芳身上,不然绝后的可不止一个豫王。”      赵毅成亲多年无子,兄弟也都死绝了,如今这一系只有死对头赵文的遗腹子,一出生就被贬为了庶民随了母姓起了个贱名叫李狗,被关押在赵文废弃了的王府里。他本来是想着大不了从豫王膝下过继一个的,哪想着豫王流连青楼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若赵毅迟迟不能生子,只能从旁系过继儿子。可惜赵家人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子嗣一个比一个少,如今还活着的赵家人,竟只有赵毅和于小溪两个了。      难道和赵文争了一辈子,临到头了还是要便宜他的种?这是赵毅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哪怕有一丝希望,他宁可选于小溪或者一个身份存疑的豫王的私生子,也绝对不会让赵文在地下如了意。      “追冯姑娘的,还有皇家的人?”楚九心里一沉,豫王妃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绝对不会大度得留冯沁芳一命的。冯沁芳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虽然猜到了岳公子的身份也不敢去认,只急着找个接盘侠把孩子栽到他头上。      于小溪道:“可不是么,一个江湖门派哪有那么大阵仗,还敢追到我的地盘来?等着吧,等两年赵毅还没儿子,主意就要打到我身上了。”      “他不会想着留子去父吧?”楚九担心道。      于小溪被他的话逗乐了:“哈哈他有本事就来嘛!就他那怂样,我送上门了都不敢杀。咱们只管守好了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不挪窝就好。”      楚九搂紧了于小溪,静了一会才道:“冯姑娘不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她急着找个人嫁,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平安。我才是她要找的人,对不对?”      “嗯,你脑顶上写着大大的人傻钱多速来,她远在江南都感应到了,真不容易哦!”于小溪嘲道,“有人故意引她来找你的,这个人和赵家是什么关系呢?”      “也有人故意引夏邑来找你,让他替你杀了裴文熙。”楚九喃喃道。      于小溪眼神奇异地看着他,道:“我也是故意找上的你。”      楚九好笑道:“好,你故意找上我坑我欺负我,九哥栽在你手里出不来了。”      于小溪摇头,想说什么,笑了笑又忍住了。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冯沁芳和夏邑的身上,他们两人代表着两条线,一条指向楚九,一条指向了自己。这两条线是否相交?      “韩冰去查过,冯沁芳的爹一年前失踪了。”于小溪道,“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应该还不知道。”      “我的寒光,就是冯叔打造的。”楚九愣了下,从背上解下寒光,轻轻摩挲着。      于小溪呀了一声,抽出寒光弹指在剑身上,兴奋道:“我就知道这剑不简单,劈开看看,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武林秘籍!”      楚九失笑道:“这剑是实心的,我用了这么多年,还不晓得?就是有什么也该在剑身或者剑鞘上。”      于小溪看了半天剑身,手指在上面细细摸了一遍,然后看向楚九手里的剑鞘:“你把剑鞘震成两半,说不定剑鞘里面暗藏乾坤呢。”      楚九有些心疼道:“这么说师父特地去沙漠里寻的木头做的鞘身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运起内力,剑鞘在手里啪的一声,微微一用力就掰开了。于小溪夺过剑鞘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愣了会道:“这是什么木头?”      “不晓得,师父说整棵树都快枯死了,他从根部取了块还算有光泽的回来。”楚九老实道。      于小溪嗤地一声笑出来:“不是快枯死了,这树就是这德行,一片叶子都不长,也不晓得是靠什么活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楚九吃惊道。      “乌木,一种活了上万年的乌木,相传上古某个神死后在沙漠里建了个墓,里面埋着什么谁也不晓得。你师父若是一直往下挖,会发现这树得根扎得非常深,怎么挖也见不到底,因为它是从神的棺材上长出来的,吃了可以获得神的一部分神力,比如长生不老什么的。”于小溪耸肩,“我一直以为是个传说呢,还真有人信呀!”      楚九奇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福王,啊前任福王的一个手札里写的,他当年在一个沙漠深处的村子里驻扎过,听那里的村民说的。”于小溪瞧着楚九,有些恍然道,“是了,那人肯定是见过了你背上的寒光,认出了乌木。他追查到墨城,你师父已经去世,他只能去问铸剑的人。可惜你的那个冯叔根本不晓得什么乌木,也不知道你师父是打哪寻来的。怎么办呢?只能得到寒光吃了它的剑鞘,但你武功高强,还被我拐来做了将军,轻易近不得身。正好他在江南碰见了冯沁芳,就怂恿她来接近你,骗了你当相公后,再用冯父逼迫冯沁芳偷了你的寒光给他。”      “可他怎么会认得冯姑娘?”      于小溪想了想,道:“冯沁芳在某些方面嘴巴可一点都不严,天天骂她那个前夫和古板的爹,也许他是听到了,猜出冯沁芳的身份了。你入中原后,都见过了谁,给谁看过你的寒光?”      楚九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镇远镖局的几位镖头,曾经借阅过我的剑。”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楚九摇摇头:“当时哪有心情记这个,早忘了。”      于小溪嫌弃道:“罢了,有人选就好,回头我让韩冰去查,也许我那岳父大人还没死呢,可以一并救回来。”      楚九摸了摸剑鞘,疑惑道:“你确定这是乌木吗?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      “色泽如铁,轻如鸿毛,敲之有金玉之声,闻之有血腥之味,多有特色,怎么能认错呢!”于小溪翻了个白眼,“这么奇怪的玩意,你们师徒竟然当普通木头做了剑鞘这么多年,我可真是服了你们啦!”      楚九不好意思道:“沙漠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师父和我哪能都认得。”      于小溪道:“要不要试试?”      楚九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试什么?”      “吃一块试试,是不是真的有神力。”      楚九瞪圆了眼睛,夺回剑鞘道:“瞎胡闹!试什么试,烧了算了,留着也是个麻烦。”      “哎呀,暴殄天物啊!”于小溪不满道,“让启浩尝一块吧,他体壮,扛得住。”      楚九把于小溪整个人箍在怀里,气呼呼道:“不行,谁也不能吃,万一有毒呢?还有夏邑,他这些年去了哪?他说的仇人是谁?”      于小溪舔了舔嘴唇,道:“我怀疑他是赵毅的人。”      “原因呢?”      “老皇帝和赵文死得都很蹊跷,我怀疑他们是被夏邑毒死的。赵毅要杀夏邑灭口,故意让我去杀裴文熙,因为裴文熙也是个用毒高手,夏邑知道后,肯定会代我出手。”      楚九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死得有问题的?就因为他们都是暴毙?”      “当然不是,你当我在京城里到处窜,就是为了膈应那帮老不死的?若不是老皇帝死得只剩赵毅这一个儿子,那些人怎么愿意容他上位。”于小溪笑眯眯道,“若不是赵毅这皇位来得不正,他怎么会这么没有安全感,宁可拉拢我行那驱虎逐狼之策?因为他人心已失,且没儿子,这皇位怕坐不稳咯!早晚他也要来个暴毙,然后怕就要我那便宜儿子上位了。”      楚九只觉脑子有点晕,他点了点于小溪的额头:“总觉得这些都是你瞎猜的。”      于小溪啧啧道:“愚蠢的凡人啊,根本接受不了一点超出你们理解范围的东西,和你们打交道真累。”    ☆、第九世(18)   “话说……”      楚九侧头看着他,手上的活也未停,用铁条将裂成两半的剑鞘重固定住了。      “什么?”      于小溪摇摇头,抬起烫得红通通的脚,在一旁脚踏上放着的毯子上蹭了蹭,钻到了被窝里。      上辈子暗中指使启斌毒杀他的人,是谁呢?      王妃和太傅也是受人指使,他们听命的人,于小溪一直以为是赵毅。可这辈子他去了一趟京城,才晓得赵毅身上的难言之隐。赵毅弑弟弑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家的江山断在自己的手上,再不甘心也会留于小溪一命,不然岂不便宜了赵文的儿子。      于小溪和赵毅一死,赵文的儿子哪怕贬成了贱民随了母姓,也会有人把他捧回到金銮殿上,送他登基当了新帝。      看来赵文一党的人还没有死绝,爹死了儿子在,他们的从龙之心还未死。      于小溪冷笑一声,如今自己不会轻易死掉,还得了个便宜儿子,赵文的那帮余孽不定怎么抓心挠肺,欲除不能呢!就是为了膈应死这波人,他都得让自己和赵云小崽子好好活着。      “九哥,你说得对,夏邑这人是要提防。”      楚九才躺到床上,听于小溪如此说,立刻精神起来:“你明白就好,用毒精刺杀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个都心术不正。别管他是不是你生父,能不认就不认,能不见就不见。”      “你还记得,他说,毒死我老爹后,想带我走,可他仇家追来了。”于小溪把下巴搭在楚九肩上,在对方的耳边瓮声瓮气道,“他仇家是谁?让他如此忌惮,会不会也是个用毒之人?”      “夏邑用毒在江湖已是一绝,不然赵毅也不会让他去毒杀皇帝。在这上面能胜他一筹的,怕只有他已经仙逝的师父了。”      “他还有师门?”于小溪奇道。      “自然,不然他这一身的本事哪来的呢?”楚九好笑道,“他师父是巴蜀老人,和我师父还交过手。巴蜀老人这辈子就收了三个徒弟,关门弟子就是夏邑。前面两个徒弟一个嫁人后就退隐江湖了,另一个一直神出鬼没的,有人说他早就死了。”      “嗯?怎么韩冰没告诉过我?”      “他不知道呗。”楚九道,“他到底不是江湖之人,有些消息他没有渠道知道。”      “那你也没告诉他?你明知道他在查。”      楚九就笑,不说话。于小溪伸手去戳他肋下,调笑道:“你也挺坏的嘛,知情不报,看他在那瞎使劲。他可是替我办事哎!”      “下次再碰到这种事,你就该找你九哥,术业有专攻么。”楚九扣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扳住他的肩,将整个人连带被子一起翻了过来,抵在床上,“要么你就是不信我,只信那个愣货。”      于小溪噗嗤一声笑起来:“他是愣货?你算什么?他比你还稍微精明点呢!”      “说了术业有专攻,江湖上的这些事他绝对没我明白。”楚九在他耳朵上不轻不重咬了下,“说,信不信我?”      “信信信,你最聪明了。”于小溪敷衍道,“他那个师姐和师兄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他没有师姐,两个师兄。他们师门不收女弟子。”楚九道,“他那个大师兄是倒插门,嫁了个女魔头。”      于小溪大笑起来:“也是个能人啊!那个二师兄呢?”      “二师兄夏游是个野心家,一门心思出人头地,用毒的功夫不如夏邑,但是武功比他师父巴蜀老人都要高。巴蜀老人也是为了老命着想,才早早地放了夏游出山门。”      于小溪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道:“夏游和夏邑关系怎么样?”      “势同水火,夏邑和巴蜀老人联手曾想杀死夏游,二对一都没能打赢。要不是我师父正好路过,他们俩就都没命了。”      于小溪乐道:“夏邑的仇人就是他?”      楚九道:“夏邑的仇人多了,但是能让他害怕的应该就是这个夏游了。”      于小溪吧唧一下亲在楚九脸上:“九哥,你知道得真多。”      怪不得,怪不得启斌会用断肠草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玩意来毒他,因为夏游本就不精于用毒。夏邑跟了赵毅,夏游就跟了赵文。这么说,夏游当年去青城,也许不是冲着夏邑去的,而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被不知情的夏邑给引走了。      老乞丐到底是什么人?他是不是谁留在青城专门盯着自己的?夏游为什么要去青城,在那样一个微妙的时间?夏邑呢,他去青城,是否和去龙城一样,受了什么人的诱导?      于小溪把夏邑拨拉到了冯沁芳那一派,并给他们标了个“脑子不好使任人当棋子”的标签。老乞丐和夏游被标了个“有点脑子的手下”的标签,赵文、赵毅和那个不知名的镖师被标了个“惹了自己自求多福”的标签。      于小溪在心里把这几个拨拉来拨拉去,把该算的帐都一一写明了。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过得太浑浑噩噩了,身边围绕了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势力,被当成角力中心的自己竟然都没发现。      瞄了一眼身边的楚九,于小溪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旁边还有个更蠢的呢。      “你又在心里埋汰我呢。”楚九眼尖地注意到了于小溪的眼神,一针见血道。      “九哥,你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于小溪夸道。      楚九把他拎了起来,放到床边坐好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和九哥说说,九哥看看有什么能帮你描补描补的。”      “哟,跟我摆起款了?”于小溪盘起腿,冲楚九抛了个媚眼,“大将军有何高见,先说来听听吧!”      楚九老实道:“能有什么高见,把你看好了呗。不管谁来,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护你周全。”      “还有赵云那小崽子呢。”于小溪补充道。      “好吧,还有他。”楚九含笑道,“我就知道你认他,是要利用他。只要他于你有利可图,我就放心了。”      “我不也是很图他什么。”于小溪哼哼唧唧道,“你可别对他太好了。”      “百家宅那么多女人孩子,多的是人照顾他,我不去凑那热闹。”楚九的长腿一圈,把于小溪整个人圈在里面晃了晃,“我就专心伺候你。”      “先伺候我笔墨,事有点多,我得捋捋。”于小溪踢了楚九一脚。      楚九从一边的小橱柜里拿了笔墨纸砚出来,他懒得下床,直接把喝剩的茶水倒了一点到砚台里磨开了,然后把杯子里剩的那点茶喝了。      于小溪沉吟了会,把两辈子发生的事结合了下,写了条时间线出来。      时间线是按着他的年纪写的,于小溪才懒得记什么XX几年之类的,他都不晓得如今的年号是什么。      九岁,老乞丐至青城。   十岁,拜老乞丐为师学艺。   十二岁,夏邑至青城,给老爹下了慢性毒;八月初七,老爹死,八月初八,老乞丐于坟前被夏邑毒杀。夏游至青城,两人互斗离开青城。   十三岁,赵毅娘封贵妃,月余死,老虔婆投赵文麾下。   十四岁,老福王死,吾封王拜将,出关,夏邑跟踪至童山附近后离开。   十五岁,回乡祭拜,路遇刺客,买家不明。冯父失踪,生死不知。   十六岁,冯沁芳在江南遇赵八,老皇帝、赵文、赵八死,赵毅继位。入京,知赵毅有病,难有子嗣。赵八媳妇派人追冯沁芳至龙城,夏邑亦追吾至龙城,夏邑毒杀裴文熙后不知所踪。      楚九好笑道:“豫王名叫赵瑾,什么赵八啊!”      “谁管他叫什么。”于小溪不耐烦道。      楚九道:“老乞丐是不是来保护你的?他会不会是老福王的人?”      “也许,不然找个人去地底下问问清楚?”      楚九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过,他皱着眉,半响才道:“你十二岁这一年,先皇后薨了。她膝下所出的十二皇子,本来是要过继给福王的。”      于小溪怔了下,道:“夏邑是赵毅派来的?他一直希望赵文那厮能当老福王的儿子。夏邑假公济私毒死了我老爹,还想带我远走高飞,结果赵文正巧也派了夏游来,俩边的算盘就都落空了。”      楚九点点头:“先皇后是想保住自己的儿子,可惜当时先皇和福王妃态度都很暧昧,这事一直拖到先皇后和十二皇子先后薨了,就不了了之了。其实你的存在,京里早就知道了,只是福王和王妃不主动开口认了你,他们也不能硬塞个儿子过来。”      “夏游早晚会来杀我和赵云,赵文的儿子,叫啥来着,李狗是吗?他们要把李狗登基的路给铺平了,我和赵云就是上面最大的障碍。”于小溪问道,“你对上夏游有几成把握?无论是用毒还是刺杀。”      “不清楚。”楚九想了想,无奈道,“这个要真的过次招才能晓得了。”      于小溪把纸往旁边抽屉里一塞:“不想了,烦死个人。要么就把夏游那帮人都杀了,要么就把李狗杀了,他们就折腾不起来什么事了。”      “要么你把李狗也讨来认做儿子。”楚九出主意道。      于小溪好笑道:“这主意不错,让李狗认你做爹好了,气死夏游那伙人!最好哄得这狗娃谁都不认就认你,也养成个脑子不好使的小圣父!”      楚九闻言,捏着于小溪的肩微微一用力,于小溪顿觉半个身子都麻了。      “脑子不好使又怎样,武力碾压你,你也就只能过过嘴瘾了。”      于小溪哀嚎一声瘫倒在被子上,右腿下意识的抽搐地蹬了两下。楚九又道:“咱们遇到的那两个刺客,也许不是冲着你来的。江湖人才惯用江湖人,也许他们背后的人是冲着乌木来的。那个时间,正好在冯叔失踪前后,也许那人还没离开边关,偶然看到了咱们两个进关,猜到我们要去青城。他打不过我们,才火速收买刺客来刺杀我们。”      “那这人还挺有钱啊,买得起那么贵的刺客。”于小溪的关注点歪了。      “唔,也不一定,有的刺客是先杀人后结账的。”楚九道,“也有可能是欠了什么人情债,那些镖头人面都广,很善于施恩收买人心的。”      于小溪的脸登时垮了:“什么?老子的命这么好买?活该这些不会做生意的刺客被行刺对象杀了,阎王爷听了都要气活过来!”       ☆、第九世(19)   四个月后,韩冰的人终于在龙城外两百里一个小山丘下寻到了夏邑的尸体。      夏邑半个身子都黑了,他中了裴文熙的剧毒,但这并不是他的直接死因。有人从后面偷袭了夏邑,把他的脖子整个拧碎了。      “夏游也来了。”于小溪轻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知道,赵毅要除的是夏邑,裴文熙不过是顺带的。”      “他也怕哪天冷不丁被人个毒死了。”韩冰冷笑,“夏游怎么会听赵毅的吩咐?”      “用不着吩咐,赵毅只要透点风声出来,夏游就会自动追去玉门关的。他恐怕还希望这俩两败俱伤呢。现场有打斗的痕迹吗?”      “有一处的地面上有毒,怕是夏邑临死前投出的毒粉,不知道有没有毒到夏游。末将还会继续追查此人的下落。”      于小溪挥挥手让韩冰出去了,上辈子夏邑怕也是这样死在夏游手里,然后夏游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自己。这个自称老子的人倒还为自己做了点事,以生命为代价给自己换了些许太平日子。      镇远镖局那边也打听出了些眉目,一个名叫曲颖的镖头在他们两人离开青城没两天也辞离开了,他只说回家探亲,这一探就再没回去。      启浩拿着曲颖的画像去墨城,在冯家铁匠铺附近一个茶铺里找到了一个曾经见过曲颖的人,顺藤摸瓜后查到了曲颖落脚过的客栈。      楚九背后的解谜任务暂时告一段落,于小溪只是一时兴起要个答案,并没打算把曲颖找出来做些什么。曲颖两辈子了也只敢在背后做小动作,这样的人于小溪才懒得放在眼里。      如今韩冰把军营里守得水泼不进,无论是谁想要插手进来都不容易。      于小溪去玩了会追风刚生的小马驹闪电,烈焰在他脖子后面一个劲地喷气。最后于小溪和烈焰在并不宽敞的马厩里打了一架,烈焰瘸着腿出走了,于小溪边回帐篷边脱掉又脏又臭的衣服,骂骂咧咧地喊人打热水来。      “怎么这个点洗澡?”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怀里不知道揣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于小溪懒洋洋地问道。      “他哭闹得厉害,喂米粥老吐出来,我怕他出事,日夜兼程赶回来,困死了。”楚九从怀里抓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小娃娃出来,抱怨道,“他倒是睡得香。”      于小溪随手拨了一捧水过去,楚九忙挡了下,没挡全,依然有几滴脏水落到李狗的脸上。      李狗吧唧吧唧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响彻云霄,把营地另一边的韩冰和启浩齐齐吓得跑了过来。      “你们急什么?难道以为哭的是我?”于小溪脸色很臭地质问到。      韩冰和启浩忙跪下了,韩冰支支吾吾了下,道:“还以为王爷把小王爷给带来了。”      于小溪翻了个白眼,他最烦小孩,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得很。于小溪瞥了一眼正忙着哄孩子的楚九,韩冰总担心楚九仗着功夫好欺负自己,被人当成弱势群体,这让于小溪非常不爽。      “行了,别哄了。这是楚九的儿子,叫楚傻,带去百家宅让王妈带着,就和我那小崽子养一起。”于小溪没好气地吩咐道。      启浩从楚九怀里接过新改名的楚傻,熟练地哄了哄,楚傻不哭了,咬着手指继续睡觉了。楚九擦了擦一头的汗,见那两人都走了,便脱了衣服,往于小溪的浴桶里加了桶水,也坐了进来。      “你好臭!”于小溪嫌弃道。      “你也好臭。”楚九疑惑道,“怎么一股粪味?”      “刚和烈焰打了一架,把我踹到粪堆里了。”      楚九忍笑道:“你没把它怎么样吧?”      “没事,野马王,恢复能力很强的。”于小溪不以为意道。      两个臭烘烘的人换了两次水,才把自己给洗干净了。      “夏邑死了,你是不是要给他守个孝?”      楚九才咬了一口面饼,正要喝羊肉汤,就听旁边于小溪来了一句。于小溪是不可能给夏邑守孝的,他只给于老爹守过几天孝,之后就该吃什么吃什么了,身为乞丐也没法太挑。      楚九只好把羊肉汤推到于小溪跟前,倒了杯水配着面饼吃了。      “好歹也替你杀了个人。”楚九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斜着眼看着于小溪,“守孝期间不但要忌荤腥,还忌房事啊!”      于小溪道:“无所谓,你可以搬隔壁去。”      楚九听了,默默地看着于小溪,半响才道:“我不搬。”      于小溪眯了眯眼,笑道:“舍不得我?”      “不是。”楚九否定了声,低头继续吃着面饼。      “怕我找了别的相好?”于小溪坐过来了些,用胳膊肘去怼楚九的身子。      “不怕。”楚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      见楚九反应平静,于小溪没了兴致,端起羊肉汤吸溜喝了起来。找相好哪有杀人有意思,于小溪对着楚九,也是征服欲、虐-杀-欲多过情-欲,只可惜功夫不到家打不过楚九,不然也早就腻了。      楚九对此心知肚明,竟然一直忍耐着没有杀了自己,也是奇了。为什么呢?难道他喜欢自己?      于小溪想到这,上下打量着楚九,这样的目光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那人怕早就觉得毛骨悚然、汗毛倒竖了。可楚九却习惯了似的,老神在在地啃着面饼,时不时喝口水润嗓子。      该说楚九这人反应太迟钝呢,还是对许多事太过无所谓呢?      楚九真的喜欢自己吗?      于小溪忍不住又想到这个问题,他在乎楚九的喜欢或者不喜欢吗?      按理说他应该是不在乎的,可这么短短一小会的时间里,这个问题就钻出来了两次,嚣张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一定是最近老待在营里没有出去杀人放火,闲出毛病了。于小溪自认为琢磨出了今天如此多愁善感的原因,一拍桌子道:“杀人去。”      楚九叼着饼,含糊不清地问道:“杀谁?”      于小溪挑眉,出去吼了一嗓子,大将军嘚吧嘚吧跑来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韩冰。      “王爷去哪?”      “不用管,别跟着。”于小溪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瞪着韩冰。      韩冰就皱眉,看来一眼走到门边的楚九,试探道:“楚将军也去吗?”      楚九还没开口,于小溪就笑道:“他不去,就我一个人。”      这才楚九也皱眉了:“你要杀谁?”      于小溪盯着他,半响道:“算了,你跟来吧。”      他一甩马鞭,大将军嘶鸣着跑出了营地。楚九忙运起轻功追了过去,半个时辰后感觉气力有些不济了,前面的人仿佛感觉到了般,慢慢地停了下来等他。      于小溪抽出大刀,用手指轻轻一弹,笑眯眯地看着楚九。      楚九突然有些明白了,他抿了抿嘴,身子绷紧了。楚九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人已经乏得不行,刚又运足了内功追了半天,先下头都有些晕了,一身功夫能发挥出来七成就算不错了。      于小溪武功虽远不如自己,但就如同对方曾经说过的,论杀人的功夫,自己远不如于小溪。      于小溪要杀自己。楚九想着,心里既茫然,又觉得一松。      这样的结局,早在两人有过肌肤之亲前,双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近一年的欢好,就如同闻了春·药后迷蒙荒诞的梦一般,也到了该醒的时候。      楚九腿一软,往后一仰躺到热腾腾的沙子上。      于小溪慢慢走过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谨慎地停住了:“这么快就放弃抵抗了?”      “你不能死,骠骑营离不了你,大周也离不了你。你杀了我,就快回去,别让夏游他们钻了空子。夏游用毒虽不如夏邑,但也不容小觑,真论起暗杀来,你不是他的对手。”楚九闭上眼,炽热的阳光透过眼皮,在视网膜上形成一片橘红色的光。      于小溪叹道:“没意思。你若是反应激烈点,我还真舍不得杀你。”      楚九好笑道:“我不是你的玩具,不会事事遂你的意。”      于小溪走到楚九身旁,俯视着躺在沙地上的男人。楚九仿佛已经累极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般。他全身都是放松的,就这样大大咧咧摊着胳膊腿躺着,一直直板板的背脊陷入了柔软的沙子中。      于小溪收起剑,跪坐在楚九身上,俯下身子,双手摸到楚九后颈处,顺着那处脊梁向下一寸寸地摸过去。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楚九的脸,想要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就这样毫不反抗,想要看看这个男人死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可事实上,他现在冷静得很。      于小溪的手回到楚九的后颈处,只要双手一用力,就可以要了这个人的命。      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楚九的呼吸温柔地喷在于小溪的脸上,就像羽毛,或者春风一般,带着暖人的温度。      如同青宁城四月的风,顺着长街另一边吹来,将两边高墙上的青灰,染上点点郊外迎春花的艳色。       ☆、第九世(20)   于小溪一个人骑着马回了营地,韩冰忍了两天,才小心翼翼问起楚九的下落。      “死了。”于小溪漠然道,也瞧不出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韩冰退回自己的帐篷里,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死了是真死了,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如果楚九就这样再不出现也好。韩冰想着,给朝里去了折子,直接在法律上将楚九定义成了死人。于小溪重新接任大将军一职,骠骑营除了作风恢复了几分血腥暴力外,换将并未带来什么其他的影响。      赵毅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地坐着,后宫嫔妃一茬茬的进,肚子却始终没有鼓起来的。众臣对于小溪的态度也暧昧起来,毕竟如今流着赵家人的血的,除了他和他名下的赵云,就没别人了。      而赵云,经过几波人马翻来覆去的查证,证实了是已故的豫王的子嗣。有人请奏早些把赵云过继到皇帝的名下,立了太子好好教养,省的被于小溪养成一个小杀人王。      也有人在心里泣血,若不是赵文的儿子莫名地失踪了,怎么也寻不找了,怎么会万般筹谋便宜了这个赵云呢?      没有人会想到,如今在赵云身边当跟班小厮的楚傻,就是失踪了的李狗。百家宅里孩子多了,那里又是于小溪的地盘,谁的手也伸不进去,消息自然也就打探不出来。      五年后,赵毅病重,于小溪亲自带着赵云,两人一马星夜兼程赶回了京。      赵毅在床上,吃力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于小溪。      这个早就被京里的人知道了身份的前福王之子,在各种势力的博弈中浑浑噩噩在青宁城当了十几年庶民的少年,当时他们谁伸出一只都能摁死的蝼蚁之辈,竟会是那个笑到了最后的男人,      可笑啊,可恨。      “这个孩子,是豫王的。”于小溪坦然道。      赵毅咳嗽了一声,看着那个年幼的孩子,难得笑了笑:“长得和阿瑾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因着赵毅病重,一切的事宜都从简,三天后赵云就被记到了赵毅的名下,被立为了太子。而于小溪,被封为了摄政王。      “他们斗死了我,是我没本事。可你有,你够狠,也不顾忌名声。”赵毅将托孤授命的圣旨交到了于小溪的手上,脸上是快意疯狂的神情,“他们会后悔的,我在地下等着。”      京城两万禁军,塞外十万骠骑营,身边一个年幼的皇帝,这些资本足够让于小溪顺利的度过了政权交接的危险时刻。京城内外血流如河,于小溪甫一掌权,便将屠杀带到了朝野,杀得上下皆胆寒不已。      大周在血腥中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月,然后意外的,于小溪停止了屠杀,换了一茬人后,静静地守着新帝,在太清宫里为先帝守起了孝。      韩冰接任骠骑营大将军一职,启浩入了京,掌管了禁军。烈焰不肯离开沙漠,于小溪就放了它自由,连闪电都一并留在了塞外,给韩冰做了坐骑。      生活就这样平稳的、毫无乐趣地过了起来,于小溪怕自己被这平淡的日子养废了,时不时亲自带个几百人出去杀杀马匪、流寇,杀得附近几个省的治安都好得出奇。      过了两年,追风病死了。它的年纪也不小了,死的时候,一双眼睛还撒娇地黏在于小溪的身上,后者不得已在马厩里守了它一夜。早晨的时候,于小溪喂它喝水时,才发现追风就这样睁着眼静静地走了。      于小溪搂着一旁大将军的脖子,梳理着它不再发亮的皮毛,低声道:“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大将军骄傲地仰起头,叫了两声,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还很年轻呢!      于小溪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看着追风,看着它那双至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      有一个,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只是当时自己没有看懂。      人不如畜啊,追风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就留了下来,守着它走完了最后一程。楚九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刺了对方一刀,毫不眷恋地起身走了。      冷心冷肺,任谁来也暖不透,为什么楚九会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于小溪一阵风似的走进了上书房,把豆芽菜一样的楚傻抗在了肩上。一旁的赵云和太傅都呆住了,赵云愣愣地问道:“摄政王,你要做什么?”      于小溪呵呵一笑:“去墨城。”      “那你带着阿傻做什么?”赵云站了起来,追在后面不依不饶地问道。      “读你的书去。”于小溪头也不回道,扛着楚傻大步流星地走到宫门口,骑上大将军,冲着听到消息赶来的启浩吹了声口哨,一挥马鞭出发了。      墨城还是几年前的模样,那家医馆已经变成了客栈。于小溪牵着大将军,大将军背上坐着一脸菜色被旅途折腾得不轻的楚傻,顺着山脚下的路往上走去,停在了半山腰处一间简陋的土房跟前。      从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可以见到院子里搭了半院子的葡萄架,只可惜现在并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葡萄藤上只有绿莹莹的叶子和不起眼的花。      于小溪将马栓在门边的一个矮桩子上,抬手把楚傻揪了下来,扔到一旁的推车上。他在院内屋里走了一圈,没见到人,就拿了个水瓢喝了两口甘甜的泉水,然后将水瓢递给了眼巴巴看着他的楚傻。      大将军不满地叫了一声,于小溪找了个桶,倒满了水让它喝了。      有人从山路上走了下来,在门口处停了停,才走进院子,把背上的柴放到了门边的角落里。      于小溪正脱光了身子在院子里冲凉,时不时泼泼一旁兴高采烈的大将军。楚傻缩成一团,在房檐下寻了个地方睡着了。      楚九走到水缸边,探头往里看了眼:“你把水都用完了。”      “你再去打嘛!”于小溪不以为意道。      楚九就拿起担子,勾起两个大水桶,认命地去山顶的泉眼里打水了。他来回两趟才将水缸重新灌满,将于小溪脱得满院子都是的衣服捡起来扔到水盆里泡着,又给大将军打了点草来喂了。      楚傻已经睡醒了,呆呆地看着忙活的楚九,趁着楚九擦汗的功夫,挤过去怯生生问道:“叔,有吃的吗?”      楚九愣了下,疑惑地看了会他,才道:“只有面饼和菜汤。”      屋里面躺在床上的于小溪懒洋洋道:“包袱里有半只烧鸡和火腿。”      楚九取了油纸包着的肉食来,楚傻闻到里面的香气,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楚九摸了摸男孩的头,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      饭做好后,楚傻表示自己要留在厨房里吃,不敢进屋去打扰摄政王用餐。      楚九给他留了份饭菜,端着托盘进了屋。于小溪鸠占鹊巢在楚九的床上睡得正香,楚九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低下头,愣愣地看着于小溪。      于小溪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青涩的模样,身量长开后大概和楚九差不多高了,嘴唇的形状越发刻薄,显出凌厉的边角。      “吃饭了。”楚九低声道。      于小溪半睁着眼坐了起来,由着楚九给他穿了鞋,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来。晚饭就是面饼烧鸡配云腿菜汤,许是因为用的泉水,汤格外的鲜香,于小溪把自己那碗喝了还嫌不够,将楚九的那碗也给喝了。      楚九便倒了碗水,配着面饼吃着,就和七年前,两人坐在一起吃的最后那顿饭一样。      他的神情也和那时没什么不同,模样变化也不大,只是眉眼看着更加柔和了,仿佛一身的棱角都已经被岁月磨平了般,却又不似上辈子那样落拓低沉的样子。      于小溪的眼神落在楚九的胸口,他抬手扯开楚九的衣服,见到对方胸膛上一道淡淡的疤。那是大刀刺入造成的贯穿伤,楚九的背上对应的位置,也该有这样一道疤。      “你把乌木都用了?”      “只用了一半,的确是有奇效,血一下子就止住了。”楚九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道。      “还有没有其他的感觉?”于小溪好奇道。      “不知,可能要再过个十几年才能看出来吧。”楚九把碗筷收拾好,出去给楚傻收拾了间客房出来,安顿了这孩子睡下,锁好了门,重又回到了自己屋里。      于小溪已经把另外一半乌木翻了出来,正在那对着自己比划着:“我该不该也用了?你是外敷吗?”      “一半烧成灰外敷,一半捏碎了内服。”楚九道,坐到于小溪旁边,侧头看着他。      于小溪正要说什么,油灯一闪,倏地灭了。      “还有灯油吗?”      “没了。”      “蜡烛呢?”      “没有。”      一片黑暗中,于小溪嫌弃道:“穷死你算了。”      楚九笑了笑:“反正我对这熟得很,有没有亮都没区别。”      两人一时就没话了,在黑暗里沉默地坐着。      那一剑刺得毫不留情,若不是乌木,楚九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在沙漠里躺了一天一夜,才攒够了力气走出来。      “你怎么把那孩子带来了?”      “让你见见,毕竟是你儿子。”      “送他去韩冰那吧,我养不了他。”      于小溪笑了:“看得出来,明天我就通知韩冰来接人。他越长越像赵文,京里是待不住了。”      楚九欲言又止,半响才道:“若是这乌木真有长生的功效……”      他的话被嘎吱嘎吱的声音打断了,于小溪仗着牙口好,把手上拿片木头当牛肉干般嚼了起来。      “那你一个人长生也怪没意思的。”      楚九低声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耶!完结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